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三章 給我剃個頭吧
胡承蔭從小就生得白皙,幼年因?yàn)榇郊t齒白,臉蛋子沒少被鄰里的叔叔伯伯姑姑嬸嬸揉捏,長大之后,曬不黑的體質(zhì)依舊沒有改,步行團(tuán)的時候天天日曬雨淋,他雖也曬黑了些,可是跟身邊那一塊塊黑炭比起來,顯然是白了不少。
“我隨我媽,從小就曬不黑。”
胡承蔭意識到,雖然汪洪祥只是隨口一說,卻也道出了一個關(guān)鍵的事實(shí),他從長相到氣質(zhì)跟窮到吃不上飯、被迫到尖子上賣命的窮苦人家的孩子全無相像之處。
好在汪洪祥并不在意,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黑牙。
“不打緊,甭管你是白是黑,到尖子上干一陣,都得變綠。”
“變綠?為什么啊?”
“那大錫有毒,在尖子上干的砂丁用不了多久臉上都變綠了,干個三五年就沒了命,后生仔,你年輕,長得又好,還有能耐,干什么不能活命?聽大哥的,換個營生?!?p> 胡承蔭笑著搖了搖頭,汪洪祥見胡承蔭沒有說話,嘆了口氣,轉(zhuǎn)頭看了看周遭,他們走到了一處難得的平坦之地,青草長得老高。
汪洪祥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馬,回身跟伙計(jì)們說道:
“下來吧,咱們休息一會兒,也讓馬填填肚子?!?p> 伙計(jì)們紛紛下了馬,將馬匹身上的貨物盡數(shù)卸下,馬兒埋頭一門心思地吃草,享受著難得的輕松時刻。
汪洪祥點(diǎn)燃一根旱煙,沉醉地吸了一口,接著將煙叼在嘴里,拿出一把大剪刀,挨個給那些馬修剪馬鬃,他先是用梳子將馬鬃都梳到一邊,接著用剪刀沿著馬脖子的弧度一溜地剪下去,剪得又快又整齊,剪好后再用毛刷將散落的馬鬃刷落。
那馬兒全程專心吃草,任由擺弄。
汪洪祥沒讓伙計(jì)們沾手,他們也樂得清閑,用胡承蔭聽不懂的語言,低聲地聚在一處閑談著,不時發(fā)出一陣哄笑。
“我的馬也是我的好兄弟,他們不是牲口,他們都通人性的,你給它們弄得干干凈凈的,它們干起活兒來也有勁!”
汪洪祥摸了摸自己鋼絲般向外炸乎的頭發(fā)。
“我這頭也該剃了?!?p> 汪洪祥從包裹里拿出剃刀,坐到一塊石頭上,彎腰垂頭,從后腦勺向前刮起,很快黑發(fā)中間便出現(xiàn)一條白色的“犁溝”,一會兒功夫,汪洪祥的滿腦袋的頭發(fā)就給刮了個一干二凈,動作干脆利落,讓人嘆服。
胡承蔭想了想,開口說道:
“汪大哥,你也給我剃個頭吧?!?p> 汪洪祥看著胡承蔭的“三七分”,連連擺手。
“不行不行,你這個頭我可不會剪!我只會剃光!”
“你就給我剃光就行?!?p> 汪洪祥瞪圓了眼睛。
“后生仔,你怎么想的?。科桨谉o故怎么就要剃光頭呢?”
“洗臉的時候能把頭一起洗了,多利落!”
“那我可給你剃了,你可想好啦,別后悔??!”
“不后悔?!?p> “那你到這兒坐下,我保證給你刮得干干凈凈的!”
胡承蔭坐在石頭上,頭頂?shù)墓蔚兑幌乱幌碌卦陬^皮上刮擦著,他甚至能感受到刮刀切斷發(fā)根那種微妙的觸感,刀起發(fā)落,散發(fā)不斷從他眼前飄下,落在腿上,胡承蔭抓起一綹頭發(fā),在手中揉搓把玩著。
“好了,完事兒了!”
“我本來有個小鏡子,前兩天剛摔碎了,要不然就能給你照照了?!?p> 胡承蔭無法看到自己此刻的樣子,只能用手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剛剛斬斷的發(fā)根摸起來微微發(fā)癢,自從胡承蔭記事兒之后,他就沒有剃過光頭,他一向愛護(hù)他的頭發(fā),在意自己的形象,突然之間變成了光頭,讓他覺得有些不適應(yīng)。
汪洪祥將剃刀擦干凈,一邊打量著胡承蔭一邊搖頭。
“挺俊一個后生仔,唉!”
這就是胡承蔭想要的結(jié)果,他選擇剃光頭發(fā),就是想暫時跟過去的自己切割干凈,他希望泯然于眾人,無人知曉他的來處,也無人好奇他的過往。
一陣風(fēng)吹過,胡承蔭覺得頭頂涼颼颼的。
“好涼!”
汪洪祥嘿嘿直樂:
“你那是沒習(xí)慣,時間長了就好了!”
馱馬們飽餐了一頓青草大餐之后,汪洪祥的伙計(jì)們打開麻袋,掏出里面的玉米和豆子,又給他們加了餐,胡承蔭也跟著一塊兒喂,他將豆子放在手心,馬兒用舌頭將豆子卷入口中,也濡濕了他的手掌,他覺得很癢,強(qiáng)忍著不縮回手。
“上路啦!”汪洪祥吆喝了一嗓子。
馬隊(duì)繼續(xù)前行,馱馬們吃飽喝足之后更加有勁頭了。
“汪大哥,你再給我講講天良硐尖子上的事兒行嗎?”
汪洪祥嘆了一口氣,苦笑一聲。
“真沒見過你這種后生,怎么勸都勸不聽的,我看你是不撞南墻不回頭了是吧?算了,咱們萍水相逢即是有緣,一路上窮山惡水,也沒旁的事干,大哥我就給你好好說道說道這天良硐?!?p> “謝謝汪大哥!”
“這個天良硐的鍋頭本來就是個拖爛草席的窮小子?!?p> “拖爛草席?那是什么營生?”
“個舊滿城都是賭徒,上到鍋頭,下到砂丁,都好賭,有錢人去氣派的賭場賭,窮光蛋的賭場就是一張草席,擺攤設(shè)賭的在街邊鋪開一張草席,賭徒們在草席上盤腿一坐,賭局就開始了,天良硐的鍋頭姓呂,好像是叫什么呂恒安。他十幾歲就從石屏到了個舊,聽說是還有兩個同鄉(xiāng)跟他一塊兒來的。三個人一起在街邊兒討營生。賭攤的老板就沒有不認(rèn)識他們?nèi)齻€的。
這個呂恒安是三個人里面最小的,卻是最討人喜歡的一個,他見誰都笑臉相迎,人又機(jī)靈。你一個眼神他就樂顛顛地給你把草席鋪好,他不光有眼色,人長得也討喜,那些人也就樂得給他點(diǎn)小錢花花。后來兄弟三個就攢了一筆小錢,辦起了尖子,可大塃沒挖到,人倒是死了兩個。至于呂恒安那兩個同鄉(xiāng)是怎么死的,說什么的都有,有說病死的,有說被人殺了的,有說在尖子上塌大頂砸死的。
那兩個同鄉(xiāng)兄弟死了以后,這個姓呂的可就轉(zhuǎn)了運(yùn)了,不光討了老婆,用老婆帶來的嫁妝在馬拉格辦起了尖子,還一下子就讓他挖到了大塃!那可是百年難遇的好塃啊,呂恒安辦了天良硐,搖身一變就成了鍋頭,天良硐的大錫源源不斷地運(yùn)到香港去,才幾年時間,呂恒安就富得流油了!聽說他的宅子都是按照《紅樓夢》里賈府的樣子修的,闊氣極了!這都是我聽來的,呂恒安從來不到尖子上來,所以我沒見過,他的兩個手下我倒是打過幾次交道。
我一下子是不是說的太快了?聽不懂吧?辦尖子說白了就是到處挖坑,鍋頭出錢雇人挖坑,挖坑的人就是砂丁。尖子上所有的花銷都是鍋頭出錢,但要是挖出好塃(含有錫礦的砂土),這尖子上采出的大錫賺的每一分錢也都?xì)w鍋頭。鍋頭一般不管尖子上的事兒,他雇人來管,管事兒的就叫上前人。鍋頭很少到尖子上來,這上前人就是說一不二的,尖子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xì)w他管,尖子上除了上前人,還有欀頭和先生,砂丁為了采塃,洞就會越挖越深,成了一條窩路,有的窩路有幾百米長,窩路陷了頂可不是開玩笑的,就算沒有砸死也能給悶死在窩路里頭。為了防止窩路塌方,欀頭要在坑道里面架欀木,這欀頭可是憑本事吃飯的。這先生嘛,就是算賬的,尖子上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要找他報賬?!?p> “汪大哥,你怎么對這些事兒這么熟???你以前在尖子上干過?”
“這有什么?個舊周圍這么多廠尖,大錫多得運(yùn)不過來,總能碰上別的馬幫,有閑工夫了就一起喝兩盅,什么打聽不著?我再好好給你說說這天良硐的事兒。這個尖子上管事兒的是一個叫‘張大疤‘的欀頭!在天良硐他絕對是說一不二?!?p> “汪大哥,尖子上最大的不是上前人嗎?”
“你說的沒錯,可是天良硐沒有上前人?!?p> “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