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秋葉斑駁,風吹得樹梢沙沙作響,京郊王府別院,朱漆門后置著一張黃楊木桌子,幾個婆子圍坐在桌旁,須臾間笑聲驚動了房上的鳥兒,混著馬吊悉嗦音兒便知其快活怡然。
偌大的后院空曠寂靜,里間正中屋子里,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哥兒躺在床上,眉頭緊鎖,臉上密密麻麻的痘痂有些駭人,模糊了應是俊俏的面龐,或是身體不舒服,又或是水煙癮犯了,嘴里不停念叨著。
“誒,你們聽,是不是三阿哥在鬧”,王嬤嬤手下停了停,側(cè)著耳,尋著似有似無的嗚咽聲。
吳嬤嬤花白雙眉一簇,不耐煩的摸了一張牌,將不中用的南風扔了出去,不屑道:“老身未曾聽得有什么聲兒,你莫不是聽岔了吧。京郊附近常有野貓,不定是何處野貓跑了來”。
余下三人互看一眼,心下明了,便禁聲不言。雖皆為太皇太后差來伺候三阿哥之人,可吳嬤嬤卻是太皇太后欽點管事嬤嬤,不可得罪,事事以她為首。
見她們忌憚自個兒,吳嬤嬤散了眉頭,頗為得意,眼盯手中的馬吊,狀似嘆氣:“哎,不是我妄議主子,宮中誰人不知佟妃娘娘不得圣寵,連著三阿哥也不得寵。你我在宮里伺候的年頭不短了,需知皇子們嬌貴,能養(yǎng)大便是上天賜福了,更莫說得了天花。雖漸好了,可后福如何誰可知???”?;ò装l(fā)間簪著與身份不符的金釵,陽光之下尤為刺眼。
妄議主子乃大罪,其余之人只左耳進右耳出,專心瞧著手中的牌,似是不曾聽見方才那番話。
旁側(cè)的院兒青珞珞的瓦,灰沉沉的磚,顏色雖淡,卻不掩貴氣。
“格格,慢點兒,老爺交代送格格來京郊別院調(diào)養(yǎng),萬不可如此胡鬧”。秋棠追著拿了紙鳶便往屋外跑的小主子,手中還端著一碗漿糊,滿臉急色。
小主子今日梳著雙平髻,簪著點翠梨花釵,粉色旗裝上繡得白色木蘭,嬌俏可愛,手里的燕子紙鳶快有她一半兒高了。
“秋棠姑姑,容我玩會兒,屋子里太悶,你同我一起放紙鳶,可好?”。言罷便伸了手去拉秋棠,彎彎雙眼,頰飛紅暈,似秋日紅楓,萬千顏色皆落了下風。
蜜糖似得言語叫秋棠軟了心腸,握著小主子的手,無可奈何嘆道:“格格可莫食言,只玩一刻鐘。秋風涼,若方好些又風寒了,奴才可得挨罰了”。
“嗯!姑姑且放心”。雀躍之色浮上眉梢,即刻遞過手中紙鳶。
秋棠笑著接過紙鳶,借著東風,慢慢放了線,霎時在院子里跑起了圈,片刻間孔雀紙鳶便飛上了天。
“哈哈哈,秋棠姑姑,再放高些,哈哈哈,再高些”。小主子樂得跳著腳,拍著手,忘卻了宅府中的規(guī)矩,望著那飛過了院墻的紙鳶,眼神晶亮。
側(cè)府中院里躺在床上的兒郎昏昏沉沉,恍然間竟聞得女兒家的清笑,自覺睡糊涂了。此處是郊外,鑲黃旗的地界兒,非皇貴不得入,且伺候的只幾位嬤嬤,怎會有女兒家。
不知從何處刮來一陣風,吹得紙鳶朝左側(cè)倒去,直直落在了旁院兒里。
“哎呀,這可怎生是好”,秋見狀棠焦急悔道,旁院必是皇親國戚,不敢前去叨擾,沒了法子,只得垂身安慰:“格格,不過一個紙鳶罷了,待回了府,奴才再做一個新的予格格”。
小格格水眸一轉(zhuǎn),笑道:“秋棠姑姑,去取來。既是旁處院子,莫非王侯將相,念瑪父之面斷不會為難于我。若主人家不在,給些銀子,讓奴才交還便罷。還余十多日方能回府,沒了紙鳶,豈不聊聊無味”。未等音落,便自顧邁步往大門去了。
“格格,不可呀,格格”。秋棠急步追了上去,格格自小養(yǎng)在老太爺身邊,聰慧有主意,可尚未出格,如何去得外間拋頭露面呀。
“無礙的,我尚且年幼,無人認得。秋棠姑姑,莫要擔憂,若瑪父怪罪,我自會同瑪父請罰”。細細講著道理,又命小廝開門。格格乃老太爺心頭肉,小廝無敢不從,應聲開了門。
待至旁院的門,見兩座白玉石獅鎮(zhèn)守,秋棠立時明了,此戶人家貴不可言??筛窀癫辉富馗?,只得上前叩了門,又退回小主子身邊等候。
“何人打門?”,聞得叩門聲,擾了婆子們打馬吊興致,吳嬤嬤眼尾一抬,對面的王嬤嬤只得起身應付,王嬤嬤極為不愿開了門,斜眼瞧了瞧,頗為煩躁問道。
“這位嬤嬤,我家格格的風箏落在了你家院子里,可能予個方便?”。秋棠見來者不善,雖不滿此老婦蠻橫,更不愿節(jié)外生枝,笑著道明了來意。
王嬤嬤上下打量著秋棠,雖穿的暗紋菊花綾,卻也不過尋常公府中可買的,揮了手:“什么風箏,我并未見著,你且去吧”。
“誒,嬤嬤,我家格格乃索尼大人之孫,老爺頗為寵愛。送至此處宅子休養(yǎng)幾日,郊外不甚熱鬧,少不得風箏作伴,煩請嬤嬤體諒奴才的心”。手肘抵了快要關(guān)上的大門,霎時便往王嬤嬤手中塞了錠銀子。
王嬤嬤倒不敢收銀子了,索尼大人乃兩朝重臣,皇上與太后極為倚重。立時賠了笑臉,躬身往里請人:“不敢,不敢,既是赫舍里格格,便沒有不方便之處。格格的東西落進了院里,取了去是應當應份。姑娘這銀子奴才怕不能要,我家規(guī)矩森嚴,不可收外銀”。
秋棠會心一笑:“如此…..多謝嬤嬤”。隨即護在小主子身后,進了門。
見有生人進了府,吳嬤嬤立時站起身,王嬤嬤朝其擠眉弄眼,疾步至身旁,耳語幾句,吳嬤嬤便換了神色,笑道:“原是赫舍里家的格格,請便即是”。
秋棠微福身,算還了禮。赫舍里敏溪微笑頷首,便前去尋風箏去了。
“這位格格往后有大福氣啊”。吳嬤嬤望著赫舍里敏溪背影嘆道。
王嬤嬤滿眼疑惑:“吳嬤嬤,此話怎講?”。
吳嬤嬤意味深長笑了笑:“索尼大人家的格格定要送入宮的,且又是親自教養(yǎng),自是疼在心坎里。恩寵自多過佟妃娘娘,可及皇貴妃否,卻未可知”。
秋棠與小桃四處尋著紙鳶。敏溪似聞得哭聲,躡手躡腳隨聲至一扇木門前,見里間緊鎖,小心翼翼的探著身子朝里瞧,未有燭火,看不真切。伸了耳,確聞得低低泣聲,正要推門探個究竟。
“格格,找到了!”。秋棠在樹梢取了風箏,未見小主子人影,只得高聲兒喚著人。
敏溪霎時縮回了手,轉(zhuǎn)過身,慌忙應道:“來了”。
拿了風箏打道回府,敏溪在嬤嬤們打馬吊的桌前駐足,自幼聰慧,一思忖便知是因何事,一群奴才欺主年幼罷了。緩緩將手腕上佛珠退下,遞于吳嬤嬤,肅色道:“方才我聽得有人哭泣,想來年歲應同我相仿。這串佛珠勞煩嬤嬤交于他,此佛珠乃吾阿媽求高僧而得,為護吾平安,嬤嬤可莫要隨意處置,不然…可折壽”。
吳嬤嬤見赫舍里格格小小年紀有如此氣魄,不敢推諉,接了佛珠,回道:“是,奴婢曉得了”。
“嬤嬤定要帶到才是”。面色甚為嚴肅,別家奴才不可逾矩過多教訓,只可憐了門里的小主子了。
吳嬤嬤被瞧得不自在,笑得僵硬:“是,格格吩咐,奴才定會帶到”。
“如此,多謝了!我這便回了”。眼不見刁奴為凈,帶著秋棠回了府邸。
多時緊閉的房門開了縫,一束光照進了屋,床前的燭火被人點亮。
果然,還是幾位嬤嬤而已,何處有甚小女孩兒,玄燁暗自傷神,只覺無聊。
吳嬤嬤隨手一扔,將佛珠丟在了玄燁手上,不咸不淡回道:“三阿哥,旁院格格送您的,格格只道此乃平安珠,可護阿哥平安,您收下吧”。
雖佛珠打在手上疼得齜牙,可心里歡喜,指尖動了動,將佛珠抓到了手中。
吳嬤嬤見三阿哥還能動彈,自覺應無大礙,還念著牌局,轉(zhuǎn)身出去又鎖上了門。
未來得及問是哪家格格,摸著佛珠,暖意從心起,寂寞難熬時便有了慰藉。
沙漏漸漸露到了底,身上的痂落了,嬤嬤伺候的不盡心,臉上身上留下了褐色的小點兒。蘇麻奉旨接三阿哥回宮,馬車方至了門前,便聞得談笑打牌之聲,一怒之下命人踢了門。
此番情景,著實令人氣惱,直令侍從將伺候的一干人等送進慎刑司等候太后發(fā)落。瞧著瘦了一圈的玄燁甚是心疼,眼里磨去了些靈氣。上前牽了三阿哥的手,笑道:“三阿哥,太后命奴才接您回宮,太后欲親養(yǎng)三阿哥”。
委屈愈甚,玄燁撲進蘇麻懷里抽泣。蘇麻一愣,旋即將玄燁抱起,好言哄著,上了馬車,還了宮。
月盈如故,星辰燦爛。玄燁蹙著眉,似是夢到京郊別院,手自然的摸著枕下,卻久未抓著佛珠,驚得睜開了眼,不知落在了何處。
翌日,承乾宮的奴才幫著尋三阿哥的佛珠,卻未見,鬧得整宮不寧,竟是尋至了側(cè)殿儀嬪屋中。待佟妃知曉,訓誡了玄燁,罰了抄卷,方作罷?;蚴呛⑼嫘源?,過了幾日便不再提此事了,只當夢了一場。
順治十五年,春意闌珊,索尼立于府中葡萄架下,等愛孫回府,出府養(yǎng)病已半月,頗為想念。
敏溪手里拿著風箏,笑眼明媚。見索尼廊中慢步而來,小跑過去,喚道:“瑪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