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五年前的望月臺

　　五年前，云夢澤林水鎮(zhèn)。

　　一書童如脫韁野馬，歡快跑來，手中晃著一素絹，氣喘吁吁道：“喏，小姐，林淵大人來信了！”

　　夏蟬迫不及待地接過，她一展愁容，面露寬慰的微笑，彩箋尺素上只平躺一字“安”，卻也著實(shí)令夏蟬心安。無人不知，王都發(fā)生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三殿下皈幀王在皈幀王府中被妖人殺害！林水鎮(zhèn)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擔(dān)心，他們引以為傲的林淵大人，他作為皈幀王的貼身護(hù)衛(wèi)，會不會因失職而被治罪？如今看來，是大家憂心多慮了。

　　林淵很少寄信來，他從小偏愛習(xí)武，對舞文弄墨毫無興致，這提筆寫字還是跟了閑云野鶴的三殿下皈幀王后，潛移默化學(xué)來的。而最近，林淵寄信的頻率越來越高，內(nèi)容也離奇得很，似是心事無法訴說，壓在心頭喃喃自語。

　　一封，兩封……十幾封，堆積在夏蟬的妝鏡前，每封僅有寥寥數(shù)字：

　　“小不點(diǎn)，我忽然發(fā)現(xiàn)，死亡是最平等的事情，再高貴的生命，也會轉(zhuǎn)瞬即逝?！?p>　　“小不點(diǎn)，大家都謬贊我為忠孝雙全之人，我曾發(fā)誓要護(hù)主一世周全，然而，我食言了，身為下屬，三殿下慘死在我眼前，我不忠；我還無法為他報(bào)仇雪恨，更不義?！?p>　　“小不點(diǎn)，我想戳瞎雙目，如果當(dāng)初我什么都沒看到，該有多好?！?p>　　“小不點(diǎn)，為什么死的會是三殿下，而不是我？”

　　“小不點(diǎn)，殿下們都不怪罪我的失職，甚至連一句抱怨都未有過，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里都帶有憐憫，我想我的模樣一定像極了一條喪家犬?！?p>　　“小不點(diǎn)，我該何去何從？”

　　“承諾是美麗的枷鎖?！?p>　　“今日我見到了五殿下，令妖人聞風(fēng)喪膽的年少大將軍煊赫王，氣宇軒昂的他卻像個(gè)孩子般嚎嚎大哭，他一見到我，便打了我一拳，質(zhì)問我這貼身護(hù)衛(wèi)是飯桶嗎？我久違地感到開心與舒切，心中暢快了些。”

　　“想與五殿下道聲謝，他卻一直不召見我，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是對所有人避而不見，一直守在三殿下尸身旁默不作聲?！?p>　　“本就寡言的四殿下琨珸王，如今更是冷若冰霜，長月姑娘死的這天，四殿下第一次喝酒，卻怎么也喝不醉?！?p>　　“小不點(diǎn)，我竟心生慶幸，如若沒有那面屏風(fēng)，死的會是我，而不是長月姑娘?！?p>　　“不……不是慶幸，我想一死了之，但我……放不下你，二殿下準(zhǔn)我回鄉(xiāng)了，索性完婚后一起游山玩水，歸隱山林罷？閑云野鶴相伴，空谷幽蘭一曲，無憂無慮，自在逍遙，這是三殿下未完的夙愿?！?p>　　“五殿下本就是位追求極致、酣暢淋漓之人，親眼見證長月被火燒后的他，像是瘋了般狂笑不止，笑著笑著又哭了，令人心疼，還令我良心不安?！?p>　　最后一封書信：“有些話說不得，真相意味著滅亡。一些話堵塞在我的心口，很是壓抑難受，每每見到五殿下憔悴固執(zhí)的模樣，我總是欲言又止，我倒底該不該告訴他？”

　　問句結(jié)尾，卻沒有后話，著實(shí)引人心慌，這些書信夏蟬反復(fù)扣字研讀，已是倒背如流，卻遲遲等不來下一封。她覺著自己不能繼續(xù)等下去了，她有必要跋山涉水奔往王都，將疲倦不堪的林淵摟在懷里，輕聲安慰。夏蟬焦急萬分，心中隱隱不安，總預(yù)感大事不妙。

　　而夏老爺卻將女兒攔下，他喜笑顏開告訴夏蟬：“戒懼皇久久不問天下事，凡家事國事皆是二殿下琳瑉王做主。如今，林護(hù)衛(wèi)深得二殿下歡喜，林家一步登天，要舉家搬去王都，此后飛黃騰達(dá)，便是坐落王都中的世家大族了！乖女兒，你是真的命好，爹爹替你開心壞了?！?p>　　可夏蟬眉頭緊皺，既是如此，林家哥哥為何悶悶不樂？她心存疑慮，便偷摸跟上林家，一同趕往王都，也隨之目睹了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她看到林家人受寵若驚，日理萬機(jī)的二殿下琳瑉王，竟會親自出城迎接林家人的到來；她看到琳瑉王道了一聲愧疚，便赫然令下，護(hù)衛(wèi)們將林家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尖刀利劍齊刷刷地指向他們；她看到一團(tuán)煙霧之后，林家人變成了形狀各異的妖人，他們驚慌失措，鎖鏈套在身上，他們被捆進(jìn)王都。

　　夏蟬記憶猶新，五花大綁、無力掙扎的林家人，被裝進(jìn)麻袋，堵住嘴巴，只露出畸形的腦袋，被扔在望月臺像蛆蟲般蠕動著，臺下的人們義憤填膺，擲地有聲道：“殺死妖人！”

　　鮮血層層噴濺望月臺，金碧輝煌的石壁指染殷紅，臺下的人們興致高漲，紛紛叫好，陶醉于類似“暴殄天物”的樂趣之中。唯有一旁的海棠樹，依舊高雅清香，花葉隨風(fēng)舞落，飄灑一地懷傷。

　　突然間，有個(gè)麻袋被一只健壯手臂掙破，麻袋中人早已面目全非，但夏蟬一眼認(rèn)出，他是她的林家哥哥。林淵青筋暴起，手臂卯勁，拳頭緊握，似在醞釀些什么，但他的手臂剛要抬起，人群中竄出一矯健身影，玉劍出鞘，刀光一閃，毫不猶豫地便斬下林淵的手臂。

　　那人將斬下的手臂裹進(jìn)懷中，轉(zhuǎn)身正欲離去，而后，矯健身影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便被五殿下煊赫王一劍穿了心。

　　煊赫王一襲黑衣，從容邁過七零八落的尸體，嗤笑道：“妖女長月，縱然你的易容騙得了所有人，可惜劍法瞞不過我，昔日火焰燒不死你，如今一劍穿心，是你逃不掉的永別，相識一場，這便是我予你唯一的贈禮?！?p>　　原來，斬下林淵手臂之人，正是殺害三殿下皈幀王的妖女，名叫長月。長月此時(shí)口溢鮮血，神情復(fù)雜，負(fù)隅頑抗般地朝五殿下煊赫王丟去一飛鏢，誓要同歸于盡，煊赫王輕易閃過，眼神輕蔑道：“他待你甚好，你為何要?dú)⑺浪?？！逃過一劫……又何必再出現(xiàn)？”

　　長月沒有回答，她微笑倒下，飛鏢悄無聲息地落在海棠樹干上，此刻回頭的人們皆清楚地知曉：可喜可賀，妖女長月，這次是徹徹底底地死透了！

　　夏蟬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妖女徹徹底底地死了，她的林家哥哥也徹徹底底地離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