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無可奈何花落去
漸秋闌，濃煙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帝鐘愛之子驟然薨逝，中宮日漸消瘦，湯藥不斷，上甚擔(dān)憂，鮮召后宮，多宿于坤寧宮。
世情薄，歡聲笑語融，吶喇貴人的大阿哥為太皇太后寵愛，賜名保清。人情惡，噓寒問暖無，世人皆以失子失寵，連索額圖家書中亦催促早日再誕嫡子。
暗朱色簾后，女子蔥白柔荑握住棕圓湖毫，簪花小字抄著往生咒，櫻紅的胭脂覆住了病色的唇，消尖的下頜倒是顯得眼大清亮。眉目如畫，腰肢筆挺，耳墜釵環(huán)皆摘下了，卻也不擋天然貴氣。
暗淡輕黃體性柔，桌角纏枝蓮青花瓶中斜插著幾枝桂花，散出芳?xì)狻?p> 筆落定，湖毫伸進(jìn)翠玉筆洗，澄澈的清水霎時染盡墨色。將抄好的經(jīng)文放入檀盒，明日拿到佛堂供奉。
芷蘭捧了果盤進(jìn)來，福身：“娘娘，這是四川進(jìn)貢的蜜桔，皇上吩咐梁總管送過來給娘娘嘗嘗”。放于桌旁，拿了筆洗欲倒掉臟水。
敏溪未曾應(yīng)話，只翻找著小銀鐲，那日在書房中偶然發(fā)覺，是周歲時額娘送的，銀圈上雕鏤空姣龍紋，墜了兩個小鈴鐺，想是承祜在書房玩耍時落下。如獲至寶，藏了起來。才先不知放置何處，急著找。
芷蘭暗自嘆氣，皇上在時還好，若是不在，娘娘再無了真心笑顏，少言寡語。
中宮稱病不愿見客，可翊坤宮門庭若市，多得人上趕著巴結(jié)?；t柳綠的宮妃奉承著昭妃，連馬佳貴人亦隨著吶喇貴人來了，如今誰人不知西風(fēng)盛。
“昭妃娘娘，如今誰不知您受太皇太后愛護(hù)，誰也不如您有福氣”。吶喇貴人擠著笑，諂媚道。珠釵輕搖，目光漣漣。
昭妃艷唇微起，呷了一口茶，茶香沁脾，眉頭舒展，“你不也有福氣，保清不僅得了太皇太后的喜愛，還是眼前皇上膝下唯一皇子，豈不更好”，雪腕上青翠的佛珠顯眼，皆知這是皇上在五臺山替太皇太后求來的。
吶喇貴人抬手捂著嘴巧笑兩聲，“娘娘協(xié)理六宮，嬪妾受著娘娘照拂，自是有福氣的。要嬪妾說啊，還是馬佳貴人更有福氣，得皇上喜歡。自赤城溫泉回京，皇上便只翻了娘娘與馬佳貴人的牌子，昨日還診出遇喜，此乃天大的福氣”。若有若無的瞥了馬佳貴人一眼。
見眾人目光看向自個兒，馬佳氏忙放了手中清水，“能伺候皇上和娘娘是嬪妾前世修來的福分”，笑得本分，從無逾矩。
昭妃丹鳳眼微微一挑，原是個知禮聽話的，怪不得皇上喜歡，知進(jìn)退方能長久，細(xì)看之下，倒也無味，嗤笑一聲罷了。
“昭妃娘娘，奴才小路子，是慈寧宮當(dāng)差的，太皇太后著奴才來請娘娘過去，蘇麻嬤嬤做了娘娘愛用的桂花糕”，一小太監(jiān)在殿外稟著話。
昭妃原慵懶的斜靠于榻，忙直起身，應(yīng)道：“本宮知道了，即刻便去”。
云荷上前替主子理了衣衫，笑著逐客道：“各位小主，今日請回吧，娘娘已知各位小主心意”。
“嬪妾告退”，再沒眼力見兒也知此時應(yīng)該跪安。
待人退了干凈，昭妃眼里涌出煩躁，“真是聒噪，耳根子早厭煩了。不過是眼瞧著嫡子夭折，中宮病了不管事?？梢膊磺魄?，皇上一月去坤寧宮數(shù)次，可是旁人可比”。
“娘娘理她們做甚，若是來了便應(yīng)付著，若是不來便去伺候太皇太后。如今太皇太后疼愛娘娘，皇上緊著太皇太后的心意寵愛您，到底壓過了坤寧宮那位的風(fēng)頭”，云荷扶著主子起身，亦不屑阿諛奉承的宮嬪。嫡子得寵時，整日去坤寧宮請安，不曾至翊坤宮問候一句，是何心思難道當(dāng)她不知。
昭妃自嘲的扯了嘴角，疼愛？不過是因著太皇太后與皇后之間隔閡了，需捧一人予皇后掣肘罷了。初始時，還覺受寵若驚，心中歡喜，迫切的告訴了阿瑪，可阿瑪一席話澆滅了她的期盼。
“瑾昭，你糊涂，太皇太后若是真心疼愛于你，怎會挑此時抬舉你?；噬线^分偏愛二阿哥，儼然與先帝寵愛孝獻(xiàn)皇后之子甚為相似。二阿哥不過歲余，皇上便幾次三番暗示欲立為儲君，豈不觸了太皇太后逆鱗。你既是鈕祜祿家的格格，自然疼著你，壓了中宮”，遏必隆語重心長的話歷歷在目。
“走罷，莫讓太皇太后久等了”，落了苦澀的笑，迎著秋陽，美目明煜。
峭厲的北風(fēng)吹盡了夏尾，綿雨陣陣，寒意涼涼。
敏溪蜷縮在龍鳳榻上，難耐的閉著眼，一雙柳眉緊湊，面色比上了脂粉還白上幾分，貝齒咬著唇，額上滲出些許冷汗，一手攥緊了被面兒，一手搭于小腹。
奴才早早被支使出去，寢殿中靜謐冷清，若不細(xì)聽，怎知帷帳中，鼻尖下輕微發(fā)顫的呼痛聲。
外間里，冬雪繡著前日老夫人送過來的花樣子，娘娘見了甚是喜歡，讓繡了絹帕帶在身上。手側(cè)置著一瓷碗，姜糖水熬桂圓，只待溫了予娘娘送去。
芷蘭抱著一笸籮砸碎殼的核桃，慢慢剝著，備著晚膳燉珍鴿湯，可如此干坐著，實(shí)是忍不得，“冬雪姐姐，娘娘這樣悶悶不樂，身子可吃不消。跟了娘娘這些年，難道還不知娘娘在責(zé)怪自個兒，皇上對二阿哥寄予厚望，將來要立為太子。娘娘自覺有負(fù)皇上之托，可誰能料到此事呢，要怪只能怪太醫(yī)院那群庸醫(yī)醫(yī)術(shù)不精”。
納圓了花蕊，挑出幾針，望了一眼內(nèi)室門，嘆道：“娘娘是個倔強(qiáng)性子，心結(jié)怕也只有皇上能解?；噬辖鼛自聛淼们?，可娘娘只作無礙，皇上為著不引娘娘想起傷心事，便提了旁的事，殊不知娘娘皆藏于心底”。
忽的想起什么，將笸籮重重放于案幾上，好在并無多少分量，不曾弄出大動靜驚了娘娘，芷蘭氣呼呼的開口：“馬佳貴人竟也爭起寵來，先是抄了經(jīng)書送到坤寧宮，道予皇后娘娘，二阿哥祈福，可偏巧挑了皇上在的時辰。而后皇上便翻了兩次牌子，昨日敬事房來報(bào)，她遇喜了。若非娘娘照拂，哪有她今日，不思知恩圖報(bào)，卻學(xué)了手段狐媚，哼”。
冬雪忙示意她住嘴，瞧了瞧門外無人，方訓(xùn)道：“這話只你我知便罷了，萬不可再說，娘娘可不是那拈酸吃醋之人。任她使何手段，難不成還能越過娘娘去。這滿宮嬪妃，唯娘娘有金冊寶印，便知娘娘非旁人可比。不必在乎她人”。
話雖在理，可芷蘭依然郁悶，卻只得住了嘴，將剝斷的核桃仁挑出來，置于盤中。
兩聲干咳將二人的思緒拉了回，待看清來人，忙放下手中差事，跪拜：“奴才叩見皇上”。
“平身”，見大宮女皆在外室便知敏溪已歇在寢殿，梁九玏正撣著他外袍底的水漬，臉色晦暗不明?！半奕デ魄苹屎螅槐馗鷣怼?，留下吩咐，朝寢殿走去。
輕輕的推了門，放緩了步子，掀了帷帳，僅一眼，即刻厲聲喚了人：“來人！”，慌亂的坐下，急急的抱了人在胸前，焦急問道：“怎的了？嗯？哪里有恙？”
敏溪抬了抬眼，抓住他的臂衫，梨花帶雨，虛弱的哭著喊：“疼，玄燁，我疼…..”
立時慌了神，“何處疼？嗯？何處疼？”，手不知往何處放，生怕碰疼了她，柔了聲問道。
外間人聞聲即跑了進(jìn)來，見皇上摟著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臉色煞白，吟著痛，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皇帝惱了這群蠢奴，厲聲吼道：“還不快去宣太醫(yī)！愣著做甚！”
“是，奴才這便去”，芷蘭眨了眨眼，淚瞬時滾了出來，轉(zhuǎn)身匆匆跑去。
冬雪跪了下去，關(guān)切道：“娘娘，是奴才的錯，您可還好？”。若非自個兒疏忽大意，娘娘怎會在此處疼得厲害，無人覺察。
“如此懈怠，皇后身子違和竟是不察！你為皇后貼身宮婢，此乃瀆職。皇后寬仁，從不曾苛待于爾等。今日若非朕前來，豈非皇后痛死在這寢宮也無人知！若無心伺候，便滾回索府，朕再挑真心之人送來便是”，怒火中燒，雖平淡斥責(zé)，卻知皇上此時盛怒，教人膽顫。
冬雪即叩首于地，哭著求饒：“皇上恕罪，是奴才的錯，皇上罰奴才也好，送奴才去慎刑司也好，只求皇上留奴才在娘娘身邊”。
敏溪呼出兩口濁氣，忍著疼，緩聲道：“不干她事，是我…是我命她出去，不許進(jìn)來”。
皇帝滯了怒氣，眼尾的鋒利收盡，柔和望向她，疼惜的哄：“好，暫不罰她，莫費(fèi)力氣了，歇著吧。朕陪著，嗯？”
不愿他更憂心，勉強(qiáng)的牽了嘴角，應(yīng)道：“好”。
梁九玏與冬雪默立一旁，紅著眼眶，心事重重?；屎竽锬镞@身子，如雨中浮萍，怎能陪皇上終老，若如孝獻(xiàn)皇后般早逝，可怎生得好！皇上真如先帝出家做了和尚去，豈不天下大亂。
此時，太醫(yī)至。請安行禮，取了腕枕，切脈望聞。
“回皇上，皇后娘娘乃氣淤血虧之癥，加之娘娘長日郁結(jié)于心，恰巧在娘娘小日子時用了寒物，引發(fā)小腹墜痛。待臣開了方子，施過針便無礙”，凱茂林作揖回話，當(dāng)然這并非全然真話，皇上早吩咐過，不可在皇后跟前胡言，隨后乾清宮請平安脈時再行回稟。
皇帝陰著臉，點(diǎn)了頭，責(zé)難道：“還不快治，沒見皇后疼嘛！”
“是，臣即刻替娘娘施針，還請皇上移…..”，一抬首便撞見皇上凌冽的眼神，將話咽了下去，取出銀針，找準(zhǔn)穴位，扎了進(jìn)去。
待施了針，疼痛減輕，敏溪沉沉睡去。梁九玏替皇上脫了靴，合衣上了榻，大掌覆住她放在小腹上的手，似是那時懷著承祜時一般。在白皙的頸側(cè)落下一吻，輕語：“睡吧，梧桐相待老，我亦陪你”。
深夜間，慈寧宮掌事太監(jiān)往太醫(yī)院趕去，傳了諭，當(dāng)值太醫(yī)悉數(shù)隨去了慈寧宮。
翌日，太醫(yī)院副判王壽于乾清宮奏請，太皇太后舊疾復(fù)發(fā)，宜往遵化溫泉養(yǎng)病。帝準(zhǔn)奏，命奏折移送內(nèi)閣，遂奉太皇太后輿駕前往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