煌煌日精直照潭，潭下山泉凍三尺。
原本該照進山里小洞天內的陽光被百尺高處仙人橫劍裂口上的巨大銅鏡擋住吸收。
好在有無數(shù)散著瑩瑩紫光，新筍大小的晶石幾乎遍布整個洞天之內。
在很久以前，久到草鞋山還沒有那顆榕樹，久到那個老人沒來之前，葫蘆洞里就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
那個老人抱著一條雪白的小狐貍來到了葫蘆洞，三層樓閣就已經(jīng)在哪里了，水亭也同樣是在哪里，陳舊的顏色和一些斑駁的掉漆也是一模一樣，百年來沒有一點變化。
就連百尺高處的仙人橫劍裂口和洶涌落下的瀑布也不增不減如百年前一樣。
當然那兩個藏在山體里的銅鏡也是早就藏在了這里。
帶著白狐秋雪來的老人不知道這是誰的仙人洞天，起初也是怕犯了忌諱，在洞口位置只是看了一眼就退了出去，離去時還特意留下了一份靈言以示自己是誤打誤撞來到此處，絕無冒犯之意。
老人離去后就帶著白狐秋雪走遍了北岳群山，并沒有施展仙人神通而是如凡夫俗子一般一步一步的翻遍了北岳群山里的每一座山頭，期間又遇到了許多仙人墓穴，洞天藏地，老人每遇到一個都只是在自己的山河圖上做一個標記并批注上一些文字，并沒有選擇進入仙人墓穴或者洞天藏地里尋找機緣，盡管老人是壽元將盡的將死之人。
老人著一走就幾乎走了十年時間，其中有些山頭還會在翻過后又想到了什么再跑回去翻上一邊。
老人在走遍北岳群山后，仿佛是失去了一口心氣，沒有特意的去往那里，如游玩山水的閑散客一樣只是漫無目的的四處逛蕩。
老人的境界并不高，只是仙人第六樓，不是山澤野修，有些機緣進了一個二流的宗門，渾渾噩噩的爭搶了前半生，做過好事，也做過壞事，闖下了彌天大禍被趕出了山門，終是在半輩子后幡然醒悟，正視了自己的資質平平。
踏上那直通云霄的十三層樓塔，哪怕是只推開一扇大門，誰又不想長生久視，越是走的高的人對長生久視的執(zhí)念越是深重。
有人說生死之間有大恐怖，生的一剎那不可怕，死的一剎那也無甚可怕的，可怕的就是在生死之間這一過程中知道自己的死期，眼看著壽元一點一滴的流干耗盡。
無數(shù)仙人就是在自知無法再度破境登樓后又知道了壽元盡時的死期，甚至無法等到死期的臨近，就早早的神魂崩潰，一身修為盡數(shù)還給了天地之間。
老人也是如此，許多次的險死還生，甚至是想過早早的自己了斷，但老人終究是沒有死去，或是遇到了某個人或是看到了經(jīng)歷了某些事，也許是樓頂?shù)南扇耍苍S是被逐出山門后在人間江湖晃蕩時遇到的凡人，都是有可能的，總之在某天老人突然安定了下來。
他安然的直視了自己心頭那條溪水的源頭，他開始做起了逛蕩山水間的山水錄圖人，對于生死還是有些懼怕，但不再如之前那樣懼怕。
老人此行的目的就是記錄下對他影響最大的北岳群山，目的達到了，一口心氣也自然消失了，一身修為在快速的緩慢消散，老人對自己的死期記得很清楚，快到了，或許都走不出北岳群山，不過沒什么關系反正一開始也沒指望走出北岳群山。
本是選了幾處無主的小福地，但是卻在漫無目的的晃蕩下又來到了葫蘆洞前。
老人這次沒有猶豫停留，而是筆直的走進了山里小洞天，洞口處之前留下的靈言還在，只是靈炁已經(jīng)流散近無。
等死的老人并沒有閑著，在山里小洞天內種下了一顆顆新筍大小的白色晶石。
白狐秋雪跟在老人身后看著老人如人間農夫一樣拿著把小鋤頭一顆顆的挖開種下。
老人等死的日子里，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哀而心死，不像是一個登上六樓的仙人，更不像一個將死之人，整日不是栽種晶石就是抱著白狐秋雪去洞外看日落月升，聽山風蟬鳴。
這天老人抱著白狐秋雪，將一根做工精致花紋精美的紋花雕葉的銅鏈子掛在了白狐秋雪的脖子上，銅鏈連著一枚銀色的吊墜，吊墜正面嵌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石頭正是老人的芥子物，吊墜的反面是一個用指甲日積月累磨刻出來的粗糙畫像，只能粗略的辨認出是一個一頭長發(fā)的女子。
“秋雪，我把我?guī)煾杆先思宜臀业臇|西都送給你了，你可別再被別人搶走東西了，以后再被搶走，我可不能再幫你搶回來了！”老人揉了揉小白狐的腦袋笑瞇瞇的說道。
“主人，你不害怕了么！”
老人摸了摸胸口笑了兩聲說道：“你猜我怕不怕，肯定是怕的要死！”
一雙狐媚眼眸里有些淚眼婆娑，它有些想問，那為什么不跑，為什么不去吧那些東西搶過來，說不定就不用死了。
“嘿嘿！”
老人笑的有些狡黠，仿佛回到了少年時。
“這是對生死應該有的害怕！”
“要是連這些害怕都沒了，那就真的沒什么意思了！”
秋雪越聽越迷糊，他根本不懂老人在說什么。
老人猛然回頭看向洞口處，仿佛是聽到有人在叫他，但是其實哪里根本沒有人。
老人愣神良久后輕笑了一聲喃喃的吐出一個字“對！”
老人又揉了揉小白狐頭上的絨毛輕聲說道：“那些害怕，其實可以換個稱為，我們可以叫它敬畏！我不害怕，只是敬畏而已！”
“對我一生功過的敬畏！”
“對我活過的歲月長河的敬畏！”
“對生死的敬畏！”
老人說完又看向洞口，輕聲問道“我說的好不好！”
沒有人回答他，但老人還是瞇著眼流露出高興萬分的神色，仿佛是受了夸獎的孩童一般。
老人顫抖的右手緩慢的伸向小白狐脖子上掛著的銀墜，握住后，拇指小心翼翼仔細的摩擦著銀墜背面的粗糙畫像。
那夜的月光格外明亮，就算從仙人橫劍裂口處照進也使得洞天內格外亮堂，安靜祥和，動人異常。老人抬著頭看著月光，笑著說出了最后一句話后就安然死去。
“真美啊！”
人間有大美，有煙雨千重，有風光霽月，有大漠黃沙，有高山飄雪，但老人說的絕不是這些，而是右手拇指仔細摩擦下那個看不出人臉的粗糙女子畫像。
一相逢時，人間千景萬色便都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