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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荒丘

第十一章

明月照荒丘 率爾成章 4252 2023-06-01 05:42:09

  宋金虎返回岐山院的時候,嚴不銳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侍女從一條羊腿上片肉。作為岐山院的元老人物,宋金虎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他知道看人料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拆解——食物也是自家小侯爺?shù)膼酆弥?。雖然宋金虎始終無法理解嚴不銳為何會有這種愛好,但對方總是樂此不疲,而且只看不吃,以至于岐山院的下人們也跟著沾光,有幸品嘗到各種珍饈美味。

  眼看著好大一條羊腿終于被侍女巧手拆解完畢,嚴不銳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抬手一指宋金虎,示意將片好的羊肉端給對方,然后拿起那柄掐金錯銀的解手小刀,一邊把玩一邊問道:“事情辦妥了?”

  “是,辦妥了?!彼谓鸹㈦p手接過餐盤,頷首稱是,“屬下先讓人將韓三喜帶走問話,根據(jù)其對唆使之人的相貌描述,確認應是梧桐院那個新來的管事田知棠后,便使人將韓三喜的尸首丟去鬧市街頭,做成錯手誤殺的場面,然后親自去找田知棠當眾過了幾招?!?p>  “哦?贏了還是輸了?”嚴不銳隨口又問。

  “輸了?!?p>  “他的武功很高?”嚴不銳有些意外。

  “切磋較技,屬下或不如他;生死之斗,他必不如屬下。只是您吩咐屬下鬧出動靜,所以屬下以為,輸比贏好?!?p>  “有心了?!眹啦讳J一下子笑了起來,眼中滿是贊許之意,指指宋金虎捧著的餐盤又道:“快吃吧。八方居的新法炙羊腿,本來是兩條,一條送去了燎縣,畢竟李得章這回做得不錯,稍后或?qū)⑹苄┪?,我得先讓他把心放回肚子里。這條是留給你的?!?p>  宋金虎躬身謝過,跟著便是一通狼吞虎咽。風卷殘云般吃罷羊肉,他將餐盤交還給侍女,重又看回嚴不銳。

  “小侯爺,有了今日之事,加上此前的陳記失火,想來城中很快便會流言四起,咱們接下來該當如何?”

  “等?!眹啦讳J微微一笑,“等孟弘文把案子查到咱們頭上?!?p>  “可是——”宋金虎略作躊躇,還是道出內(nèi)心疑慮:“小侯爺,孟大人他會如此么?”

  案子當然是要查的,但怎么查、從哪查、查多深等等,所有這些都是孟弘文必須考慮的問題,有些或許還要先等朝廷定下調(diào)子,所以他才沒有在第一時間啟動塘驛劫囚案的調(diào)查事宜,而是在過去幾天里與各方頻繁接觸。

  盡管目前尚不知曉各方態(tài)度,宋金虎卻不認為孟弘文敢在這起劫囚案上敷衍了事。

  除卻禁兵一事本就極為敏感,蕭黨也是孟弘文不能不顧慮的因素。周全當日所為或許只是臨時起意,但從他借涉案禁兵當眾影射嚴家的那一刻起,這件案子就不再只是一起大案,更是一場朝野各方都會伺機下場的較量。由于國朝素有“未試州縣者不入館閣”之慣例,當初天子煞費苦心地將孟弘文外放燎州,除了眾所周知的緣故,本來也有為其日后入閣提前鋪路的用意。假如孟弘文選擇大事化小,之后蕭黨勢必發(fā)難,便不求將之一舉扳倒,也能在他日后通往政事堂的道路上栽下一方巨石。令天子和幾位老相多年苦心盡付東流的后果,孟弘文怕是擔待不起。

  宋金虎也不相信孟弘文會讓周全奸計得逞,因為這起牽涉到禁兵弓弩的大案而被迫與嚴家撕破臉皮。雖然很多人都希望孟弘文如此——包括小侯爺嚴不銳——但對方絕非魯莽之人,不可能不清楚事情輕重。對于身居刺史之位的孟弘文而言,有些蓋子揭不得,揭了必出大事,一旦燎州局勢發(fā)生某些朝廷絕不希望看到的變化,屆時他的下場更加堪憂。

  設身處地地想想,宋金虎以為孟弘文在兩相權(quán)衡后選擇避重就輕的可能性還是更大些。一來回避與嚴家正面交鋒,查案的難度自然會大大降低;二來這一選擇的最壞后果無非是葬送個人仕途,總不至于有性命之憂,更不會讓燎州出現(xiàn)劇烈動蕩。然而令宋金虎始料未及的是,嚴不銳的看法剛好與他相反。

  “他會,而且還是一查到底?!眹啦讳J神色淡然,語氣卻斬釘截鐵。

  “這——屬下愚昧,懇請小侯爺不吝賜教。”大惑不解的宋金虎立刻躬身求教,然而不等嚴不銳開口解釋,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腳步。二人轉(zhuǎn)眼看去,就見一名下人火急火燎地飛奔而來。

  “小侯爺!剛剛外頭來報,鄭蠻子突然進城了!”

  宋金虎聞言,頓時變了臉色。原來這“鄭蠻子”名喚鄭安國,乃是由嚴榮親自指派的無還騎校尉,曾因些許瑣事,竟往府學門外口出狂言,一句“書生提筆何用,唯有猛士安國”惹來無數(shù)士子文人的口誅筆伐,這才落下個“蠻子”的蔑稱。然而此人平日看似一副十足十的莽夫做派,實則外粗內(nèi)細文武雙全,否則也不可能被嚴榮引作得力臂膀,當上無還騎營的正印主官,以區(qū)區(qū)七品官階超越一眾督府老將,成為燎州軍中排名頭幾號的實權(quán)人物。

  由于無還騎向來只遵嚴榮一人號令,鄭安國今夜進城無疑是奉命行事。鑒于無還騎營在整個燎州軍中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宋金虎很難不為鄭安國的突然出現(xiàn)而感到擔憂,可當他滿心忐忑地看回嚴不銳時,卻見對方眼中竟是異彩漣漣。

  幾乎就在嚴不銳與宋金虎得到消息的同時,鄭安國已領著一眾親隨抵達燎侯府外。抬頭望向前方那座鑲有縱九橫七共計六十三枚銅釘?shù)闹炱嵛彘g大門,他的一雙虎目里滿是憎恨之意。盡管在絕大多數(shù)世人看來,這座遠超侯府規(guī)制的大門都代表了嚴家的無上榮寵,鄭安國卻能從中看出皇家的深深惡意,一如那句早已在朝野間廣為流傳的謠言。

  鄭安國記得很清楚,當年先帝賜給嚴家這座制比親王的侯府大門后不久,自家大帥就主動向朝廷交出帥印,而隨著后來那句“燎州是嚴家的燎州”悄然傳遍天下,一度在朝堂上爭執(zhí)難定的孟弘文外放燎州之事也變得毫無阻滯。

  古往今來,帝王馭下不過“恩威”二字,如不能加之以恩,便只有凌之以威,所以“功高震主”才會成為千古人臣死局。若非當年大帥知機急流勇退,早已賞無可賞的嚴家哪里還能存續(xù)至今?可即便如此,大帥也不得不為此付出遠甚于壯士斷腕的慘重代價。

  因少時便已投身行伍,鄭安國與嚴家早夭的小公子和遠嫁的小姐并無交集,卻曾與伯卿、仲卿二位公子有過袍澤之誼。每每想起當年與二位公子一同在兩軍陣前出生入死的過往,鄭安國心中都有如刀絞。那樣兩柄能如乃父一般橫掃千軍的國之利器,竟因朝廷猜疑而雙雙折戟于一次荒唐無比的邊釁,淪為天下笑柄。與之相比,自己和其他袍澤在這些年里受過的委屈倒顯得有些不值一哂了。

  暗自扼腕間看到侯府門房近前相迎,鄭安國揮斷心中思緒,將坐騎交與對方,快步趕往位于府內(nèi)東側(cè)的議事廳。

  此時已近人定,廳中上手坐著一位暮氣深重的古稀老人,正是世襲燎侯嚴榮。只見他一身燕居常服,外罩熊皮大氅,盡管皮膚褶皺暗沉,筋肉也早已松垮,骨架卻依舊粗大健壯,讓人輕易便能想見其年輕時那副龍精虎猛的名將雄姿。興許是因為精力不濟,原本在此等待鄭安國的他早已沉沉睡去,干癟嘴唇不時翕張聳動,發(fā)出沉悶而又滯澀的鼾聲。

  鄭安國自是不忍打擾,只對侍立在旁的嚴巫陽略一頷首致意,便輕手輕腳地進門默默等候,一時百無聊賴,索性抬眼打量起廳內(nèi)唯一一件裝飾物——那副掛在嚴榮身后的猛虎下山圖。

  虎者,山君也,乃是與龍鳳神龜同屬神物之列的毛蟲之長,是聲震群山的百獸之王。世人常愛在家中懸掛猛虎圖鎮(zhèn)宅辟邪,但大多都是伏虎臥虎上山虎,而下山虎則是莫大忌諱,只因下山虎不僅是惡虎,更是餓虎,兇性最烈,煞氣最盛。尋常百姓若以此類大兇重煞之物鎮(zhèn)宅,家人必遭沖犯,唯有似嚴家這等殺伐為業(yè)的行伍勛貴,才能與之相得益彰。

  能被選為此間中堂的畫作自是名家所繪,筆觸極為傳神。但見雪山青松間,一頭吊睛白額的下山虎目光猙獰險惡,血口大張如盆,利齒森然如匕,毛色斑斕駭人,一條鐵尾斜掛勾明月,四只巨爪交錯踏山巖,端的是形神兼?zhèn)?,栩栩如生,即便明知其在畫中,仍教人有種腥風撲面的錯覺,仿佛這頭猛獸隨時都會破畫而出,撕碎一切膽敢出現(xiàn)在它視線中的活物。

  鄭安國初見此畫時只有八歲,隨父親前來拜謁大帥的他才在門外遠遠看了一眼,就被嚇得胯下失禁,回家后依舊渾身打顫嚎哭不止,以至于母親不得不為他喊了整整一宿的魂。轉(zhuǎn)眼三十年過去,如今他每每重看此畫,都覺畫中猛虎再也不似當年那般猙獰可怖,也不知是因為自己長大了,還是因為畫的主人變老了?

  一念及此,鄭安國心中頓時涌起強烈恨意。他恨皇家無情,更恨自己無能。哪怕如今的他已是文韜武略無所不精,更曾有過百騎突營殺得玄方數(shù)千精騎敗如潰堤的驚人戰(zhàn)績,卻依舊無法幫助大帥抵擋來自朝野各方的明槍暗箭,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強撐起那副早已形銷骨立的老邁身軀,繼續(xù)為大家遮風擋雨。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喘突然在廳中響起,鄭安國近乎本能地伸手上前,想替氣息不暢的大帥撫一撫心口,然而嚴巫陽更快,鄭安國的身體才稍稍前傾,對方就已經(jīng)做了他想做的事。對于這位侯府老仆遠勝自己的反應和身手,鄭安國早已司空見慣,他知道對方平日那副行將就木的哀朽之相全是偽裝,“鷹立如睡,虎行似病”。

  “唔?安國到了?”好不容易喘勻氣息,嚴榮睡眼惺忪地看向鄭安國,然后笑嘆道:“原想著趁你沒到先瞇上一會兒,誰料眼皮子一搭就睡死過去。老嘍,不中用嘍?!?p>  “大帥——”鄭安國胸口猛地一堵,想要張嘴說點什么,心下又覺不忍,連忙改口問道:“您今日急調(diào)末將進城,不知所為何事?”

  “你來告訴他?!眹罉s指了指鄭安國,轉(zhuǎn)臉吩咐嚴巫陽。后者聞聲上前,將自己今日與嚴不銳的談話對鄭安國簡單復述了一遍。

  聽罷嚴巫陽所言,鄭安國不禁猛然抬頭看向嚴榮,眼底滿是驚怒。

  “小狼崽子等不及要吃肉嘍?!备惺艿洁嵃矅鹦苄艿哪抗?,嚴榮再次笑道。

  “他們敢!”鄭安國咬牙斷喝一聲,周身殺氣噴薄而出,竟將廳內(nèi)燭火吹得齊齊一暗。

  “請大帥即刻下令,準末將代為巡營,整肅軍紀!”怒歸怒,鄭安國并未失去理智。燎州軍在外人眼中固然是鐵板一塊,內(nèi)部卻早已山頭林立,彼此間有著數(shù)不清的利益分歧,若非如此,某些人怎敢無視自家大帥的感受,在岐山院與梧桐院之間選邊站隊?又或者,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并非是在孫少爺和孫小姐之間站隊,而是……

  鄭安國不敢再想下去。他太了解那些軍中同僚了。都是百戰(zhàn)余生之人,沒有誰是無腦莽夫,肚子里的彎彎繞絕不比讀書人少,豈會早早向人交出投名狀?其中必定有詐!

  對于鄭安國的主動請纓,嚴榮老懷大慰。眼前這個年輕人的立場總是如此鮮明而又堅定,這在燎州——不,應該是整個大虓——軍中都十分難得。想他嚴羅王統(tǒng)領大虓兵馬二十余載,也不知提攜過多少后進,那些被他親手用一樁樁軍功送上公侯之位的老部下如今何在?刀又向誰?

  那些人當然沒錯,忠于君上何錯之有?可嚴家對大虓從無二心,只想自保而已。我嚴某人一生為國開疆六千里,到頭來竟不能替兒孫求得寸許立錐之地么?馳州民變、塘驛劫囚、還有那批涉案弓弩……陛下啊陛下,您這是在逼老臣吶!

  “無還騎營校尉鄭安國何在?”到底是嚴羅王,情緒來得快,收得更快,原已微微起伏的心湖轉(zhuǎn)眼平滑如鏡,不見半點漣漪。

  “末將在!”

  “鄭安國聽令,即刻率部出城,代本侯巡視各營。”說話間,嚴榮取出一枚令箭,拋予鄭安國。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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