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秋天似乎沒有來臨過,夏去即冬來。幾日功夫,身上已得穿上毛衣毛褲御寒了。
而隨之而來的竟是一個霹靂——外公去世了。暑假那會跟母親去外婆家,還見外公如以前每次我們?nèi)サ臅r候那樣坐在大門邊的躺椅上,雖看起來似乎比往時瘦了些,但精神還挺好。怎么一下子就會……?
中午回家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我驚呆了,隨之淚如泉涌出。雖然在印象中,與外公并沒有很多親近的時候,可那藤椅上的高大的身軀,那沙啞的我們剛進門時的呼喚,那缺了牙齒的瘦削的臉龐的微笑,都是記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這些將再也不能見,我如何接受得了!
前幾日母親說舅舅打電話來講外公身體不好,自己要請假去看看。我還以為只是一般的問題,怎么也沒想到竟嚴(yán)重到這種程度?聽父親說,外公實則年后就一直便秘,但是一直沒跟家里人說,11月底開始肚子痛才告訴家里人,請農(nóng)村衛(wèi)生所的看,就配點瀉藥,可是還是便秘。人卻是看著就沒了生氣,飯也吃不下,因為肚子疼覺也睡不著,幾個禮拜人就瘦了幾圈。前幾天,舅舅看著這毛病難捱才告訴媽媽,媽媽到時,外公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媽媽急著想送鎮(zhèn)上醫(yī)院,還算得上是我們遠房親戚的衛(wèi)生所的赤腳醫(yī)生說能拖幾天是幾天,早點做準(zhǔn)備吧。媽媽聽了不依,硬是請人把外公用車載到鎮(zhèn)上醫(yī)院,各種儀器一檢查,生命指征都已遍閃紅燈,醫(yī)生終也表示無能為力,并說還是抓緊回家,給老人一個善終。母親沒法,只能把外公拉回錢庫嶺。昨天晚上外公突然清醒起來,與外婆,舅舅舅媽,媽媽一一做了交代,才咽下最后一口氣。
這一番訴說是舅舅打電話來告知爸爸的,聽舅舅說,媽媽一直一直在外公靈堂里哭。
我的媽媽啊,怎能不傷心?
這樣的猝不及防,任誰都無法平靜接受!
出殯就是明天。我和父親、弟弟午飯后就馬上動身搭車去錢庫嶺。
那時候的車沒有現(xiàn)在多,也沒有直達的車。我們先到?jīng)鲦?zhèn),再等好久等到去四明山的車,才一路顛簸到了錢庫嶺。
外婆家在嶺岙里,我們下了車,需從公路上沿兩百來級石階而下。這些石階平時走來有趣,今日卻覺腳步下一級,心就落一層。
外婆家位于”天官賜?!按笤簝?nèi)。進了”天官賜福”大門,還需爬十九級臺階才能進入院里。當(dāng)我站在大門口,面對著隔了十九級臺階的院里的哀樂班子的敲打和人聲的喧嘩,我忽然覺得人一下子如抽了筋般軟下來,哀泣也從嘴中瀉出。這是我第一次切身體會親人的離世帶給人的傷痛!沒有什么,比身邊的人的永遠離開讓人難過,那是徹心徹肺的難過??!
父親和弟弟扶了我,走進外婆家的院落。
一進去,看到中間那白黑的靈堂,我又泣不成聲。
兩個表哥看我這個模樣,心疼地要將我扶到客堂邊的椅子上。我掙扎著和弟弟隨父親一起給外公上香。
跪在靈堂的祭臺前,看臺上的外公照片,依然是瞇著眼的和藹笑容,這么近,卻又是這么遠,遠到已天人永隔。我的淚傾斜而下。
再次抬起頭,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就在簾邊坐著,披麻戴孝。側(cè)面望去,都能看出幾日不見的臉龐完全脫了形。那口中溢出的哀泣聲已是沙啞至極。
我站起來走過去,攬著媽媽的背,輕聲勸慰??蓩寢尩目抟恢敝共蛔≈共蛔?。
最后表舅舅過來,說了幾句,母親才終于稍止了些。表舅舅說,你哭倒了,這一攤子誰來主持?
是啊,不管是出嫁前還是出嫁后,母親都是娘家的主心骨。外公年輕時在竹山上傷了眼睛,行動不便,唯一的舅舅又過于木訥,從十多歲起,母親就做了當(dāng)家的。為了能沒有后顧之憂地出嫁,母親在舅舅說了親,結(jié)了婚,生了大兒子后才放心地嫁給我父親,那時候母親已經(jīng)二十六歲,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是超大齡姑娘了。而我母親這大家公認(rèn)的鄉(xiāng)里一枝花為了舅舅,為了家就這樣寧可耽擱自己的婚嫁。母親的好強性子也許就與這一番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做慣了主,就顯得事事強勢一些。
聽了表舅舅的話后,母親又開始過問喪事的一些細節(jié)??茨赣H分散了注意力,我的心也放寬了些。
我又去找外婆。外婆是老式女人,身形與奶奶相似,但性格截然不同,奶奶開朗幽默,外婆內(nèi)向不言。外婆在家里視夫,視女,視兒為天,這突然的變故定然讓外婆承受不了。我向里屋去,竟發(fā)現(xiàn)外婆在灶后燒火,柴火的光映出來,跳躍在外婆的臉上,看不清神情,卻能感覺到外婆的情緒的安靜?!蓖馄拧!蔽易酵馄派磉?,輕喚。外婆聞聲轉(zhuǎn)過頭,卻似從夢中醒來?;鸸庀?,我清晰看到外婆皺紋密布的臉上有淚痕。我忍不住抱住外婆,才發(fā)覺外婆的身子是顫抖的,在這熱烘烘的灶頭。這是外婆掩飾不住的悲哀。
晚上是蓋棺。我們至親們都在一旁,看著外公從簾幕后被抬出來放入棺材,看著一條條子孫被蓋在外公的身上,看著外公被釘進了那黑暗的世界,群親慟哭!母親更是幾次要撲上前去,嗓子里已經(jīng)發(fā)不出成形的聲音!
之后大家默默坐在棺木邊,守靈。我只覺得周身冰冷,這是最寒冷的冬夜啊。我旁邊坐了一位遠房的姨媽,見我瑟縮著,把我的手拉過去握在手里,姨媽的手很暖,但卻異常的粗糙,我忍不住去看,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手背上干燥得紋路縱橫,而握著我的手心,從邊上就可以看出皮膚全都翹得厲害,而我的手所直感的就是那手心如破損的竹篾一般。事后我與母親聊起,這是為什么,母親說村里砍竹子的人家都會這樣。若干年后我回憶起來,那種粗糲的感覺還萬分清晰。這是多么辛苦的生活啊。我們哪怕有些煩惱,與那些披荊斬棘的辛苦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天送喪時祖父母來了,阿珍和家人也來了。大家都被哀傷的氛圍籠罩著,院子里,送葬的一路上,除了哀樂聲,就是悲泣聲。
這一次送別,讓我更加看清了一些東西。這一輩子,太短;許多人,太辛苦;一切,都需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