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武歷二十六年
漠北，郎泉。
這個小小的牙堡只有不足五百戶人家，卻有近五百精銳的漠北驃騎駐守，蓋因這里是抵抗北獒入侵關(guān)中之地的第一線，亦是漠北王劉瑜的封地，更是秦帝國龍興關(guān)中之地的后方屏障。
十五歲的羅生自有幼時起就同相依為命的姐姐住在這個牙堡里，至今已經(jīng)差不多快十個年頭了，因為長得高大討喜，再加上從小就乖巧勤快很是受街坊鄰里喜歡。因此自從五年前羅生差不多懂事兒后，他姐姐便在鎮(zhèn)撫司找了個差事常常外出公干，街坊鄰里就對這個略有靦腆的勤快蛋兒照顧有加，說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也不為過。
今天羅生練完樁以后，又幫隔壁的老王劈柴去了，說來也奇怪，當(dāng)初羅生剛和相依為命的姐姐逃荒來到這里的時候，怕生的他連門都不敢出，但卻偏偏有膽子扒著院墻聽隔壁的王瘸子自言自語，后來他見那大叔不趕他走，索性翻過墻去大搖大擺的‘聽書’。
羅生還記得當(dāng)初自己剛翻進來就吃了一板栗，胡子拉碴的‘王瘸子’黑著臉嚇唬他，“不怕翻到油鍋里啊！把你炸了吃信不信？”
天真的羅生自信的搖搖頭，“不怕，你不會害我?！迸猛跞匙涌扌Σ坏?，那之后一來二去時間久了兩人也就混熟了。
老王有個特能鬧騰的閨女，沒事就喜歡往外面瘋跑鬧事，他自己怎么說教都沒用，說多了還會被閨女指著鼻子一頓痛罵。羅生就不一樣了，每當(dāng)他搖頭晃腦的啰嗦孔孟之道或其他的大道理時，這小子總會乖乖蹲在一旁認(rèn)真的聽，那一絲不茍的模樣讓他這個半桶水都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后來老王索性就拉著羅生講，然后忽悠這小子當(dāng)傳聲筒去說給自個閨女聽……
王瘸子退伍前似乎是個不小的官，每月發(fā)到手里的漠北軍補貼是隔壁老頭的好幾倍，日子也因此過得相當(dāng)滋潤；而王瘸子雖然人閑了但是心可不閑，除了給羅生講大道理外，就是拄著根破拐教羅生站樁練武，偶爾喝醉膽子大起來的時候，他還敢跑到房頂撒潑耍酒瘋說各種‘誹謗朝廷的壞話’，這時候除非他閨女湊巧回來，否則諾大個郎泉還真沒人管這破事，不過王瘸子如此嘚瑟這么些年卻依舊屁事沒有，實在是件怪事。
今天，王瘸子指著屋里掛著的一把賣相極差的破刀又開始吹牛了，“老子當(dāng)年在邊塞親手?jǐn)財嗟谋遍峁吠茸?，沒有十萬也有八千，就算他漠北王劉瑜見了我也得乖乖鞠個躬，叫聲王大爺！”他坐在矮馬扎上往土墻上蹭了蹭背，伸長腿抽著旱煙，幾乎用鼻孔對著羅生繼續(xù)吹到，“知道不，當(dāng)時叔可是和天下第一人都過了幾招，這腿就是當(dāng)時不小心踩了個石頭滑了一跤，跌斷的?！?p> “這么厲害啊，叔？”
“那可不！”王瘸子臉上越加得意。
“可你上次不是說，你這腿是被北獒皇帝養(yǎng)的那只獒妖給咬的嗎？”
“啊…？啊對！是那只成了精的畜牲給咬斷的！”王瘸子尷尬的摸摸鼻子解釋道：“不過究其原因，還是因為比武落下的病根……”
“那北獒那個老娘們養(yǎng)的獒妖和上次在山里碰到的白色大狐貍，哪個厲害？”
“唔....差求不多，反正都是一刀就能削掉的畜牲。”
“嗚……”悠長的號角聲打斷了王瘸子，緊接著黃土地微微顫動了起來，好似千軍萬馬奔騰而過，但沒多久這突如其來的震動便迅速停息了下來。
“愣著干什么，就是北獒的狗崽子殺上門來你也繼續(xù)劈柴，老子出去看看咋回事?！蓖跞匙用鹋赃叺墓照确鲋鴫φ玖似饋恚R罵咧咧的出了大門，“他娘的，眼見著快秋收了這幫鱉孫也不消?！?p> 羅生撓了撓腦袋，繼續(xù)劈柴挑水擦地的日常，等洗菜燒飯都忙完了以后，日頭已經(jīng)微微西下，王瘸子這才拄著拐杖扭回來，開門便看到桌子上剛熱好的飯菜和杵在院中心站樁的羅生，裂嘴笑罵了一句，“你小子果然有眼色，將來必成大器！”
羅生抓抓腦袋，不好意思的笑了。
秋收的最后一天，羅生獨自坐在自家院子門口等人，他翻來覆去的將幾個月前姐姐的來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抹纖細(xì)的人影安然無恙的出現(xiàn)在視線中，他才如釋重負(fù)的出了口氣，站起來對著歸來的姐姐揮手。
姐姐姓姬名靜薇，隨父姓，而羅生隨母姓；當(dāng)初隔壁王瘸子知道后嘲笑他老爹怕老婆，被羅生給姬靜薇打了小報告后，這個眼里不揉沙子的剛毅女孩提著繡春刀，把滿肚子壞水的老瘸子追著好一頓胖揍，那以后王瘸子見了姬靜薇就慫的直縮脖子，除了獻(xiàn)媚傻笑還是獻(xiàn)媚傻笑，那張老臉擠成一團，別提有多逗了。
“姐，回來啦！”
“嗯，回來了?！奔ъo薇抬手摸了摸羅生的腦袋，“幾個月沒見又長高了…怎么頭發(fā)又亂糟糟的？回頭我?guī)湍憔巶€發(fā)繩綁好?！?p> “嘿嘿，還是姐好…這次回來呆多久？”
“五天?！?p> “這么短啊…？”
“嗯，之后我得去中原一段時間?！?p> “好的”羅生給姬靜薇在盤子里挑了一塊肉，“我和你一起去，這里也呆膩了?！?p> 姬靜薇聽到這話后眼神微微閃爍一下，隨即試探性的問到，“你去干什么？”
“報仇啊?！绷_生輕飄飄的答案嚇得姬靜薇臉都白了，“這種深仇大恨，若不悉數(shù)還施彼身，怎能解我剜心之恨……？”
“閉嘴！”姬靜薇捂住羅生的嘴，警惕的瞇起眼睛掃視了一下周圍，這才松了一口氣，“你給我乖乖讀書練武，報仇的事我們慢慢從長計議……”
“嘿！”羅生點頭笑笑，只是在姬靜薇看來怎么都像是敷衍自己的，她只能嘆口氣繼續(xù)吃飯，“什么時候想起來的？”
“幾年前斷斷續(xù)續(xù)回憶起來的。”
“那你這期間都在給姐姐演戲…你敢騙我？”她話才說完，就被羅生笑嘻嘻的塞了一塊肥嫩的紅燒肉堵住了殷桃小口，只得顰起眉頭拿竹筷輕輕敲了敲羅生的頭，含糊不清的教訓(xùn)了他一頓，盡管羅生一句都沒聽明白但還是乖巧的點頭，‘從善如流’的應(yīng)付過了這一關(guān)，“等明兒我和王叔打個招呼，然后咱就收拾東西一起回中原，否則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p> 姬靜薇怔怔的看著眼前越來越模糊的羅生，抬手擦了擦眼睛，“又刮沙子了?！?p> 次日…
羅生悠閑的坐在王瘸子院子里和他一起曬著太陽。
“我要走了，這次姬靜薇要調(diào)到中原去了，我得陪著她?！?p> “平日里她出去公干也沒見你這沒良心的擔(dān)心”
“這次不一樣，她要去中原，我必須跟著去。”
王瘸子抓緊了手里的拐杖，收起往日老不正經(jīng)嬉皮笑臉的表情鄭重道：“你一個小娃娃，能干啥？？”
“給他們治治?。「鷮W(xué)了這么多年手藝別的不敢說，裝傻充愣吹牛扯皮還是會的，所以保住這條狗命不難”說到這羅生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老叔后悔了？”
“莫名其妙，狗屁不通！”王瘸子最終還是松開了拐杖，恢復(fù)了那副老油條的嘴臉，“狼崽子，滾滾滾！滾的越遠(yuǎn)越好，眼不見心不煩！”
“您這話說的就沒意思了，好歹我也給你打了那么多年水，燒了那么多年菜，怎么著工錢給我結(jié)一下？”羅生指了指王瘸子客廳內(nèi)掛著的一口破刀，“我看那個就成。”
“他娘的，老子就知道！”沒想到素來老實的羅生也會乘火打劫了，“我打你的仙人板板！你怎么不要皇帝老兒的玉璽呢？換一個！”
“那就這根拐？”
“.…..”王瘸子楞了一下，疑狐道，“你開始就瞅準(zhǔn)了老頭這根拐了吧？”
“沒的事！就是向留個念想！等我到中原以后，用千年的沉香木給你打根鑲金的拐送回來，咋樣？”
“妥！但是你得自己給老子送回來，別人帶的不要！”
“得嘞~”羅生作勢就要去抓拐杖，卻別王瘸子抄起鞋底子就打，“娘的，你就是早謀劃好的，看我不打死你個鱉孫…”
“啊哈哈哈……”小伙子就是皮糙肉厚，硬吃了兩鞋底后抱著拐杖就跑出了門，臨走前在桌上放了個持劍的瓷娃娃，“王叔，這個算回禮！”
“這小子，臉皮越來越厚了。”王瘸子拿起有些破舊的瓷娃娃，仿佛回憶起了數(shù)年前的光景“這還是當(dāng)初老子給他燒的呢……說來覺得他是傻子，也是因為當(dāng)初這小子給劍刃涂得是金色，可笑可笑，哪里有劍刃上會沾金血呢？”
…………
…………
…………
郎泉堡南門
羅生將通關(guān)文書遞給守衛(wèi)，那漢子拿過來隨便一看，就訝然道：“??？真要去中原生哥，我還以為你昨兒和我們吹牛呢，啥時候回來？”
“不知道，興許回不來了。”
“??？哎，也對，咱這兒天天鬧獒禍，正常人家也不會在這呆多久，不過你要是哪天回來的話記得來找我，我請你喝燒刀！”
羅生微笑著一一點頭，隨后趕著車慢慢消失在鄰里的視線中，隱入漠北的黃沙里。
姬靜薇閑來無事將羅生的包裹打開，嘆息一聲一邊念叨羅生粗糙，一邊幫他把胡亂塞的衣服一件件重新疊好，“你那個最寶貴的瓷娃娃呢？”
“給王叔了，把這個騙過來了”羅生搖了搖手里七尺長的木拐，“這可是個好東西，當(dāng)初我和王叔一起進山里打野味，遇到了好多獒崽子（漠北人對南下?lián)屄拥谋遍狎T兵勇的蔑稱），多到一眼都望不到頭，起碼有好幾千呢…..”
“然后呢？”姬靜薇翹起眉毛揶揄道：“你該不會說那個瘸子就是用這個破拐杖，把那些北蠻子打跑了？算了，我怎么被你帶進去了…...隨你喜歡吧，但是！到了中原后可得老實聽我的話！”前幾天柔弱的樣子似乎只是幻覺，此時她又變回了那個自信且強大的姐姐。
“呀??？姐姐你是文曲星下凡，這個都知道??？怪不得王叔說你這丫頭片子以后了不得，必成大事呢！”
“你說誰丫頭片子！皮癢了是不是？”
“沒沒沒，我沒說，是王叔說的……”
“那個死瘸子，他懂個屁！也就騙騙你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姬靜薇白了羅生一眼“黃口小兒！”
“我長胡子了，不信你摸摸看？”
“去去去，好好趕車”
王瘸子一個人坐在屋子里，看著木桌上放著的精致瓷娃娃發(fā)呆，正想抒發(fā)一下感慨做詩一首時猛地打了個噴嚏，一個趔趄從木板凳上摔了下來?！八锏?，哪個兔崽子在背后編排老子呢？”說完王瘸子揉了揉鼻子，就欲拄著拐杖站起來，摸索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的木拐早被羅生忽悠走了。
他又看看空空如也的桌子，舔了舔嘴唇可惜道：“要是羅生小子沒走，現(xiàn)在怕是就有一桌好菜了……希望這小子到外面招子放亮點，可別把小命丟了?！闭f罷，王瘸子意興闌珊的吧唧了一下嘴，扶著墻鬼鬼祟祟的出門沒走多遠(yuǎn)，就給提著耳朵被父母揪回家吃飯的雷黑子看到了，當(dāng)即這瓜娃就指著他扯開嗓子喊：“看啊看啊，王瘸子又逛窯子啦！哎呀！娘你為啥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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