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書生路漫漫 (八)
此地雖為官道,道路兩旁卻是密林,枝梢鳥雀嘰嘰喳喳,清脆悅耳,和著低沉的牛哞,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林間層層疊疊的樹葉在一陣風(fēng)過后,“沙沙”聲此起彼伏。高低不一的灌木叢里偶有一兩只野兔奔過,晃動著低矮的枝干。
如果不是暗處潛藏的數(shù)十抑制的氣息聲,也許陳晨還有心情欣賞欣賞大自然的美,如今,他的眼中卻只剩了警惕之色,右手不著痕跡的偷偷扣住腰間的劍柄,只待一瞬時機(jī),便會利劍出鞘。
“怎么了?”
一旁的章志總算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壓低了聲音問道。
陳晨摩挲著劍柄,冷笑著低聲說到:“有埋伏?!?p> 章志狀似躺回草垛,大聲愜意的長嘆一聲:“這鳥語花香的,不像趕考,倒似春游,真舒服呀!”
待靠下身來時,他小心翼翼的摸向草垛里藏著的長劍,眼神朝密林四周打量去。
“阿晨,你說這地界不會有強(qiáng)盜打劫吧?”
他痞笑著問道,手卻緊緊握住隱蔽在袖口的劍柄。
“這兒哪有什么強(qiáng)盜哦,你們這些個讀書人就是膽小。這條路我都走了百八十回了,從來沒事,哪個劫匪沒事干去搶趕考的書生,這不是背了他們自己祖宗的訓(xùn)斥嘛!”
陳晨還未開口,趕車的老伯便笑著接過話頭。山匪里自古有言:盜不順娼寡,匪不劫書生。
老伯一邊搖著頭說話,一邊甩了下鞭子,拉車的老牛的蹬了蹬前蹄,“哞~”了一聲,仿佛在迎合主人的說辭。
“那倒未必,”章志冷笑著,朝陳晨使了個眼色,而后說到:“老伯,有些‘劫匪’求的不一定是財?!?p> 他頓了一秒,在老頭回望過來時,繼續(xù)說道:“也可能,要的是命?!?p> 七個字,他吐的極慢,語氣冰冷,切充滿了諷刺之意。
趕車的老人不由打了個寒顫,而后聽到很少開口的陳晨說到:“老伯,一會兒你便待在車上,無論如何不要下車。我們定會護(hù)你周全,此次連累你了?!?p> 話剛說定,從四周密林枝梢上飛出十幾名手持大刀之人,從他們的裝束來看,明顯不是中原人氏,領(lǐng)頭之人手執(zhí)一柄鑲著三個金環(huán)的大刀,刀刃上散發(fā)的寒氣顯示著其結(jié)束的人命并不在少數(shù)。
趕車的老伯先前的自豪之意一掃而光,眼中霎時恐懼萬分,握著長鞭的手不停的顫抖,嘴里不由咧咧道:“我的蒼天老爺哦!怎么真遇到了殺人的事呀!”
此刻,陳晨與章志兩人已經(jīng)將呆愣的老伯一人一邊,輕易的架到了陳晨先前靠坐的地方。
那飛身而來的數(shù)十人將牛車團(tuán)團(tuán)圍住,寒光利刃在三月的天里逼走了初至的春意。
陳晨站在牛車旁,風(fēng)輕云淡的掃視了這一群人一番,章志緊跟著動作敏捷的翻身跳了下來,手握著長劍,薄唇微揚(yáng),唇角依舊掛著痞痞的笑意,而草帽下,眼中笑意浮現(xiàn),一雙黑眸深處,幽深冷漠。
他朝領(lǐng)頭的黑衣人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忽而抬起手中長劍放在肩上,隨即一腳踏在板車木軸上,四周的數(shù)十持刀之人因他的動作“嘩啦”一聲,全部亮出了武器,警惕的看著他,只等領(lǐng)頭之人下令。
“喲,沒想到歃血堂的人就這點(diǎn)膽色!”章志不怕死的調(diào)侃到。
領(lǐng)頭之人盯著陳晨上下打量了一邊,不由皺了皺眉,旁邊一身穿翠綠襖褂,大紅燈籠褲,頭頂無數(shù)翡翠珍珠,身材魁梧的男人見狀,厲聲吼道:“哼,少廢話,將章晨交出來,我們可饒你一命?!?p> 章志假意掏了掏耳朵,語氣驚訝的問道:“交誰?”
“你們二人,誰是章晨?”領(lǐng)頭的黑衣人將落在陳晨身上的目光轉(zhuǎn)移到章志身上。
“哎喲,老朽今日怕是沒命活著回去了。”被所有人忽視的趕車?yán)喜蝗坏吐暱蘖顺鰜怼?p> 章志回過頭,也不管此刻如何劍拔弩張,笑著對老伯說到:“老伯,莫要怕,我?guī)湍闼挥X,等你醒來一切就好了?!?p> “嗯?”
老伯不解的抹著淚望向章志,只見章志并未有何動作。而右邊一直沉默的陳晨突然出手,迅速一掌劈在老伯的后頸部,老伯尚未回神便已經(jīng)閉了眼,躺倒在了柔軟的草垛上。
“默契!”章志朝陳晨拋了個媚眼,低著頭摸著劍刃說到:“章晨的命貴著呢,就你們這樣的蠢貨還想要拿去,也不瞅瞅自己那逼樣,夠不夠格?!?p> “放肆……”
翡翠男大吼著,提刀朝章志飛身而去,只見刀起刀落,一道寒光閃過,“咚”的一聲,翡翠男應(yīng)聲倒地,壯碩的身軀撲下,揚(yáng)起無數(shù)的灰塵,然而包圍的人中,無人看清剛才章志究竟是如何出的手。
血液一點(diǎn)點(diǎn)從脖頸的皮膚上滲出來,而后只聽見“咯吱”一聲微弱的脆響,翡翠男整個頭霍然脫離了身軀垂在地面上,他的手原本是撐在胸口處趴下去的,此刻從上往下看,卻似自己扭斷了自已脖子一般,死狀極其詭異陰深。
原本看陳晨二人一副柔弱書生氣,有些輕視的黑衣人此刻一瞬間提起了重視之意。難怪只是對付兩個書生,尊主卻要派遣他們整個歃血堂前來。
無論章晨是他們中哪一個,事到如今,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更何況,金老二剛才死于他們手中。
“上!”
黑衣人一聲令下,所有人揮刀直上,哪怕是身處這險境,章志也管不住他那張超欠的嘴。他一邊提劍擋住右邊來勢洶洶的攻擊,一邊喋喋不休:“阿晨,為啥他們都朝我這兒來了?!?p> 確實(shí)如此,十八個人,除了一旁并未動手的黑衣領(lǐng)頭者,有十二個向章志砍去,一個倒在地上生死不明,應(yīng)而唯有寥寥四人攻向陳晨。
“你不是說能者多勞嘛,這時候正是你表現(xiàn)的好時機(jī)。”
陳晨說話的瞬間從腰間抽出寒月,劍舞蛇行,刀未至,陳晨身形一轉(zhuǎn),寒月纏住面前撲朔而來的大刀,寒月順勢盤旋而上,刀劍相博,頻頻閃現(xiàn)出銀色花火,只見眼花繚亂之中,對面那人連連后退。
正此時,另一人神不知鬼不覺的繞至陳晨身后,找準(zhǔn)時機(jī),提刀便砍,刀光落在陳晨背后,只聽見“哧啦”一聲,身前身后兩人胸前同時噴出一道鮮血,此刻陳晨卻已在兩丈之外,眼神淡漠的看著那二人撲通倒地,一襲白衣毫塵未染。
剩余兩人對視一眼,鄭重的握著刀站在陳晨對面,陳晨身形未動,冷眼看他二人一起舉刀而上,刀間只差微毫便到陳晨胸前,陳晨往后一仰,寒月脫手而出,“刺啦”一聲,劍入皮肉,帶著鮮血噴涌而出,他緊接著一個反踢,左邊之人與右邊低頭望著胸口一臉難以置信之人同時飛出去,而后重重倒在地上,一死一傷。
被踢之人口吐鮮血昏了過去。此時,這邊立著的唯陳晨與那領(lǐng)頭之人。
那邊章志與人斗得歡快,這廂他們二人相距十米之遙,黑衣人手握刀柄,與陳晨目光相接,兩人俱是按兵不動。
“?。 ?p> 一滿頭梳著發(fā)辮,腰掛碩大銀色玄妙花紋葫蘆的男人被飛身打落在地上,恰巧倒在陳晨與黑衣人中間,大口大口的血從那男人嘴里冒出來,沒兩分鐘,他便挺著一雙眼睛,直愣愣的望著天,斷了呼吸。
“阿晨,你還在發(fā)什么愣,我被累死了你賠我性命??!”章志一邊抵御剩下八人的圍攻,一邊找準(zhǔn)時機(jī)朝陳晨吼道。
陳晨眼神中笑意一閃而過,難以捕捉,繼而只見一直對視的二人同時動作。
幾招短兵相見,“鏗鏘”之聲不住在空中傳來,電光火石之間生死化為一瞬,只一個意外,性命便也難保,陳晨敏銳的接過橫來一刀,雙腳同時右轉(zhuǎn),身子往旁邊一側(cè),險險躲過。
這人,輕視不得!
陳晨心中暗暗驚嘆。從一年前至他在禹州名聲大噪起,就不斷有刺殺之事發(fā)生。好在他幾年來宿夜習(xí)武,從不間斷,因而也難逢對手,不說“稱霸武林”,如今卻也能橫走江湖??磥砟侨苏媸羌绷?,派這樣的高手前來。
幾百招來回,看的人眼花繚亂,道路兩旁密林低灌少不得被波及一二,樹葉“呼啦啦”整片直往下墜。章志已經(jīng)解決掉了大半敵手,如今正與剩余兩人對峙,雖然戰(zhàn)局不錯,奈何自己也掛了彩,幾縷發(fā)絲紛亂的帖服在臉上。
衣袂翻飛,利劍“咻”的一聲尖叫,劃過長空猛的扣住頭頂呼嘯而來的百十斤大刀,還在十米開外的二人此刻近在咫尺,直直對視的眼神堪比刀光劍意,冰冷犀利。
領(lǐng)頭之人身高八尺,少不得三十出頭,陳晨如今困在這十三歲孩童體內(nèi),體力難免吃虧了一些,不多時,額間便有了些冷汗沁出。
他咬著牙硬撐著,恰在此刻,章志被人一腳踢飛在地,陳晨余光瞟見,心中焦急,一分神便被對方利用起來,劍落刀起,耳畔全是極速心跳聲。
刀鋒削落一縷發(fā)絲,徑直朝脖頸處砍來,寒意逐漸逼近,陳晨心中一凜,再顧不得章志如何,忽而長劍一轉(zhuǎn),劍尖撐地,他向地面一滑,繞地微動,在對方還沒緩過勁的時候,已經(jīng)移到了他旁邊刀口之處,繼而狠了心,勢若同歸于盡般,撲將上去,“撲哧”一聲,劍入心肺,刀插胸口,兩人同時退開。
正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短短幾秒,絕處逢生。
陳晨靠劍支撐起身體,大口大口的喘息著,瞟見剛才出劍時同時射出的袖箭,直直插在章志旁邊躺倒的人背后時,心中長蘇了口氣。
剩余一人,打量著挺立的陳晨,和他旁邊昏倒的章志,又猶豫著前方倒地不起的領(lǐng)頭黑衣人,一時不知該不該上。
陳晨握緊了劍柄,屏息以待這最后的一搏。
那人眼見黑衣人抖動就一下,瞪著雙眼眨也不眨的看著陳晨,見他雖身染血跡,卻不像重傷之人,這才從一旁小心翼翼的移過去,抬起地上的黑衣人,吹了聲口哨,托著黑衣人飛身上馬,揚(yáng)鞭催馬往林外跑去。
待那人走遠(yuǎn),陳晨手中寒月滑落在血中,他突然徑直跪倒在地,“噗”的一口鮮血吐在身前,胸口處血液不住往外滲出,染紅了一片雪色。
“小公子?”
蒼老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似有似無,在跳躍的火光中越發(fā)迷離恍惚,陳晨努力的想要睜開眼睛,手指稍一動作,胸腔處便痛意接連不斷的傳來,他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小公子,你醒了?”
不是幻覺,身旁果真有人,想動卻動不了,痛意逼的他放棄般的停了無謂的掙扎,老實(shí)的繼續(xù)躺著。
那人逐漸走近,趴下來看了眼陳晨,而后欣慰的說到:“你傷的太重,已經(jīng)昏了兩天了,我先去給你倒杯水過來。”
聽到耳畔的交待話語,他心中的不安之情漸漸消散開去。說話之人正是當(dāng)初被他一掌劈暈過去的駕車?yán)喜?p> 不一會兒,離開的人再次推門而入,模糊的身影在眼前不停的晃動,映著火光,分裂成了三個相同的影子。陳晨竭力將雙眼的睜開了一點(diǎn),只覺眼前,腦海里天旋地轉(zhuǎn),沒個停歇。
不多時,老伯手里端著一個淺綠色的搪瓷碗走了過來,而后將碗放在一旁,走上前將陳晨扶起來,又反手拿過搪瓷碗喂到陳晨嘴邊,嘴里耐心的勸道:“小公子,快喝點(diǎn)水。你總算是醒了,大夫說你只要今日能醒過來,就算脫離危險了?!?p> 溫潤的水從冒煙的喉嚨管里快速滑過,陳晨只覺自己此刻仿若大旱恰逢甘霖雨,“咕嚕咕?!睅茁?,一大碗水被他半闔著眼睛咽下去,喝完之后,整個人都清醒了不少。
他睜開眼打量著此時所在之所,并無剛才所見的熊熊火光,飯桌上一盞燭燈安靜的燃燒著,屋中床柜齊全,桌椅皆具,但此處擺設(shè)卻又過于簡陋,沒有半點(diǎn)家的溫馨之氣。
老伯將他輕輕放回床上躺著,將碗擱置在桌上,一回身,發(fā)現(xiàn)才醒的人此刻正掙扎著想要坐起來,他唬的急忙跑過去,壓著他的肩膀?qū)⑷送苹亓嗽?,生氣的說道:“我說小公子哦,你是不想活命了嗎?你再動這傷口可就愈合不了!”
陳晨瞥見他的神色,自知理虧,卻又擔(dān)心章志,他剛要開口,那老伯揮了揮手,堵住了他的言語。
“你也不要擔(dān)心你的同伴了,他傷的可比你輕多了,昨天就下床蹦噠了?!?p> 迎著陳晨詢問的眼色,老伯繼續(xù)說道:“你是不是想問,他去哪兒了?”
陳晨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覺渾身無力,頭痛欲裂,身體仿若置于火架上烤著一般,刺痛灼熱。
老伯見他聽話不再強(qiáng)行起身,滿意的笑著上前將一旁掉落的被子重新蓋在他身上。緩和下語氣,一面整理被角,一面朝他解釋著:“阿志去幫你配藥去了,咱們現(xiàn)在在郭獵戶家?!?p> 蓋好被子,他一臉劫后余生的表情,感慨的說道:“你是不知道,我當(dāng)初醒來一睜眼,我的天,那一地的尸體哦,差點(diǎn)嚇丟了我這條老命。之后,我看見你與阿志一同暈倒在地,磨蹭著踏過尸體走到你們身邊,好在當(dāng)時你們都有呼吸,我便拖著你們上了牛車,一路趕到了這里?!?p> “郭獵戶?”陳晨聲音嘶啞的如還未調(diào)整的破風(fēng)琴。
“嗯,他和我曾經(jīng)一同在湘王府里當(dāng)過差,他雖比我小不少,但我們二人關(guān)系一直以來還算不錯。離開王府后,他憑著一身本事做了獵戶,安家在此。哦,對了,這離三天事發(fā)之地也不過三公里路程?!?p> 陳晨安靜的聽著他的絮絮叨叨,直到“湘王府”三個字傳入耳中之時,他不由自主的皺了皺眉。
“郭獵戶本名郭大力,八歲死了爹,他娘沒兩年便嫁了人,后爹見不得他,將十三歲的他趕了出來。嘖嘖,他也是個可憐人?!?p> “后來呢?”
“后來?后來他就不知怎么的入了王府,我當(dāng)時是為王府駕車的,而他卻已經(jīng)成為湘王爺身邊紅火的侍衛(wèi)了。”老伯扒拉了一下門,張望了一番,而后輕聲繼續(xù)與陳晨八卦著,“你說這么風(fēng)光的行當(dāng),也不知他咋想的,說不干就不干了,愣是在三十歲那年離了王府,回到這里當(dāng)獵戶。哎,可惜哦!”
陳晨指尖輕輕扣著床面,心中不停思索,待老伯感慨完畢,這才問道:“老伯,你可知郭先生現(xiàn)在何處?”
“他???”老伯愣了一下,沒想到陳晨首先會詢問郭獵戶,他笑著搖頭道:“他一早就出去打獵去了,說是給你逮只野味回來補(bǔ)補(bǔ),出門時還交代你大概這個點(diǎn)會醒,嘿,可真神了?!?p> 陳晨笑而不語,重傷未愈,他說了些子話,已經(jīng)有些精力不濟(jì)了。老伯看他神色倦怠,便自覺閉了嘴,道了聲多休息,有事喚他,便拿著碗出了門,“咯吱”一聲軸響,屋內(nèi)陷入一片沉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