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不覺得帶著這種信念活著是完全是壞事,少年人要是有了刻骨銘心的目標(biāo),就一定會鍥而不舍的努力……但是,他不希望石頭越來越偏激。
仇恨可以讓這個少年迅速成長起來,但也會毀掉他的一生。
所以,在出發(fā)的時候,張力臨時決定,在路上找機(jī)會時不時點(diǎn)撥他,爭取改變他的心態(tài)。
張力正眼看著石頭,熟視良久,“你學(xué)武,就是為了報仇?”
“是!”,這一次,石頭幾乎連想也沒有想就回道。
這確實是他的目的……每當(dāng)他睡下時,時時會做同樣一個夢,那是一片火海,哀嚎聲,哭喊聲不絕于耳……他總會在驚醒過來,背后全是冷汗。
不去報仇,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意義了……起碼,單純的石頭就是這么想的。
“那你報仇之后呢?又該怎么辦?”
張力微笑著看了他一眼,繼續(xù)問道。
這一次,石頭有些回答不上來了……這個問題,他壓根兒沒想過。
“我……不知道?!?p> 半響,他終于放棄了思考,如實回答。
張力笑意更濃,這個答案在他意料之內(nèi)。
年少人總有一些需要自己跨過去的坎兒,他得自己去解開心結(jié)。
張力并沒想讓他放棄報仇的念頭……這也沒用。只有等石頭隨著年紀(jì)的長大,自己去領(lǐng)悟。除了報仇,他還可以做很多事……
在張力眼里,石頭有著一些難能的可貴品質(zhì)……人如其名,像石頭一樣。
這可是個褒義詞,像石頭一樣沉穩(wěn),像石頭一樣博大,像石頭一樣厚重……這才是張力心目中最有代表的西涼的漢家男兒。
西涼那么大,胡人那么多,而遷徙來的漢家子弟卻那么少……想當(dāng)初他們安西軍披荊斬棘,為的是什么?往大了說,是為國家開疆?dāng)U土,往小了說,卻是為百姓爭取更多的生存之地啊。
上一輩在涼州扎下根來,可以開墾農(nóng)田,可以修筑城墻,可以建造牧場……總之,他們?yōu)橄乱惠吶藸幦×烁嗟纳婵臻g,而下一輩人也將為下下輩人做著同樣的事,直到這塊土地徹底被打上漢族的烙印。
張力覺得,他該在涼州這一片土地上留下一些種子……一些出類拔萃的漢家伢子,保護(hù)他們成長。
這是他還在安西軍中就立下的誓言……如今,當(dāng)然不會放棄。
張力想著心事,也沒有再與石頭多說話。
而石頭是個悶葫蘆,張力不說,他自然也不問。
兩個人就這么并排坐著,動也不動。
過了良久,張力起伏的思緒才漸漸平靜,石頭依舊靠在坐在他身邊,兩眼微微垂著,目光有些游離。
“你猜我殺過多少胡人?”,張力用力拍了拍石頭的肩膀,將少年人從走神中打醒。
石頭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看張力正含笑看著自己,兩眼深邃而堅定,在漆黑的夜里像是能洞徹人心似的。
抿抿干澀的嘴唇,石頭猶豫的搖搖頭,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事實上,他除了對張力的武藝感到神奇外,對張力本人,甚至對整個刀客隊伍都不夠了解,不過,從牛伯的經(jīng)歷來推斷,這些常年走西域的漢子身上一定都有許多精彩的故事……
“死在我手下的胡人,沒有千兒,也有八百了吧……殺的人太多,我也記不得了?!保瑥埩ι詈粑豢跉?,讓寒冷的夜風(fēng)充滿整個胸膛,這才慢慢說道。
他絲毫沒有吹噓的意思,但就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讓石頭遐想起來……石頭知道,張力絕對不是一個愛說謊的人,他一口吐沫就是一個坑。
石頭甚至在想象張力當(dāng)年縱橫在西域,快刀烈馬,英姿勃發(fā),那是何等的英雄,而他自己竟然能在這樣的豪杰手下當(dāng)個馬前卒,又是何等幸運(yùn)。
“不過,當(dāng)初我才參軍的時候,每次隨著將軍打勝仗后,總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死人,有被我殺死的敵人,還有被敵人殺死的戰(zhàn)友……那些日子,我常常做噩夢,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
張力不徐不慢的述說著往事,表情有些感慨,似乎在追憶那段說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感情的時光,又或許僅僅是一些難忘的回憶。
“不過,隨著經(jīng)歷的戰(zhàn)陣多了,對生死也就麻木了……本能揮刀殺敵,看淡了戰(zhàn)友的倒下……回營擦洗傷口后,美美的睡上一覺,又投入到下一場戰(zhàn)斗中去?!?p> 張力說到這里,聲音頓了一下,喉嚨有些哽咽,他似乎不想在石頭面前表現(xiàn)出多愁善感的樣子,很快的調(diào)整了過來,又接著說道,“不過,我從來都不迷茫,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石頭此時已經(jīng)聽出來張力絕非在感嘆過往那么簡單,他應(yīng)該是刻意在提點(diǎn)自己,于是更加專心的聽著,連一個字都不敢落下。
“三十歲之前,我想憑著這雙手,這一身的好武藝,圖個封妻蔭子,一世功名……”,張力一邊笑著說道,一邊對石頭比劃了一下,他的雙手依然堅定有力,足可以撐起一片天地。
“三十歲之后,我的功利心沒那么重了……心中所眷念的,唯有兩個字。”
張力的神色突然肅穆起來,連平靜的眼神中都閃著熾熱的光芒,石頭的呼吸頓時停滯下來,他鼓起眼睛緊緊的盯著張力,似乎能從對方的眸子里發(fā)現(xiàn)無窮的寶藏。
“……疆土!”,張力突然扭過頭來,一字一頓的說道,“百年之后,或許什么都會煙消云散,但唯有疆土不會消失!”
張力的話像是霹靂一般,刺得石頭重重震了一下,他懵懵懂懂的看著對方,腦子里像是一團(tuán)漿糊……他根本不明白張力話中的含義。
張力的目光轉(zhuǎn)向柔和,他也知道,以石頭的年紀(jì),哪兒會理解自己的想法,于是,他輕輕笑道,“你也別想太多了,先把武藝和眼力練出來吧,你想報仇,我能理解,不過那些吐蕃人可不好對付,你得好好努力……等你報了仇之后,不妨想想我今天的話,人嘛,總不能沒有目標(biāo)的活著?!?p> 張力伸手指了指堡外遼闊的原野,曬然笑道,“你看這肥美的土地,總是值得我們?nèi)ゲ唏R奔騰的,咱們漢家兒郎的足跡總有一天會踏遍了整個天山,整個高原,甚至,整個天下!”
他說完一席話后,也不管石頭有沒有明白就收了口,張力覺得這些事讓少年人自己去理解,比讓對方囫圇吞棗的記住好得多,這是個好苗子,唯有經(jīng)歷風(fēng)雨才能茁壯成長,西北的荒涼和殺伐是最好的養(yǎng)分,足夠讓一個青澀的少年成長為頂天立地的漢子。
荒漠中的風(fēng)吹得人骨頭發(fā)寒,特別是黑夜之中……這里的溫差相差實在是太大,讓人更加不適應(yīng)。
石頭有些冷,輕輕動了一下肩膀,不自覺的打了個寒顫。
這個小細(xì)節(jié)沒有逃過張力的眼光,他笑了笑,用胳膊肘頂了石頭一下,“去,下去歇著吧,我在這守著就是……”
石頭遲疑了片刻,果然的搖搖頭,“你一個,不行。”
他又指了指自己,“加我,兩個,可以了?!?p> 這孩子居然會上來主動找自己守夜?
張力一愣,猛然察覺到石頭溜過來的目的,眉宇之間帶著幾分欣賞的神色,“這天寒地凍的,你堅持的下來?”
石頭見他不信,神色更加堅定,“我行?!?p> “哈哈,好漢子……行,今兒就我倆守著。”
張力仔細(xì)的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他不是在賭氣,而是真的鐵了心要留下來,這才哈哈大笑,將位置向旁邊挪了一些,讓石頭坐下來。
他們倆縮在土堡最高層的一個哨崗處,兩個人擠著,倒也不冷。
張力從瞭望口伸出半張臉,仔細(xì)的眺望了一陣子,不由得搖搖頭苦笑,“可能我真的小心的過頭了……”
石頭好奇,也伸頭上去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見,也沒有任何異樣的聲響。
除了寂靜,還是寂靜……這種又冷又孤寂的環(huán)境中,人最容易犯困,張力和石頭都不例外。
剛才兩人在說話還好,都精神著呢。而此時閉了口,坐下來沒一會兒,石頭就開始打瞌睡,上下眼皮一合一合的,隨時像要睡過去的樣子,張力倒是要好點(diǎn),或許是長久在軍中帶著,意志力比石頭強(qiáng)得多,閉著眼睛養(yǎng)神,但是隔著眼皮,卻能看到眼珠子還在動,說明他并非真的睡著。
石頭終于有些扛不住了……他是少年人,本來就是最貪睡的時候,今兒又趕了一天的路,原本就累得要死,此時一靜下來,困意更是如潮水般涌來。
他的頭斜斜的歪著,身子也慢慢的像一邊傾斜,幾秒鐘之后,竟然砸在了張力的肩膀上,這個小變故,讓兩人都動了一下。
身子動了下,睡意就消失了不少,石頭的神色頓時清醒許多,看了看張力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臉色頓時一紅,“我,我不會再睡了?!?p> “呵呵,睡吧,我先守上半夜,等會兒你來守下半夜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