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無可奈何花落去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瓜熟時便是蒂落時,遂藤蔓枯竭,腐于泥土,勁風吹,了無痕。四月尾的綿雨,盡了誰的盈袖處冷香,愁腸三千,寄予君兮。
青煙鐵騎,戰(zhàn)火紛爭。那雕龍畫棟,金屋碧翎,蒙了沉重的塵,芊芊佳人偃了心思,滿腹經(jīng)綸的臣子暫不論黨爭,皆以討伐逆賊獻策。
皇上許久不入后宮,卻幾乎每日于坤寧宮一坐,一訴一傾聽,一嘆一慰藉,執(zhí)雙手,靠肩頭。
帝早膳用過,心下掛念,復進了寢殿,見她酣睡中。臨盆在即,只怕到時議事無暇分身顧念,昨日特求了皇祖母在生產(chǎn)時坐鎮(zhèn),以安他心。立于床前,定定的瞧著她隆起的肚子,此番定然是個阿哥,懷孕七月,手腳水腫,夜里腿腹抽筋疼得無法入眠。可此子承載了全部希冀,三藩之亂不知何時平,天命難算,若真不諱,到底還有嫡子。
待腳步聲遠,床上之人悄摸的睜了眼,痛他之所痛,憂他之所有,自尋了煩惱,舍不得他一人如此煩憂,夫妻本一體,怎可孤歡。
明珠、圖海、索額圖等人已候在乾清門,手中拿著各地軍報奏折。少頃,梁九玏出,尊諭宣內(nèi)議政大臣覲見。
上奏軍情畢,皇帝問卿等可有對策。索額圖奏之:“啟稟皇上,奴才以為,如今藩王一心,須得使其離心,若先招撫耿精忠與尚之信,令吳三桂那逆賊孤軍奮戰(zhàn),到時全力絞殺逆賊,必會獲勝”。
本已因病解除閣務,卻緣此用人之際,復起啟用圖海,命接管戶部事物,督運軍餉。圖海為防止特殊之期征集軍糧時增重百姓負擔,疏請飭令:“一應軍需不得私派,夫役不得先期拘禁,征收錢糧正項外不得絲毫科斂”。
帝準奏,鮮嗟嘆于臣前,“祖宗付朕宏業(yè),如今逆賊四起,皆因朕過,如若不能治平叛亂,萬不敢見祖宗于地下”。
眾臣叩請皇上保重圣躬,不可郁結(jié)于心,若龍體違和,怎可保大清基業(yè)。
晨起梳洗,未等芷蘭綰發(fā),敏溪便覺腹部抽痛,原以小兒調(diào)皮,卻疼痛加劇,抓著芷蘭的手,忍疼喊道:“快,本宮肚子疼,應是要生了”。
見娘娘兩彎柳眉擰在眉心,手捂在肚上,痛白了臉。忙扔下手中玉梳,扶著主子往床榻上去。冬雪聞聲丟了面盆,匆匆的喚了收生嬤嬤,隨即跑向太醫(yī)院。江德福一早得了皇上諭令,緊著去請?zhí)侍蟆?p> 大玉兒得了信兒,神色未變,拿過手側(cè)的龍頭拐,佛珠掛在指尖,蘇麻伺候著起了身,淡然道:“走吧”。眼底蘊著笑意。
至坤寧宮正殿,坐于殿首,轉(zhuǎn)著佛珠,鎮(zhèn)定怡然的瞧著太醫(yī),宮女進進出出,呼痛聲時時入耳,可那威嚴滄桑臉上,并無擔憂之色,仿佛還余愉悅。
產(chǎn)房內(nèi),屏風后,床榻上的女子攥緊了被面的手青筋可見,汗水濕了發(fā),軟塌塌的貼在額前與頰邊,因使勁緊蹙的眉心生生擠出一條溝壑。兩個時辰過去,還未生下。收生嬤嬤狀似急得滿頭大汗,芷蘭在一旁瞧出些門道,厲聲斥責:“老東西!這可是大清皇后,皇上放在心尖兒上疼的正宮娘娘,肚子里的小阿哥是皇上親口許諾的太子,若敢生了歪心思,皇上定誅你九族!”
冬雪本是憂心著皇后,由得芷蘭一吼,方覺察這兩位收生嬤嬤奇怪之處,心驚之下實為憤怒。門外守著一眾太醫(yī),太皇太后于正殿等著玄孫出生,誰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謀害中宮!凌了神色,冷了聲威脅:“兩位嬤嬤可知自個兒在做甚?此乃祭告太廟,昭告天下,皇上親自冊封,領寶冊金印的皇后。再者,文忠公親孫女,赫舍里家豈能任由旁人加害?若不好生伺候娘娘順利誕下嫡子,芷蘭只在這院子里喊叫幾聲,乾清宮立時便會聽著。嬤嬤掂量些后果,可是能以一己之力承擔此罪”。
敏溪竟笑了出來,原來如此,心里向天神許了愿:若能為他生下一子,命數(shù)已盡亦無妨。
兩相對視,一嬤嬤眼底流轉(zhuǎn)幾許,道:“姑娘說哪里話,奴才自然是一心伺候皇后娘娘誕下皇嗣,姑娘便是借奴才幾個膽也不敢謀害娘娘。不知姑娘可知娘娘胎位不正,是要吃些苦頭方能生下小阿哥,況且對母體是否損傷,奴才也不敢擔保。若姑娘真為了娘娘好,便不要干擾奴才,莫誤了時機”。
“你!”冬雪與芷蘭憤怒的瞪著那兩嬤嬤,可那話有三分理,只得從旁注意著,若再有不軌之舉便要去請皇上。
蓄了全身之力,齒咬櫻唇已見了血,猛然發(fā)力,只覺腹中之物滑出,聞得嬰兒啼哭,頹然松了手,眼角的淚滴落在耳廓。
“生了,生了,是個小阿哥”,收生嬤嬤報著喜。
冬雪跪在床前,喜極而泣,“娘娘,您聽著了嗎,您生了個小阿哥”。
大玉兒手下一頓,這孩子來得是時候,笑道:“還不快去予皇上報喜”。
芷蘭得了令便往乾清宮跑,抬了袖衫擦著眼中的銀珠子。遠遠瞧見梁九玏,高聲喊道:“梁總管!”
梁九玏估摸著是得了好消息,可里邊兒正議事,忙上前打了手勢,示意莫要喧嘩。待芷蘭喘勻了氣,便領了她進殿門內(nèi)側(cè)候著,請了皇上示下,得了允,宣進殿中。
此時多是內(nèi)閣大臣,索額圖與佟國維見著皇后貼身宮女心下明了,眼里竟是比皇上更熱切。芷蘭雖緊張,可也按規(guī)矩毫無慌亂的行了禮,壓下激動,道:“奴才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為皇上誕下位小阿哥,母子均安”。
皇帝大喜,不僅因復得愛子,更昭示大清基業(yè)流長,暗淡的眼生了光亮,仰天而笑,負手握拳,一掃連日來沉悶的氣氛,喜悅嘆道:“好!賜乳名保成,待朕與眾卿議事畢,即刻看望皇后,爾等務必伺候好皇后,若有一絲不周,朕必重罰”。
芷蘭應是,眾臣跪道恭喜,索額圖那嘴角止不住的上揚,可佟國維卻不是滋味兒,好不容易那病秧子去了,又來一嫡子,實是不好對付。
坤寧宮喜悅還未一會兒,敏溪只覺股股熱流往身下涌,神思模糊,漸漸不聞外事。屏風外聽得嬤嬤喊:“不好了,娘娘出大紅了!”,太醫(yī)蜂擁而入,凱茂林驚懼著取了腕枕與銀針,切脈施針。
半個時辰后,仍不見好轉(zhuǎn),凱茂林硬著膽子,稟于太皇太后,誰知,懿令退出產(chǎn)房,命蘇麻喇姑一人入內(nèi),雖不解,卻只得遵旨。
江德福在門外偷偷聞得太皇太后與院判之話,心驚腿軟,待人不察,溜出宮門,拼了命的往乾清宮跑,與告退出殿的芷蘭撞了個滿懷。
榻上之人正是回光返照時,悠悠得睜了眼,環(huán)顧四周,無人,見一人影在屏風后,待人繞過,見是蘇麻,無力得朝她笑。
“娘娘,可有話留于皇上”,問得平靜,無波無瀾,蘇麻不使情緒外露,實則心中已然痛極,一路至此,是真心疼皇后娘娘,可主命不能違。
“可皇祖母不會告訴皇上,留與不留無有分別”,瞳心已渙散,面色安詳,“往后陪皇上的人很多,可伴了玄燁十年的僅敏溪一人”,唇邊的笑意真心,大限至時,平靜而已,還是那樣溫婉。
蘇麻紅了眼眶,“娘娘……”,不敢再言,怕忍不住悲痛。
“我好想聽孩子叫我一聲額娘,怕是……等不到了”,抬了手,想要抓住什么,卻又頹然落下,“我要……去…找…我的…承祜…了…可惜…..”,鴉睫垂下,蓋了眼,白凈的臉只余下笑顏,應是見著了心念的稚子。
淚糊了雙目,顫著手捂住嘴,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大玉兒依稀聞得壓抑的哭聲,收了佛珠,眼角一沉,對凱茂林道:“得了,進去伺候著吧”。
江德福推了擋在身前的梁九玏,不顧規(guī)矩,直沖進殿內(nèi),皇帝正蹙眉欲斥,卻見他重重跪下,焦急哭道:“皇上,皇后娘娘快不成了,您快去看看吧”。
梁九玏追進來,愣在身后,大臣皆靜默,互看眼色?;实廴恿耸种械淖嗾厶_便走。索額圖想跟不敢跟,佟國維則是一喜,得來全不費工夫,真是天助佟家。
方才得子欣然的心情已無,只盼是這奴才為著哄騙他過去看皇后母子隨口胡謅。腳下步子愈發(fā)的快了,奴才在身后追著,眼瞧著快趕上了,皇上卻跑了起來,全然忘了帝王威儀。
至坤寧宮門前,停了腳步,額上冒出細細密密的汗,喘著氣,里間似是低低哭泣,卻也不真切,怎么也邁不開那一步。盯著那道門,直至一奴才端著銅盆出來,暗紅的血水刺痛了他的眼,猛然驚醒,大步走進?;瓴皇厣岬挠杌首婺刚埩税玻吹冉衅鸨阃a(chǎn)房去了。
跪了一地的奴才,太醫(yī),突兀的哭聲擾了他的耳,腳下似有千斤墜,一步比一步沉重,瞪著冬雪,大聲斥道:“哭什么!不許哭!”,天子之威,氣勢凌人,幾個奴才皆閉了嘴。
不過幾步之遙,卻像行了萬里,緩緩的坐于榻邊,執(zhí)起她的手,眼里盛了愛意與憐惜,伸出一手,替她撥開幾縷亂發(fā),亦彎了嘴角。
“皇上!”。冬雪正要回稟皇后娘娘已仙去。
可皇上卻魔怔了,目不轉(zhuǎn)睛的瞧著皇后娘娘,將食指輕放于唇邊,示意禁聲,無人敢上前。
徐徐俯身,低垂著眼,貼在她耳廓邊,溫柔道:“我給兒子取了一個乳名,叫保成,一定佑他平安長成”。
凱茂林真怕皇上瘋魔了,此時正是大清關鍵之時,若真如先帝般….,壯了氣,稟道:“皇上,皇后娘娘……”。
“她的手還是暖的”,未等凱茂林稟完,皇帝便打斷了他,視線一刻不離皇后的臉。他不愿聽,亦不敢聽。眾人倒吸一口氣,堵了相勸之話在喉。
櫻紅的唇漸漸失色,掌中的柔荑愈加冰涼,慌忙的用雙手握住,放在唇邊,嘴里呵了熱氣,愿一如往昔,只一會兒便回暖??纱朔疀鲋杏芍讣馀郎闲念^,心下涼然,慌懼的喚她:“敏溪!敏溪!”
可她再不會陪在他身側(cè),嫣然一笑,道:“我在”。
眼睛酸脹,淚珠重重砸下,“何以…..不再應我”,悲涼無奈,得她相伴十年,朝朝暮暮,一顰一笑皆在眼前,低喚“敏溪!”,痛入骨髓,泣不成聲。
紫禁城哭聲震天,素縞成服。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申時,康熙帝元后,赫舍里氏,崩于坤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