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書生路漫漫(四)
“吃吧,多吃點(diǎn)?!?p> 伍先生將面前的一盤白菜炒肉推到陳晨面前。
他的妻子邱氏也慈愛的看著陳晨,然后從菜碗里夾起一個(gè)煎蛋,語氣溫柔的說到:“阿晨莫要拘謹(jǐn),先生時(shí)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呢?!?p> “謝謝師娘。”陳晨將碗微微抬起,接過她夾起的雞蛋。
邱氏做菜的味道像極了他媽蘇女士,兩世一來,雖然他從未如何表現(xiàn)出來,可心中卻是對陳先生和蘇女士有些無盡的擔(dān)憂,而身邊卻沒人能懂。陳晨一時(shí)間眼中有些濕潤,急忙低下頭沉默的刨著身前的米飯。
這邊邱氏看著越發(fā)心疼,昨兒個(gè)的事已經(jīng)在村里傳了個(gè)遍,他們這才知道這孩子一直飽受繼母的虐待,剛才又聽到了自家先生與他的談話,沒想到,這孩子竟是名門之后,恩人之子。
她眼角微濕的抬頭望向自己的丈夫,伍先生則安慰性的看了她一眼。
邱氏不停的往陳晨碗中夾著蛋和肉,看的伍彭勛頗為無語卻也心中難過。
伍彭勛,字伯俢,原也是宦官人家子弟,雖然祖上官職也不過五六品,他從小到大卻也算得上豐衣足食。待他弱冠之年,便迎娶了青梅竹馬,門當(dāng)戶對的邱氏。
可惜天有不測風(fēng)云,伍家與邱家相繼敗落,他自己也屢試不中。
更令人痛苦的是家中就此一直逼迫他納妾生子,因?yàn)樗c邱氏成婚十載依舊膝下凄冷。
但他與妻子情投意合,自己雖然迂腐,卻也情深義重,在家族的壓迫之下,伍伯俢只覺心灰意冷,五年前,索性攜了妻子離開禹州本家,來到這小山村,買下這處簡陋的院子,辦了私學(xué)。憑借以往的積蓄,再有每年的束脩,兩人的日子平淡卻也開懷。
可能,唯一的遺憾便是沒有自己的孩子,其實(shí),伍伯俢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妻子對此一直耿耿于懷。也因此,見不得有孩子受委屈。
吃完晚飯,邱氏主動(dòng)收了碗筷去后面的廚房清洗,將空間留給丈夫和陳晨。
伍伯俢挑了一下將要燃盡的燈芯,燭火“噼?!币宦?,昏暗的屋子瞬間亮了起來。
將手里挑燈的白色小鏟放在桌上,他倒了兩杯清茶,端了一杯遞到陳晨面前,表情嚴(yán)肅的說道:“逸知今日前來,想來心中已有運(yùn)算了吧?”
陳晨接過茶盞,小心的放到桌上,然后站起身朝伍伯俢行了一個(gè)大禮,待起身時(shí),望著眼前的儒雅男子,說到:“先生,逸知今日前來是懇請先生前往說服里長大人讓他對王氏施壓?!?p> “此話怎講?你……”
“先生。”陳晨哽咽的說到:“父母之命不可違,長者之言不可忘。但若是長者之失呢?”
伍伯俢并未立即答話,反是想起了家中曾經(jīng)因?yàn)樽铀脝栴}對邱娘的各種壓迫折磨,他是怎么做的?難過不解之后,毅然放棄了富貴鄉(xiāng),來到這偏遠(yuǎn)之所,一晃已經(jīng)近五年了。
等伍伯俢重新將目光落在陳晨身上時(shí),陳晨才繼續(xù)說到:“小子不求其他,只求能得一機(jī)遇重修學(xué)業(yè),以此能入朝翻案?!?p> “你想為沈家叛逆之罪一事翻案?”伍伯俢眼疾手快的將差點(diǎn)被推倒的杯子抓住,震驚的問道。
“是。”陳晨神色堅(jiān)定的望向伍伯俢,并不介意他深深的打量。
燭火在屋外吹來的風(fēng)中不停的搖晃,屋中兩人的影子在沉默中顯得那般不真實(shí)。
“哎,”伍伯俢一聲長嘆打破了長久壓抑的氛圍。
“你,先坐下吧。”
“謝先生。”
陳晨乖巧的坐在椅子上,伍伯俢不停的摩挲著茶蓋。
“你……”伍伯俢頓了一下,“你決定了?”
“嗯?!标惓奎c(diǎn)頭答到。
“那你為什么想讓我去說服里長對王氏施壓,而不是你父親?!?p> “不瞞先生,父親乃讀書之人,不好糊弄,”陳晨略感無奈的笑了一下,繼續(xù)說道:“并且,如今章家上下,全是王氏做主,父親他,他并不在意分毫。而王氏對這方面并不了解,一旦里長前往“恐嚇”她一二,言及若是不讓我上學(xué),便是犯了律法。以她欺軟怕硬的性格,此事想來也就不難辦了?!?p> 伍伯俢聽完皺著眉頭,神色不定的盯著陳晨,說實(shí)話,此刻陳晨心中是有些忐忑的,就怕他不滿自己的心機(jī),畢竟古代的讀書人有些思想還比較保守,尤其是對律法尤為敬重。
“雖然當(dāng)年舉國上下震驚沈妃毒害皇嗣,沈老與外戚勾結(jié)妄欲叛國,我卻從來不相信的。”在陳晨略微不安的心緒中,伍伯俢緩緩說到。
“也許你不知道,我曾受過你舅舅與你母親的幫助?!?p> 在陳晨疑惑的目光中,伍伯俢并未再多言。陳晨雖不得其解,卻也沒有過多的詢問。
伍伯俢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眼中含笑的說到:“所以,我會幫你?!?p> 陳晨長舒了一口氣,急忙站起身來,深深的彎腰對其鞠了一躬,激動(dòng)的說著:“先生,謝謝您?!?p> “起來吧。”伍伯俢剛欲扶起陳晨,卻見邱氏從后面走出來,瞪了他一眼,而后擋過伍伯俢的手親自將陳晨扶起來。
“好孩子,莫要擔(dān)憂。你老師說會幫你,定然會竭盡全力的?!鼻袷侠惓孔匚恢蒙?,憐愛的說道。
“嗯,小子相信先生,也感謝師娘?!?p> “我要是有你這么可愛的孩子,定然不會讓你吃丁點(diǎn)兒苦頭的?!?p> 邱氏看到陳晨粗糙的雙手,忍不住摸起了淚。
“好了,我不是答應(yīng)了么?!蔽椴畟c看著多愁善感的妻子,無力的說到。
“明兒個(gè)便是休假日,你一早就去里長家。對了,將屋里的兩塊肉和那籃子雞蛋一并提過去。”
邱氏想了想日子,果斷的對自己相公吩咐到。
繼而也不再關(guān)心搭理自家相公,轉(zhuǎn)身朝陳晨問道:“阿晨,師娘做的菜好不好吃?”
“好吃?!标惓考泵c(diǎn)著頭,“和我娘做的菜一樣的味道。”
當(dāng)然陳晨口中的娘是他親媽蘇女士。
看著陳晨眼中的懷念之色,邱氏嘗試著小心翼翼的撫摸著陳晨的頭,在陳晨隱晦的尷尬中慈愛的說道:“既然阿晨喜歡吃,以后上學(xué)每天就在師娘這兒吃飯?jiān)趺礃???p> 陳晨抬頭詫異的望著她,她笑著放下手,說到:“你既喚我一聲師娘,也有一個(gè)娘字在其中。為娘給孩子做吃的,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
“可是……”
陳晨無奈的看向一旁的伍伯俢。卻沒想到他放下茶盞,也笑著說到:“既然你師娘這么說了,你也就不用推脫。以后就過來吃飯吧?!?p> “謝謝先生,謝謝師娘。”
“現(xiàn)在還喊他作先生嗎?”邱氏戲謔眨著眼睛問道。
在邱氏期待的眼神中,陳晨急忙站起身,鞠躬恭敬的喊到:“師父,師娘?!?p> “哎?!鼻袷蠚g快的答道。
“嗯?!蔽椴畟c含蓄的應(yīng)了聲。
本來陳晨打算回家的,結(jié)果邱氏聽聞王萍芳并不在家,便極力的阻攔他離開。
躺在久違溫暖的被窩,陳晨終于睡了個(gè)好覺。
第二日一早,陳晨是被一陣蒸臘肉的香氣給誘惑醒的。他昨夜睡在后院,沒想到后院還有兩間瓦屋,對面是廚房和茅屋。此刻廚房頂部的煙囪不停的冒著白煙,越走近,臘肉誘人的香氣越發(fā)濃烈。
“阿晨怎么這么早就醒了?”灶頭前的邱氏微笑著朝陳晨問道。
陳晨站在門口,看邱氏利索的切著紅蘿卜泡菜,眼神中閃過一絲恍惚。曾幾何時(shí),蘇女士也是這般,清顏也是這般。
邱氏觀其神情,暗自嘆了口氣,想來,這孩子定是想起自己的生母了。
“阿晨,快過來?!鼻袷蠈⑻}卜干裝進(jìn)碗里,招呼著陳晨。
回過神的陳晨朝邱氏笑了笑,喊到:“師娘,早上好。”
“阿晨早上好,來,過來嘗嘗師娘自己腌制的臘肉?!?p> 邱氏揀了一塊純瘦肉喂到陳晨嘴里,看到邱氏期盼的目光,陳晨不住的點(diǎn)頭,嘴里嚼著肉含糊不清的說到:“師娘做的真好吃,我都舍不得咽下去了。”
“傻孩子,”邱氏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額頭,在陳晨一閃而過的不自在里,感嘆到:“阿晨,以后你可以將師娘當(dāng)成你的娘親,知道不?”
陳晨仰著頭疑惑的望著她。
她拿毛巾擦了擦手,走到灶火邊架了一把柴進(jìn)去,然后提了兩條小凳子,遞了一個(gè)給陳晨,自己坐在另一根上面,望著“呼哧”,“呼哧”燃起的火焰,輕笑出了聲。
“阿晨可知道,我與你之間其實(shí)有莫大的淵源。來,過來些,烤著火暖和?!?p> 陳晨將凳子端過去,靠在她身旁,靜靜的聽她將曾經(jīng)的事。
“十年前,我與你師父剛成婚一年多。當(dāng)時(shí)我耐不住大院的古板約束,纏著你師父非要去京城游玩,當(dāng)時(shí),伍邱兩家還過得去,你師父又恰逢要上京趕考,便親自前往說服了兩邊的父母。三日后,我們便帶著三個(gè)仆役,四輛馬車從禹州官道出發(fā)往京城方向駛?cè)??!?p> 想來是想起了新婚時(shí)期的無憂無慮,邱氏眼中閃過一起笑意。
她低頭看了一眼陳晨,繼續(xù)說到:“就在京禹交界的妄斷涯下,我們遭遇了數(shù)十人的伏擊,那些人是不知道哪里來的流匪,滿眼的窮兇極惡。當(dāng)時(shí),我眼睜睜看著三名仆役倒在血泊之中,以為自己與夫君當(dāng)要命喪于此了。”
她往灶孔里添了一把柴火,火光映著她的目光,熠熠生輝。
“你不知道,就在那是,你母親仿若天上的仙女一般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當(dāng)時(shí)就看呆了!世上怎么會有那樣美貌的人呢。呵呵?!鼻袷舷肫鹱约寒?dāng)時(shí)木訥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等我從你母親的美貌中回過神來時(shí),流匪已經(jīng)被你舅舅和他們的侍從全部制服了。之后,你師父還因此笑話了我好久呢,說我不愛丈夫愛美人兒。”
邱氏目光慈愛的望著陳晨,泯嘴笑了起來,她伸手輕輕掐了一下陳晨的臉,“其實(shí),你與你母親長的很像,不過如今太瘦太黃了,倒讓我這幾年一直沒有將你們聯(lián)系起來。昨兒個(gè)聽到你與你師父的交談,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恩人的兒子就在自己面前?!?p> “師娘與我娘之后有聯(lián)系嗎?”
“我們之后一直以姐妹相稱,直到,直到三年前你娘她……”
邱氏掏出袖子里的手帕擦拭著情不自禁留下來的淚水。
陳晨心中暗想,這世間果然說小不小,卻也說大不大。
他試探性的問道:“莫非師娘您就是琳姨?”
邱氏抬起頭來驚喜的問到:“你娘對你提起過我?”
“嗯,娘在世時(shí)常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你琳姨就是我這輩子難得的知己,只可惜我們各自有家,難以脫身?!雭砟镉H說的琳姨指的就是您吧?!标惓炕叵肫鹫鲁康挠洃?,學(xué)著沈音如的語氣說到。
“嗚嗚嗚,”邱琳突然雙手捂著臉痛哭了出來,陳晨手足無措站起身來,傻傻的看著她。
這是,一個(gè)高大的身影走過來,他朝陳晨笑了笑以示安慰,然后走上前將邱琳抱在懷里輕聲安慰起來。
陳晨見狀默默的退了出去。
等了幾分鐘,伍伯俢端著菜從廚房出來,邱琳跟在其后端著三碗飯,紅著眼不好意思的朝一旁侯著的陳晨笑了笑,開口說道:“阿晨,快出來吃飯?!?p> 早餐吃的陳晨很愜意,雖比不上燕朝御廚的手筆,比不得現(xiàn)代大廚的烹飪,但卻透著溫情,直達(dá)心尖。
三人圍坐在小小的餐桌旁,一盤腌菜蘿卜,一盤臘肉,一盤素炒萵筍,一碗紅豆粥。寥寥煙氣中彌漫著家的溫馨。
吃了飯,邱琳取了三塊臘肉,又提了五十幾個(gè)雞蛋出來,裝在籃子里,催著才咽下飯的伍伯俢出門辦事。伍伯俢無奈的和陳晨對視一眼,兩人提著東西出了院門。
“阿晨,既然我們有如此緣分,我與你師娘剛才也商議過了。如果你不介意,可否愿意認(rèn)我們二人做干爹干娘?!?p> 陳晨抬起頭,望著身旁的男人,還未開口,就聽到他繼續(xù)說到:“其實(shí)此舉不僅是為了還你舅舅與母親對我們的恩情,也是因?yàn)槲覀兎蚱薅吮旧頉]有孩子,又對你喜歡的緊。我們不逼你,這畢竟不是一件小事,你先自己考慮考慮吧?!?p> 兩人之后再也沒有交談,一路沉默著往里長家走去。
等到了里長家,陳晨被喚去側(cè)屋等著,伍伯俢與里長二人在堂屋談了整整一個(gè)時(shí)辰,也不知其間二人說了些什么,等兩人從堂屋出來時(shí),陳晨在側(cè)屋都聽到了里長爽朗的笑聲。
陳晨從屋中走出來,看到伍伯俢正與里長告別,里長瞟到陳晨的身影,若有所思的注視了他一眼,而后在伍伯俢的咳嗽聲中收回目光。
走出院門,伍伯俢對上陳晨不安的目光,笑著說到:“他答應(yīng)了,你放心吧。”
“師父對里長說了什么?可是答應(yīng)了他什么條件?”陳晨心中難免有些擔(dān)憂,畢竟天下沒有免費(fèi)的午餐。
“沒有的事,你一個(gè)孩子不要想那么多。我既作為你的師父,身為你的長輩,這些事也當(dāng)為你解決。”
身前青衫筆直,身形如松的男子像極了陳晨記憶中年輕的陳思維陳先生,用偉岸的身軀為小家頂起一片天地。
“師父,”在伍伯俢轉(zhuǎn)頭望過來的瞬間,陳晨抬頭與他目光對視,抿了一下嘴,說到:“我,我可以喊你一聲父親嗎?”
前方的人身形微頓,詫異的問到:“你同意了?”
“嗯?!?p> “那咱們回家吧,等過段時(shí)間,我們就行禮。”
“嗯,全聽您的安排?!?p> “咱們早些回去,告訴你師娘這個(gè)好消息?保不準(zhǔn),她又得哭一場?!?p> 一老一小對視一眼,默契的笑了起來。至少在過路的眼中看來是這樣。
果不其然,邱琳一邊抹著淚兒,一邊抱住陳晨不放手。還是伍伯俢提醒她該做午飯了,她才笑著擦了淚水,不好意思的鉆進(jìn)了廚房。
在等飯的期間,陳晨被伍伯俢提溜著老老實(shí)實(shí)的坐在教室里,偌大的教室只有一個(gè)老師,一個(gè)學(xué)生。
其實(shí)伍伯俢也是有真才實(shí)學(xué)的,但就是有那么一部分人,內(nèi)里有貨,一到考場就發(fā)揮不出,伍伯俢就是這一類人。
聽他講學(xué),也是很有意思的,伍伯俢其實(shí)并不是迂腐之人,反倒是思維極其開闊,不拘一格。所講知識雖然大部分陳晨在燕朝時(shí)學(xué)過的,畢竟跨越了整整一輩子,還是需要時(shí)間回想的。
就這么輕松的在伍伯俢家過了三天,陳晨盤算著王萍芳也該回來了,在第四日清晨拜別了伍伯俢夫妻倆,往章家走去。
不出所料,陳晨上午歸家,下午王萍芳便提著包,打量著坐在院子里砍柴的陳晨,心下大安,抖擻著包裹揚(yáng)著下巴進(jìn)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