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痛失愛子
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卻未裁出福像?;颐擅傻奶欤谧×巳疹^。鴿兒由西至東排飛,風(fēng)卷了樹枝,搖下嫩芽。
批完了奏折,皇帝喉嚨發(fā)澀,端了茶,兩口飲盡了。梁九玏這才湊上前,稟道:“皇上,太醫(yī)院王壽求見”。
放了茶盞,薄唇輕起:“宣”。
“宣王太醫(yī)覲見”
拂袖叩禮,“臣王壽,叩見皇上”。
“平身”,揉了揉額角,近兩月,每日往慈寧宮謁見皇祖母問安,而后往坤寧宮探望承祜,頗覺身乏,“何事?”,言簡意賅。
“回皇上,臣有事啟奏。太皇太后病劇,雖已開春,卻依舊寒冷,不利太皇太后療養(yǎng)鳳體。臣斗膽,請?zhí)侍笠岂{赤城湯泉,以便早痊鳳體”,王壽低著頭,囫圇著心思,想著晌時在慈寧宮太皇太后所諭暗示。
皇帝抬了眼,冷聲問道:“二阿哥如何了?”
王壽任副院判,脈案必得過目,挑著話回:“回皇上,二阿哥原是體弱,此次風(fēng)寒來勢兇猛,這才拖了兩月。不過,二阿哥有先例可尋,只好生調(diào)養(yǎng)著,應(yīng)無大礙”。
皇帝壓下怒氣,卻還是摔了茶盞,斥責(zé)道:“廢物!”,梁九玏身子一震,即刻跪下,“皇上息怒”。
王壽埋低了頭,不敢言??伤酂o法,誰人敢忤逆太皇太后,較之皇后,他不愿斷送了前程。
“朕知道了,退下罷”,煩躁的揮了手,心中無名火燒得旺。
梁九玏撿著碎瓷片,只聽得皇上沉聲道:“宣索額圖進(jìn)宮覲見”。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承祜病了兩月,絲毫抽絲的痕跡也無。
“娘娘,皇上方才下了旨,太皇太后移駕赤城湯泉,以利太皇太后養(yǎng)病,奏折送至內(nèi)閣,兩天上報一回差事”,芷蘭匆匆的進(jìn)了屋,在主子耳邊回著話。
抄寫佛經(jīng)的手只頓了一瞬,“如此甚好,皇祖母安康乃子孫之福,皇上孝順,自要護(hù)著皇祖母輿駕去的”。云淡風(fēng)輕的蘸了墨,繼而下筆。
“可娘娘,二阿哥還病著呢,太皇太后若是離京,太醫(yī)院得力的太醫(yī)必得隨行…..”,芷蘭急了,娘娘膝下僅這一子,且二阿哥素來身弱,若有個好歹,豈不遂了她人的意。
“住口!怎敢言此大逆不道之言!萬事以皇祖母為先,承祜為皇子,應(yīng)同皇上一起孝順皇祖母!難不成因著他,還需皇祖母看坤寧宮的臉色,若是再口無遮攔,必定重罰”,敏溪停了筆,嚴(yán)厲呵斥道。
“是,奴才知錯了”,芷蘭咬著唇,認(rèn)了錯。
敏溪蹙眉一嘆,“下去吧”。這一卷佛經(jīng)已抄至末尾,一撇落下,放下筆,起身去了偏殿。
承祜用了藥,此時睡得沉,臉眼見著消瘦了一圈。緩緩坐下,床沿冰涼,背脊爬了寒意,可炭盆散著暖氣。
晨曦薄霧,高城寬門,一眾車輿自午門出,十里百官跪送。
車內(nèi)掛了福帳,特意添了銅盆,熱茶。蘇麻拿起狐皮毯往主子膝上放,“格格,您覺著好些了嗎”,關(guān)心道。
太皇太后撥弄著瑪瑙佛珠,檀香繞在四周,“已漸好了”,并未睜眼,隨意的應(yīng)道。
終是不忍,“格格….二阿哥是皇上膝下唯一嫡子…..”,雖不知為何格格如此不容皇后母子,可皇后從無僭越,孝順寬和,不似靜妃那般頂撞尊長,又是格格親自挑選。從前也是疼著的,怎就變了,想知其所以然,遂試探著主子心意。
“莫說唯一嫡子,皇后正年輕,往后子嗣再有便是。即便皇后不諱,依可再立。哀家最厭惡狐媚惑上,若皇帝有了心愛的女子,保不齊將這份偏愛帶進(jìn)前朝,如何公正理政,豈不寒了大臣的心?;侍珮O為著宸妃,后宮不寧,福臨為著董鄂妃,宮闈不合,前朝動蕩。玄燁自小養(yǎng)于哀家膝下,斷不能走了先帝的路。你瞧他如今對承祜,頗有福臨行事之風(fēng)”,聲冷了幾分,打斷蘇麻,話及此處,倏而默然,待螺碳燃斷,才道:“為顧全大局,只得舍車保帥”。
蘇麻心頭如一盆涼水澆下,格格是魔怔了,宸妃一事似一根刺扎在心中,經(jīng)幾十載非但未拔除,更因先帝忤逆不孝長成了樹。可皇后與她們不同,而皇上也絕非沉溺兒女情長,若格格執(zhí)意如此,日后皇上知道,祖孫之間可真隔閡甚深了。
“蘇麻,哀家知你喜愛敏溪,雖你自幼伺候哀家,卻情同姐妹幾十載。多難的歲月亦陪著哀家。如今吾乃萬人之上的太皇太后,你莫因著外人拆了哀家的臺”。太皇太后誘之以情,曉之以理。
千言萬語皆哽在喉頭,只反復(fù)喚道:“格….格格,格格….”
前方一片泥濘地,佟國維先行查看,遂來報:“皇上,前方有一處濕泥地,輿攆過去怕是會打滑。不過奴才方才已騎馬查看,無虞”。
皇帝只望了一眼,翻身下馬,至輿攆前,溫聲與車內(nèi)之人道:“皇祖母,前方有一泥地,孫兒下馬扶攆前行,皇祖母勿憂,孫兒有分寸,如此方能安心”。
太皇太后勾起了嘴角,看向蘇麻,回道:“既是皇帝孝心,哀家怎可推拒,萬事小心”。
并不知攆內(nèi)光景,只當(dāng)祖母因他孝順而歡心,“皇祖母且放心,舅舅護(hù)在孫兒身側(cè)”。
佟國維心中暗喜,皇上想來是十分看重母家,送懿歡進(jìn)宮是遲早事,仰仗著姐姐面上,皇上也不會不疼懿歡。太皇太后需得討好,中宮所出的那個病秧子得寵又怎樣,皇嗣夭折得多,難保不會隨了皇長子去。翊坤宮主位多年無子,往昔恩寵不復(fù),不值一提。有朝一日,待他既為皇上親舅舅,又是國丈之時,佟家便能權(quán)傾朝野。遂愈發(fā)小心伺候。
輿車在泥地里放緩了行車速度,其間小石子隱著,顛簸了車輪。
“蘇麻,瞧見了嘛,哀家將皇帝一手送上皇位,亦躬親教養(yǎng)。江山與美人如何抉擇?他舍不下這瑰麗天下。坐擁天下,何況一女子乎?”,太皇太后笑了,拈了一塊芙蓉蔻,放入口中,這是她最喜愛的糕點,皇帝從不令她失望。
蘇麻抑制不住難過,雖絕不可背主,可皇后娘娘何辜?僅因失了利用價值,便這般棄之。瞧皇上對皇后母子的神情,哪是如此簡單便可舍下的呢。格格有意抬舉昭妃,旁觀者清,昭妃哪及皇上與皇后間的情分,一同進(jìn)了宮,可月老的紅線到底是牽在了坤寧宮。
零星點點,駐蹕扎營。
皇帝負(fù)手而立,仰面抬首,心緒重重,神思早已飛往紫禁城中。
凄艾的小聲哭泣,在靜夜中顯得突兀。冬雪聞聲出來察看,見幾個小宮女在院中哭,怕是讓方才太醫(yī)的話嚇著了。壓了聲,斥道:“哭什么!二阿哥好好的,你們竟哭起來,豈不是咒二阿哥!滾回去伺候著,若是再不懂規(guī)矩,我必重罰”。
“是”,宮女立時止了哭聲,擦了擦眼睛,進(jìn)屋當(dāng)差。
冬雪長嘆一口氣,跟腳進(jìn)去,步子沉重?;噬蠑y太皇太后移駕出京,二阿哥便沉疴難起,雖皇上下了諭,留了幾位太醫(yī),卻未能妙手回春,午后竟連水都喂不進(jìn)口了。
“皇后娘娘,二阿哥的病來勢兇猛,臣悉心調(diào)理已兩月,可病情絲毫未減,臣…….無能”。劉太醫(yī)跪了下去,自責(zé)道。
敏溪將承祜抱在懷中,如他方出生時那樣輕搖著,似是不曾聽著太醫(yī)回稟。
“劉太醫(yī),二阿哥如何能痊愈,還需多少時日?”。芷蘭紅著眼,上前揪著劉太醫(yī)的衣衫,急問道。
中宮嫡子,帝甚鐘愛,不敢懈怠,可天時命數(shù)人不可留,只吞吞吐吐,“芷蘭姑娘,我…..不知”。
“你怎能不知!你可是太醫(yī),焉能不知?。 ?。芷蘭怔愣著松了手,心生涼意。
冬雪掌心滑膩,指甲嵌進(jìn)了掌肉里,拉開了芷蘭,“莫要誤了劉太醫(yī)醫(yī)治好二阿哥”,話出口,方驚覺顫得厲害。卻見劉太醫(yī)久久不起。
大營帳中,皇帝心緒不寧,明日便至赤城了,皇祖母未有不妥,可沒由來的心悸。召凱茂林詢問一次,承祜脈案尋常,不似大礙?!傲壕奴W,命小全子明日回京,探了二阿哥,前來回稟”,懸著的心放不下,沉聲吩咐道。
“是,奴才知道了。恕奴才多嘴,二阿哥吉人天相,定會平安無虞”。梁九玏慰道。
皇帝翻了身,將白玉扳指旋下,握在手中,食指在扳指內(nèi)壁摩挲著那一行小字。
夜深闌靜,承祜費力的抬著眼皮,笑著喚了聲“額娘”。
敏溪雙臂已酸麻得無了知覺,指尖涼然,觸到溫?zé)岬男∧?,“嗯,額娘在,額娘陪著你”。
冬雪倏而紅了眼角,芷蘭早已側(cè)身擦著淚,江福海舒了口氣,嘴里念著阿彌陀佛。
“額娘,可是下雪了”,聲音微弱,卻擋不住其中雀躍期待。
敏溪輕輕拍著他的背,“是,待吾兒好痊便允院中看雪可好”。
聞此言,冬雪咬破了下唇,血珠滲出,口中腥味濃,眼中蘊含著淚珠兒,不愿掉下。雪早化了水,暖陽照,無影蹤。
“額娘,雪…落于….掌中是….何….樣”,累了,眼皮終是重重落下,伶俐的小嘴未來得及閉上,鼻下無了濕氣。
劉太醫(yī)即刻抓了二阿哥的手,輔一搭脈,身子抖了兩抖,雙膝跪地,哭音顫抖:“二阿哥,薨了”。
屋里眾人立時隨著跪下,大哭出聲。
“都出去罷”,敏溪淡淡道。
“娘娘,娘娘,二阿哥去了,您要保重,赫舍里一族還指著您呢,娘娘”。冬雪跪行至床前,拉著主子的裙擺,泣道。
江德福見皇后娘娘并不應(yīng)話,淚痕未干,攆了人出去,只冬雪不肯,無奈拖著她一同出去。
“往后,額娘看了雪,說予吾兒聽可好?承祜,乖兒,額娘舍不得你”。將已漸冰冷的身體緊緊摟在懷中,不愿松開一厘,淚珠落下,打碎在緞面被上,“承祜!”,喉中溢出放肆哀號。
坤寧宮,一片凄然。天邊泛白,白雪飄落,令地素縞。
彼時,輿駕達(dá)赤城,太皇太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