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很陰沉,這個月已有許久沒有見到過陽光了,自從父親出征之后,整個城市就變得死一樣的寂靜。
從洛華記事以來的十幾年間,他印象里的父親從來沒有在家里待過完成的一個星期,仿佛在他的世界里永遠只有打仗,出征,勝利,負傷。早已記不清在他的身上有多少傷口了,不管大傷小傷,他從來沒有在家人面前露出過一絲虛弱的樣子,永遠都如同奈明山脈那樣巍峨不動。他已經(jīng)守護這個國家六十七年了,就像是米特爾城門那般牢不可破,只要他還能站立在城門外,這個國家就永遠不會被攻破。
“洛華殿下,該走了,要不然又要下雨了?!甭迦A身邊的一名侍從模樣的人迎著笑臉不緊不慢的說到。
“上閣的人就這么急嗎?”洛華撇了一眼身邊的人,那滿是笑容的臉上赫然印著他內(nèi)心的狂喜。他并沒有做聲,只是伸出一只手,輕輕俯下身,讓洛華繼續(xù)趕路。
米特爾帝國已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佇立了二百多年,前后歷經(jīng)十三代君主,到如今已經(jīng)是腐朽殘年,整個國家早已搖搖欲墜,洛華懂事之后,從父親的口中和旁人的眼中都能看得到這原本輝煌的帝國根基早已腐爛。在奈明山脈的另一側(cè),一個崛起的新興國家開始統(tǒng)治這個世界,他們帶來了更為先進的文明和科技,讓這個帝國引以為豪的國力在他們面前變得如同螻蟻,不堪一擊。
“走吧,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要被眼前的仇恨所蒙蔽?!甭迦A身后的一名老者用雄厚的聲音驚醒了他。
“是的,老師?!币恍腥舜┻^磐石街道,向更深處的地方走去。
米特爾紀米爾二十三年,元紀1125年,最后宣言:
米特爾帝國第十三任君主米爾對所有米特爾管轄內(nèi)國民做出最后宣言,從今日起,整個米特爾帝國年號就此廢除,本人米爾不再擔任米特爾帝國君主,即日廢除米特爾紀年,廢除米特爾君主體制,廢除上閣與下閣,解除所有兩閣官員,所有原米特爾帝國管轄三大行政區(qū)域從此刻不再歸屬帝國管轄,所有行政區(qū)域國民從今天起可自由決定是否成立新政府或者加入大陸新聯(lián)邦。
結(jié)束同大陸新聯(lián)邦的所有戰(zhàn)爭,所有軍隊就地投降并且解除所有兵權(quán)和職位,就地收編或者解散,不得有任何反抗。解除洛華家族的最高軍權(quán),不再保留雪絨勛章,所有直屬機構(gòu)就地解散。
原帝國所有稅收財政上繳大陸新聯(lián)邦,抵扣戰(zhàn)爭賠款,任何人不得擅自擁有個人資產(chǎn)以及外匯資產(chǎn),未經(jīng)查明的資產(chǎn)大陸新聯(lián)邦有權(quán)無條件扣押。
原帝國所有外交官員職務(wù)即日起全部解除,任何人不得使用米特爾帝國或者米特爾行政區(qū)域的任何政治符號進行外交活動。
……
自即日起,所有法令下達之處就地生效。
轟的一聲,在這個最后宣言之下,整個帝國徹底坍塌,沒有一絲余地,整個帝國的榮光在這一刻徹底灰飛煙滅,佇立了兩百多年的大帝國在這一刻完全湮沒在歷史的塵煙里。先人們用血肉筑成的城墻如今被這一張紙,壓得滿地殘垣。
米爾讀完所有宣言后,他身后每一個人,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沉默了,在他們腦中開始浮現(xiàn)兩百年前那個不可一世米克大帝,橫掃整個大陸雪絨洛華,如今他們的后人卻只能屈辱的站在歷史的恥辱柱下結(jié)束整個帝國的輝煌和榮耀。
許久,一位身著大陸紅色軍服的老人走到米爾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米爾閣下,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這樣稱呼您?!?p> 一輩子被人稱作君主的米爾顯然不太習(xí)慣這個稱呼,微微皺眉,隨即無可奈何的點了點頭說:“是的,高林閣下。”
“您的國民會感謝您所做的決定,您這樣不僅僅避免的數(shù)百萬人生靈涂炭,也讓這個國家的人們獲得了屬于他們原本的自由和權(quán)利。”
米爾沒有做聲,這個叫高林的人又走到洛華面前,同樣深深鞠躬后說道:“尊敬的洛華閣下,您的父親是一個不屈的戰(zhàn)士,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雖然身處不同立場,但我們同樣尊敬他,請允許我對于洛華軍團長的離世給予最崇高的敬意和沉重的悲痛,我們?nèi)耘f會保留洛華家族的所有資產(chǎn)和榮譽,會保留屬于您同您父親的雪絨徽章,除了軍權(quán),洛華家族一切仍舊可以原樣保存?!?p> 身著深藍長絨聯(lián)排紐扣軍服的洛華,壓低了印有雪絨徽章的軍帽點了點頭,此時眼睛里噙滿淚水,這是她第二次身著軍服,第一次還是自己十二歲成年禮時父親親手將這套軍服交于她手中,那時的她剛剛成為了一個大姑娘,落得美艷,尤其是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穿上軍裝顯出一份颯爽,那父親的笑容如今還印在腦中,可這一次不但天人永隔,連這座城,也隨同他一切離去了。
高林佇立一會后,說道:“好了,請米爾閣下和洛華閣下節(jié)哀,我現(xiàn)在就要去準備明天簽約事宜,也請二位閣下能盡早準備好,我們明天再見了?!闭f罷,就帶著一行人離開了。原本有些擁擠的城墻之上,現(xiàn)在卻又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洛華殿下,我們走吧?!鄙砗蟮睦险撸耘f用那渾厚的聲音說著,洛華這次沒有沒有聽他的,而是走到米爾面前,脫下帽子,行禮,然后用她的大眼睛死死盯著米爾,她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來,在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死一般的沉寂,就如同現(xiàn)在的米特爾城一般,被籠罩在無邊的陰沉下。
“對不起,洛華。”就在她轉(zhuǎn)身的那一刻,身后的米爾出聲說到。
“陛下,沒必要說對不起,歷史的必然,時代的必然,您說是嗎,洛華閣下?”這個人洛華認識,就是不久前來“邀請”她的那個上閣官員。那陰冷而又不屑的笑容,這輩子她都不會忘記。
洛華不舍的看著眼前的城堡和曾經(jīng)巍峨的城郭,再看看伏在廣場的數(shù)千官員,他們內(nèi)心想著什么,自己很清楚,自從父親陣亡的消息傳入米特爾城門的那一刻,她已經(jīng)看厭了這些千篇一律的嘴臉。秋天的米特爾城并不美麗,滿街的香禾樹早就褪去了紅葉,沒有了春日里的蔥郁,盡管這是米特爾城市里的象征,每到春日,將整個城市點綴的欣欣向榮,但此時光禿禿的枝椏再看看就覺得更加荒蕪,陰沉的天氣也似十分配合它們一般,讓枯竭的枝干上蒙上一縷縷慘淡和壓抑,殘垣敗絮,國破家亡,如此殘破不堪,不忍心再去看她斑駁的樣子,洛華重新將鑲嵌雪絨徽章的軍帽帶上,好似一場訣別。
“哎,米爾陛…閣下,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命運,既然我們無力改變結(jié)果,那就讓我們成為見證這一刻的歷史罪人吧。我還要處理交接的事宜,就先行告退了?!甭迦A嘆了口氣,便和身邊的老者不緊不慢的褪出眾人的視野。
“米爾…閣下?”這位曾經(jīng)的帝王不斷地重復(fù)著剛才洛華說的話,不停的重復(fù)著,就好像這四個字就是他最后的遺言,要牢牢地刻在心里,刻在靈魂里。
“洛華放棄了我們,但何嘗不是我們負了洛華!”米爾自言自語道。
“陛下,您說什么?”米爾身邊的人沒有聽清他的話,下意識的問到。
“我說,我們負了洛華!我們負了雪絨洛華!”說罷,米爾便縱身躍下,從這上百米的城墻之上一躍而下,如同雪絨花瓣一樣凋零在風(fēng)中,他笑著,也哭著在那千分之一秒好好看著眼前的米特爾城,曾經(jīng)的米特爾帝國。
咚?。?p> 不遠處的洛華聽著這亡語凋落,心里微小的波瀾就此平靜下來,僅僅是小駐片刻,繼續(xù)前行。
守護了數(shù)百年的信念,也隨著他一同飄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