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一語道破了李良的用意,石頭默然不語,點點頭,心道這李良好會做人。
馬車行得很快,輪子碾壓在青石路上,吱嘎著響,石頭聽著有些牙齒酸,好在路上并沒有行多久,不過小半個時辰功夫,只聽前面車夫一聲吁,車子緩緩的停下。
門簾被拉開,車夫請二人出來,石頭鉆出馬車后定眼一看,頓時發(fā)現,他們已經行到了一處僻靜的院落里。
原來,那車夫駕車通過角門而入,竟然直接將二人送到了府上,省去了不少腳程……這李良辦事果然萬分周到,處處細節(jié)都為人想到了。
石頭從來沒見過如此體貼的招待,頗有些不適應,不過來的時候張力已經給他灌輸了一些做派,他一言不發(fā)的跟在前來迎接的小廝后面,與張力一起穿過回廊,行到了一座小屋子前。
屋門打開,一個臉帶笑容的中年人正站在門檻處,沖著兩人打招呼,不用問,這人定是李良無疑。
“張老弟別來無恙,一年多不見,倒是越見爽利了?!?p> 李良操著一口長安官話,字正腔圓,笑著與張力搭訕,而后眼睛隨即瞄到了張力身后的石頭,臉上笑意不減,沖著石頭微微頷首,“倒是這位小兄弟面生得緊,難道是張老弟的親傳弟子么?”
這人好會說話,張口兩句話雖然帶著恭維,但是讓人聽起來就是舒服。
石頭正要搖頭說不是,張力已經搶先一步笑著回道,“正是,這孩子是去年我收入隊伍的,這次帶他來,就是讓他見見世面?!?p>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既點明了石頭的來歷,又表明了這次兩人的來意……說是來見見世面,話句話說,就是讓他看看雙方是怎么談判的。
李良人老成精,如何聽不出張力的意思,臉上神色不變,瞄了石頭一眼,含笑請兩人屋里說話。
主客榻上坐定,隨即就有小廝婢女上茶和果脯來,雙方都沒有立刻談正事,而是相互寒暄著,問問對方這一年多來的情況。
石頭按張力的吩咐,慢慢的茗茶喝著,也不答話,只是豎著耳朵聽兩人談話……那李良話中似乎對這一年多的生意并不滿意,言語之中,頗有些抱怨。
雙方談了幾刻鐘的閑話,才逐漸進入正題,張力到底脾氣直些,見禮數已經盡到,就直接了當的說明了來意。
他的說辭正是當日在營地里與大伙兒商量好的,主要的意思就是,看李良要護送的商隊規(guī)模如何再做打算。
李良靜靜聽著,等張力說完后,閉著眼睛思慮了半響,這才苦笑著說道,“張老弟莫非不相信我李某人?要知道商人逐利,這利從何來,無非是個奇字,我?guī)С鲫P外的貨物想要賣個好價錢,自然得與眾不同才是。張老弟也是精通這買賣之道的人,不可能不明白這層用意,所以,我?guī)У臇|西是什么,讓哪些伙計帶去,自有安排,張老弟你何必多心……”
他這話自然是在理,可是張力絕不是個會輕易改變主意的人,他略微思付片刻,便說道,“咱們做刀客的,得對商隊負責,李老板你雖然是一介豪商,但是,對西域的了解卻未必有我這個在這路上走了好些年的人強,這商隊上路,帶的什么東西自然會影響到走哪一條路最合適……”
他不待李良反駁,一口氣把話說完,“比如你的是瓷器,那么隊伍肯定得選擇相對平坦的大路走,這樣可以減少路上顛簸帶來的損失,要是你帶的是茶葉,那么我們就要盡量在晚上趕路,畢竟茶磚經不得曬,要是你帶的是絲綢,我們就要準備大量的駱駝,因為絲綢重,在沙漠上馬拉不動……”
說到這里,張力的語氣變得不容置疑,“所謂因地制宜莫過于如此,李老板是明白人,應該知道我說得沒錯?!?p> 他說的句句都是實情,李良也并非對這些事全不知曉,被說得一時無法辯駁。
張力見火候已到,也改變了策略,放緩聲音,慢慢說道,“其實李老板也不必為難,我張力雖然是一介草民,刀口上討生活的人,但自問言必信,行必果,要是李老板信得過在下的話,要代賣什么東西,可以只給我一個人說,我會判斷這活計能不能接,一旦接了,我保證,我底下的兄弟絕對不會把你賣的貨物是什么傳揚出去?!?p> 他繞了半天,這才吐出一個試探性的建議,李良聽得眉毛一揚,瞇著眼睛,仔細的打量了張力一番,輕嘆一口氣,說道,“我李良豈非不相信張老弟的為人……”
他只說出這句話,又戛然而止,像是在思索著什么,半響,猛的睜開眼睛,直盯著張力說道,“敢問張老弟以前可是軍人?”
他突然會問出這句話,倒把張力和石頭齊齊震驚了一下……話說,他怎么看出來的?
將兩人的神色盡收眼底,李良心中總算是覺得扳回了一層,臉上又恢復了那種與世無爭的笑意,向張力微微頷首,說道,“李某做事向來謹慎,若非沒有摸清張老弟你的底細,又怎么敢跟你合作?”
想不到他居然會事先做了如此周密的調查……張力猛地醒悟過來,原來幾年前他無意中遇到的李良商隊并非偶然,對方純粹就是專門找他來護衛(wèi)的。
心中涌起一股被騙的感覺,張力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平生最敬佩直來直去的漢子,打心眼里對斤斤算計的人有種蔑視感,眼下李良的做派無疑是他最討厭的那一種。
“張老弟不必懊惱,人與人之間打交道,貴乎一個信字,李某認為,這信,就是對朋友的坦誠,李某會直言相告,自然把張老弟當朋友看待?!?p> 他見張力要做然變色,趕緊解釋起來,饒是如此,張力的臉色卻仍然不好看。
冷笑一聲,張力的眼光如刀,帶著寒意,平靜的說道,“可惜張某人福薄命淺,攀不起李老板這等高枝?!?p> 他這么說,自然是把話說僵,再沒有回旋的余地……但是李良的定力和脾氣卻比張力想象得要好得多,他臉上甚至還帶著喜色,大聲鼓起掌來。
“好,張老弟快人快語,倒是李某不痛快了……也罷,這單生意,就按老弟你的意思辦,你要看貨,明兒去西南集市我李記的貨倉里,老朽會親自前去作陪?!?p> 萬萬沒想到李良居然會說出這么一番話,張力心中狐疑不定,而石頭更是一頭霧水……話說這人怎么激他一下,反而妥協(xié)了呢?
不過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對方如此誠懇,張力也并非拿捏的人,當下也收起了懊惱的態(tài)度,瀟灑的拱了拱手,只說明日一定會去,也不再多留,帶著石頭先行離開。
他二人走后不久,內堂里隨即傳來一聲怒喝,“爹,那個姓張的欺人太甚。”
隨即一個人影從內堂里快步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怒氣,顯然,剛才張力的一番言辭被他聽得一清二楚。
李良看了看來人,無奈的笑笑,眼神中滿是憐愛之情……他年過半百,只有這么一個獨子。
來人名叫李度,正是這李記商號的少東家,年方二十出頭,最是氣盛的年齡,他生的高壯,平日里與一干伴當抵角摔跤時,往往輕松取勝,這讓他對自家武藝很有自信,看閑雜人等自然是一股傲氣,剛才他恰好聽見張力那一番說辭,肺都要氣炸了,正要跳出來理論,自己的父親卻是一笑了之,他雖然魯莽,但并非不曉事之人,眼見父親如此忍讓,必有原因,他只好耐心等著,張力二人一走,就立刻跳將出來。
見兒子如此氣呼呼的模樣,李良苦笑著搖搖頭,輕撫胡須,緩緩說道,“那你想怎么樣?出來教訓他一頓?……我敢保證,他只要一只手就能把你打趴下?!?p> 李良雖然把兒子當成心頭寶,但他絕非無條件的溺愛,該教育的時候絕不馬虎。
李度一聽,萬般不服氣,他才不相信那個絡腮胡子大漢有這般本事……放眼整個涼州,也沒有人能做到。
熱血的青年總會把自己想得英明神武,認為老子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絕對不是一般人可比……小視天下英雄,本來就是個通病。
李良知道兒子的個性,所以他頭搖頭更快,連連跺足嘆道,“蠢才,蠢才……你可知道那個張力的身份?”
李度被問得一愣,他從來沒見過張力,自然也不會知曉這些事。
當然,李良是知道的,所以才能語重心長的教育自己的兒子,“那個張力以前是安西軍的校尉,曾經隨著裴將軍討伐突厥,殺人如麻,斬將奪旗,乃是一等一的好漢?!?p> 裴行儉可是當時少年兒郎的偶像……據說他年少成名,長得英俊瀟灑,文濤武藝更是上上之人,所建功業(yè)足以留名史冊。
那個大胡子居然能在裴將軍手下做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