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孟弘文一同返回州府衙門的路上,馮嘉瑞心里只有四個字——嚴榮老了。
因為老了,所以急了。
因為急了,所以話多了。
可是貴人需語遲。這絕非故作高深的姿態(tài),而是舉重若輕的自信。
以嚴家的身份和處境,嚴榮本該惜字如金,而不是如今日這般失了城府,對孟弘文的每一次言語試探都加以回應,并且話急且多。
話越急就越顯得底氣不足,話越多則越容易暴露弱點。
奈何天子正值壯年,孟弘文剛過不惑,就連蕭黨黨魁蕭應玄都未及花甲,放眼如今朝堂,年富力強者比比皆是,而嚴榮早已年逾古稀,家中僅有的兩個繼承人選卻還遠遠未成氣候,偏又雙雙在這起塘驛劫囚案上自作聰明,以至于授人以柄而不自知,所以嚴榮不能不急,畢竟借口這東西,只要拿在手里,早晚都能派上用場,天子可以等,可以反復嘗試,這次不行還有下次,嚴榮卻絕不敢將這個關乎嚴家生死存亡的難題留給子孫去面對。
“圣上當真是重瞳親照,明見萬里!”想到天子在自己臨行前的特意交代,馮嘉瑞不由得滿心敬服,首輔蔣寧有句話說得很對——“所謂廟堂權爭,爭到最后不過是比誰更長壽而已”。
任你手段通天,活不過,就是輸!
“馮監(jiān)何故發(fā)笑?”聽到馮嘉瑞的笑聲,孟弘文好奇問道。
“子孫不肖惹人愁啊。”馮嘉瑞不無唏噓地長嘆道。盡管彼此同在天子陣營,馮嘉瑞還是不愿與孟弘文坦誠相對,多年隨侍御前的經(jīng)歷早已讓他明白一個道理——宦海浮沉,如履薄冰,謹小慎微才是官場不倒的要義,小題大做則是廟堂爭斗的利器。與同在內(nèi)庭掌權的那些老人相比,他馮嘉瑞依舊很年輕,只要他還想更進一步,就決不能漏出任何破綻,讓他人有機可乘。
何況內(nèi)庭與外朝不同,前者與皇權是從屬,而后者與皇權是平衡,二者從來親疏有別,天子長的也是人心。作為首輔門生的孟弘文能被委以重任,不過是天子基于局勢的考量而已,正如蕭黨當年的迅速得勢一般。
朝堂之上絕不能有人一家獨大,否則天子必難駕馭。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泵虾胛穆牭贸鲴T嘉瑞的言不由衷,卻只順著對方話頭接了一句。正如馮嘉瑞對他心存戒備,他也同樣提防著對方。臣子是臣子,家奴是家奴。天子派家奴“協(xié)助”臣子的舉動本身就代表著某種不滿或是不信任,至少是不夠信任。
好在形勢比人強。
昔日先帝不能不用嚴榮,如今天子也不能不用他孟弘文。且用且防,不過題中應有之義。
“家事是家事,國事是國事,因私而廢公,此乃不忠不敬!”馮嘉瑞忽然神色凜然道。這句話說得很重,對此始料未及的孟弘文一時間竟無法判斷對方說的是嚴榮?還是自己的老師?
在天子眼里,一心想要師生二人同朝為相的老師蔣寧或許并不比擁兵自重的嚴家好到哪去。盡管兩者用心不同,其行為本質卻別無二致,都是挑戰(zhàn)皇權,而且明知故犯。
對于天子而言,這種事從來無關初衷、不講對錯,只分做與沒做。
“燎州西北國門,事關我大虓社稷安穩(wěn),萬萬不可輕動!”思忖片刻,孟弘文小心試探道。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馮嘉瑞冷哼道,又重新?lián)Q上笑臉,說了句沒來由的題外話:“恭喜孟大人,您馬上就要回京了。”
“不是還有一年么?難道陛下——”孟弘文再次怔然,心里迅速浮起一絲不祥,也顧不上深究今早便已進城的對方為何直到此時才向自己正式交底。
“陛下洪福齊天,孟大人勿念。”馮嘉瑞朝京師方向一拱手,隨即轉過話鋒,搖頭嘆道:“倒是蔣相他老人家——唉——”
“蔣師?蔣師他如何了?”孟弘文聞言渾身一顫,只覺得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九月里,蔣相于府中突發(fā)風疾,一度不省人事,好在宮里聞訊及時,急遣御醫(yī)前往診治,這才堪堪從陰曹手里奪回性命,只是老人家的身子骨到底不成了,一連將養(yǎng)數(shù)日才勉強緩過氣來?!?p> “吁——”聽聞老師蔣寧性命無礙,孟弘文長吁口氣,嘴里喃喃道:“這就好,這就好……”
“此事固然隱秘,可當朝首輔多日不曾上朝,終是紙難包火,蕭黨遂聞風而動,之后整個十月里,禮部請開恩科、工部催討錢糧、刑部連翻舊案、御史臺彈章如雪,儼然一副要拿海量政務將邱、盧兩位老相也生生耗垮的架勢。”然后馮嘉瑞接下來這番話又讓孟弘文稍稍放下的心又再度提了起來。
與老師蔣寧同為兩朝元老的尚書左丞邱問璞和戶部尚書盧浩之固然也是賢相良臣,奈何一個多謀少斷,一個才高性柔,此前有老師居中主持大局,此二人自能盡顯其才,協(xié)助老師與蕭黨斗了個旗鼓相當。如今面對蕭黨的趁火打劫,失卻老師這條主心骨的邱、盧二人哪里還能招架得???
“可楊侍郎執(zhí)掌兵部一事不是早已敲定了么?”已經(jīng)明白馮嘉瑞為何要說自己即將回京的孟弘文趕忙又問。只要楊元正正式入主兵部,就能依循國朝慣例參知政事,雖說此人長于兵略短于政爭,總能在政事堂里為邱、盧二相分擔許多壓力。天子并非別無選擇,實在沒必要召他孟弘文提前回京,令他的入閣之事平白多出一層隱患。
“敲定了又如何?日子沒到,圣上總不能逼著江老大人提前歸家榮養(yǎng)。面子上不好看吶?!瘪T嘉瑞擺手苦笑。
“所以打蕭黨是假,動嚴家才是真?”盡管心中已然有所明悟,孟弘文還是開口確認道。
“蕭黨要打,嚴家也要動。驅虎、吞狼!”馮嘉瑞正色道,隨即微笑拱手,“時間緊迫,還望孟相您好生計議,萬勿辜負圣上對您的一番期許。”
孟弘文默然回禮。對方這一聲“孟相”的分量實在太沉,儼然如泰山壓頂,令人窒息。
“唉——老師到底還是惹得陛下不滿了。讓馮嘉瑞提醒自己將要提前回京一事,未必就不是陛下有意敲打自己師生二人?!痹谛睦锬瑖@息一聲,孟弘文突然抬手撩起馬車窗簾,對窗外隨從吩咐道:“來人!替本官知會謝文聰一聲,就說他的病也該好了!”
隨著孟弘文一聲令下,針對塘驛劫囚案的調查終于正式啟動。此時距離案發(fā)已是兩旬有余,卻無人因此詰難官府那過于遲鈍的反應。誰教這起案件的干系實在太過重大?既然茲事體大,地方官府的拖沓也就不難理解。對于官員來說,“奉命行事”和“自作主張”的性質截然不同。前者最壞的結果是無功,而后者最好的結果是無過。
與此同時,城外聚集的災民也在饑寒交迫中等來了欽差大人親口宣布的好消息。雖然即將從馳州運來的糧食是燎州刺史孟弘文出面借的,是左威衛(wèi)大將軍楊開世幫忙籌的,可兩人心照不宣地將這份功勞拱手送給了馮欽差。
看著周圍那一張張感激涕零的面孔,聽著耳畔有如山呼海嘯般的歡呼,饒是馮嘉瑞再三提醒自己要淡然處之,心里還是難免有些熏熏然。
原來這就是受萬民膜拜的滋味,原來自己也能品嘗到這種滋味!從今往后,還有誰敢笑話他馮嘉瑞肢體殘缺愧對先人?
“不怪這孟毅夫能得先帝爺青眼有加,如此知情識趣,哪里是那些書呆子能比的?可惜——”想到最后,馮嘉瑞暗自輕嘆一聲,隨即收拾心情,重又滿臉堆笑地走過擁擠人群,仿佛一點也不擔心有人會對他不利。
城市另一邊,燎州州府長史周全正捧著茶水,坐在因災情到來而門可羅雀的滌凡居二樓雅間內(nèi),耐心等待謝文聰給自己一個答復。
自從收到副相蕭應玄派人從京師送來的密信后,周全便徹底放下心來。每每想起自己那天夜里險些因一時沖動而在孟弘文面前草草作出決斷,他就忍不住后怕,而蕭相在信中給予的肯定和指點又讓他轉而志得意滿。
堂堂當朝副相的親筆信對于一個從五品地方官員的含義實在無需贅言。周全似乎已經(jīng)感到自己正肋下生風,即將直上青云。
“到底還是賭對了!”老神在在地呷了口茶水之后,他收拾好內(nèi)心對未來的希冀,開口問謝文聰:“思明啊,你考慮清楚了么?”
“且容我再想想?!甭牭街苋拇叽?,謝文聰并不急于表態(tài)。雖然他的官職來得不像對方那么體面,卻自問才學遠勝對方,只是差了些科舉高中的文運罷了,否則谷陽謝氏、安平王氏、燎縣宋氏和江陽萬俟氏這幾大燎州本土宗族又怎會聯(lián)手將他謝思明舉為旗幟?
事實也是如此。
早在當日于州府后堂同周全發(fā)生爭執(zhí)時,謝文聰就已清醒地意識到如果放任對方借涉案禁兵挑事,自己接下來將處于怎樣一種有利地位,更妙的是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只需耐心等待局勢發(fā)展就好。等到主動或是被迫參與這場較量的朝野各方相繼下場,他這位地方宗族勢力代表的重要性就會自然而然地凸顯出來,于是當晚他便告病休養(yǎng),之后不僅謝絕了所有人的登門造訪,就連孟弘文和嚴榮的召見也是一再托病婉拒,哪怕不得不真的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
不過凡事皆有兩面,待價而沽的收益固然非??捎^,卻也面臨莫大風險。
沒有人喜歡騎墻派。
如今朝廷旨意已到,各方摩拳擦掌,就連孟弘文都不再對自己曖昧不明的立場繼續(xù)保持忍耐,謝文聰知道自己是時候“痊愈”了,問題在于,誰家的“藥方”更靈?
“思明——思明??!”見謝文聰坐了半天仍是一副油鹽不進的姿態(tài),周全苦口婆心地勸道:“正所謂‘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此天賜良機,難道思明你當真忍心錯過?還是你早已被磨平棱角,甘愿看你谷陽謝氏世代給人低頭做?。俊?p> “玄方厲兵秣馬多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某雖不才,卻也熟讀圣人教誨,斷不敢因一己之私而廢國事?!敝x文聰大義凜然地說道。
“實不相瞞,蕭相來信了?!敝苋矶疾焕韺Ψ侥枪诿崽没实墓碓挘麛嗔脸龅着?。
“哦?不知他老人家有何指示?”謝文聰微微一挑眉梢,心知戲肉終于來了。
“你看看你看看,思明果然是個明事理的!”聽到對方的措辭,周全會心一笑,“話說你方才所言竟與蕭相不謀而合!他老人家也說我等既為臣子,自當盡心為陛下分憂!”
謝文聰笑意更甚?!盀閲隆焙汀盀楸菹隆庇袝r并非一碼事。
“他老人家還說如今時局紛擾,鑒于朝廷正是用人之際,禮部日前已上書陛下,請于明年重開恩科!”周全又道。
“果真如此?”謝文聰心中一動,目光漸熱。蕭黨開給他的這副“藥方”似乎很是對癥。
“瞧你這話說的!你當我周某人有幾個膽兒,敢拿蕭相他老人家的名頭誆你?再說開恩科這么大的事,我還能信口胡謅不成?”周全故作不悅道。
“開恩科么?呵——”送別周全之后,謝文聰緩緩閉上雙目,露出無比愜意的微笑。他必須承認,蕭黨給的條件十分誘人。蕭應玄不愧是洞察人心的高手,知道他謝文聰最想要什么。
禮部早已由蕭黨一手把持,而以蕭黨如今在朝中的龐大勢力,謝文聰完全可以想見,只要答應與對方合作,待來年恩科一開,赴京參加鎖廳試的自己必然能得高中。一旦有了進士出身,滿腹才華的自己再也無需低人一頭,說不得還有位列朝班之日!
就在謝文聰獨自憧憬未來的同時,無數(shù)相似場景也在別處上演。種種陰謀詭計在各方或明或暗的利益交換中迅速發(fā)酵,令整個燎州都被籠罩在一種波詭云譎的氣氛之下。
“山雨欲來,群魔亂舞嘍!”北城官驛里,出城探望災民歸來的馮嘉瑞對著公孫飛鴻等武營偵騎喃喃自語道,直把眾人聽得是毛骨悚然,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森森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