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碌 似賭非賭（上）

　　暗寶是一種神秘的賭具。一個方桌，一群男人，緊緊相挨，密不留縫。

　　背面，背面，全是背面，外面的人只能看到一群男人的背面。沒有多余的聲音，他們深沉，深不可測；沒有多余的表情，他們神秘，秘不可知。“硬擠不進(jìn)人群內(nèi)，渾然不知群內(nèi)事?！?p>　　賭暗寶是男人之間的較量，不曾見有女人出沒人群里。鎮(zhèn)上有很多像妹妹這樣只知他們在賭暗寶卻不知暗寶是什么東西的人?！罢牥祵氝@名字，會以為那是藏得緊的寶貝?！泵妹谜f道，“至于怎么用來賭博，全然猜不出來?！?p>　　父親會賭暗寶，但是孩子不敢細(xì)問。父親也只會回答一句：“知來怎么好[甌門方言：意為有什么好知道]。”

　　有一天，弟弟拿著一個正方塊模樣的紙團(tuán)告訴妹妹，“諾，這就是暗寶?！?p>　　妹妹瞅著那東西難以置信地，“這就是暗寶？紙的！”一群人圍得水泄不通而藏掖著的就是這么個寶貝？

　　“額，這是我自己制作的?！钡艿懿缓靡馑嫉亍?p>　　“哦。”妹妹暗自感慨，暗寶耶，怎么會長這糗樣？看那紙團(tuán)上歪歪斜斜的字體也該知道是弟弟寫的?！肮烙嬕彩沁@么回事。”

　　“你怎么好像松了一口氣？”

　　“哪有啊……你看錯了……”

　　“其實，真的暗寶整個都是銅制的，還挺有分量。暗寶有四面，上刻青龍白虎……”弟弟后面說什么，妹妹沒聽明白，她心里想著：銅制，看來這暗寶確實是個寶?！啊业倪@個啊，只是模型而已?！钡艿芙忉?。

　　“咦，你怎么知道暗寶長啥樣？”那重重人墻，弟弟是怎么鉆進(jìn)去的？大人們不會把他攆出來？

　　“我們班里很多人都玩著……”

　　“很多人玩？”原來不是只有大人才玩暗寶，妹妹懷疑道，“你也玩？”

　　“……”弟弟笑了笑，“本來啊，一個人做莊就可以的。藏寶啊，收錢啊，由一個人來做就夠了。但是，有些高手可以從莊家的眼神里看出個究竟……”

　　“究竟？什么究竟?。俊?p>　　“嗯，就是……高手能根據(jù)莊家的眼神猜出他的藏法，押哪一邊能贏，押哪一角會輸……”

　　“就一個方塊，能有多少種押法啊？”

　　“好幾種啊，暗寶的每一邊每一角都是可以押的。錢橫放是押的……，錢直放就是押在……，錢對折則表示……”

　　“不明白。”妹妹一頭霧水。

　　“不明白就別明白了，反正對你沒啥用?？傊?，莊家怕被人看出究竟來，一般會多拉一個人和他合伙做莊。這樣，一人藏寶，一人收錢?！?p>　　“怎會那么容易被看出來，明顯是這莊家的定力不夠?！?p>　　“看著押這押那的，想著輸錢贏錢的，表情總會出賣他自己。緊張啊，歡喜啊，或多或少都會表現(xiàn)出來?！?p>　　弟弟繼續(xù)說，“從布局到開局，藏寶那個人的臉都得用布蒙著，這樣他就看不到別人的押注，而別人也看不到他的眼神。像我們都是用校服蒙著藏寶的……”

　　“所以呢……”妹妹說。

　　“所以……”

　　沒等弟弟說下去，妹妹搶道，“所以你被拉入伙，所以你才藏寶了……”賭博還有理。

　　“呵呵，就是啊?！钡艿苄靶?，“贏的錢我都能分一半的呢。”

　　“所以你還有錢賺喲……”

　　“是啊，押暗寶這事啊，賠得多賺得也多。”弟弟講得頗為得意。

　　“你賺了很多？”

　　“不多不多，有時運(yùn)氣好，贏一點(diǎn)，贏一點(diǎn)，呵呵……”這人還挺謙虛的。

　　“呵呵，呵呵……”妹妹跟著笑了笑，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誰和你呵呵??？！好你個家伙，在學(xué)校里賭博啊，還是賭錢……”

　　“我這可是在揭秘暗寶，幫你長知識?！?p>　　“揭秘？有說等于沒說。”

　　“唉，那么深奧的東西，我早該知道你聽不明白?！钡艿苋粲兴虻?。

　　“……”

　　暗寶，紅白掩藏孰能知？神情，虛實掩飾孰得曉？賭，能純粹成為一種生活娛樂嗎？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既不是開賭場，又不是開雜貨店，一個孩子有一副骰子玩著也就足夠了。然而，弟弟卻擁有很多的骰子。圓滑無棱角的，正方有棱角的，彩色精致的，單色標(biāo)準(zhǔn)的，各式各樣的骰子裝滿了弟弟的百寶箱?！笆詹啬敲炊圜蛔樱嬲弥囊簿湍敲匆桓比w?！?p>　　鎮(zhèn)上關(guān)于骰子的玩法通常只需要三顆，或用骰盅，或用骰甌。即便孩子們想來幾盤打石子游戲，也只需要四顆骰子。

　　使用骰盅的玩法是賭大小。過年過節(jié)，巖廾村牌坊前會擺有幾攤賭大小。攤前一塊長方形木板，木板上涂有各色各異的文字、數(shù)字和圓點(diǎn)：粗黑的“大“和”小”兩個字分居左上和右上兩個位置；赤紅的“三全通吃”和“買定離手”兩行字寫在正中頂上位置，這也是莊家置放骰盅的地方；一排“4到17”的阿拉伯?dāng)?shù)字，每個數(shù)字下方還標(biāo)有各自的賠償倍數(shù)；一排數(shù)字下面是一排骰子點(diǎn)數(shù)……

　　小時候，那是一塊熱鬧地兒?！澳信仙伲恳粩偠紘脗€風(fēng)雨不透！”骰子的搖晃聲，莊家的吆喝聲，玩家的歡呼聲、戲謔聲和爭討聲……幾家歡樂幾家愁……

　　孩子們曾為了一探究竟而擠進(jìn)去聽聽瞧瞧，也曾為了一賭輸贏而進(jìn)行過思想掙扎——押“大”還是押“小”。攥著紅包里的幾些錢，向父母親請了個示，孩子們飛一般地往賭攤里跑，商量再商量，決定再決定，在莊家“買定離手”的催促聲中，大膽一拍，放手一搏。骰盅轟隆打開……

　　“贏了！”孩子們數(shù)著錢嘻嘻哈哈往家跑，向父母親訴說難得的幸運(yùn)。

　　“輸了？”眼睜睜看莊家把錢掃入囊中，孩子們嗚呼一聲，只得回家。

　　孩子再大些，開始買“4到17”的數(shù)字?！懊磕赀x個數(shù)字，有就有，沒就沒，算是看看開年運(yùn)勢?！辟€大小是節(jié)日里的狂歡，小鎮(zhèn)平時沒有這樣的賭攤。所以，大人們都樂意讓自己的孩子過一把癮。

　　當(dāng)幺弟也到了上中學(xué)的年紀(jì)，牌坊前的“幾攤”變成了“一攤”，攤前的“風(fēng)雨不透”變成了“零零散散”，昔日大小熱鬧已然不在。

　　賭大小屬于大眾，而擲骰子則屬于老年人和婦女們。使用骰甌的玩法就是擲骰子。小鎮(zhèn)大榕樹下，常有這么一班擲玩骰子的姑婆姨嬸。

　　一個瓷甌，三顆骰子。玩法也簡單，玩家輪流往瓷甌里擲骰子，然后根據(jù)點(diǎn)數(shù)大小定輸贏?！耙欢蓖ㄙr，俗稱“幺乖魚”，而“四五六”則是全勝。比“四五六”大的還有“三全”（指三個六）。

　　大榕樹下所用的骰甌是特制的，瓷甌外部裹有厚重的水泥。瓷甌易碎，這是防止瓷甌受到損壞的做法。而且，骰子擲落這樣的骰甌里，相互碰撞所發(fā)出的聲音會愈加圓潤動聽。家里擲骰子的瓷甌是孩子直接從廚房里拿的，一旦為孩子所用，瓷甌就不再有回到餐桌的一天。

　　母親還不曾到大榕樹下擲骰子，她只和孩子們玩。每次準(zhǔn)備投擲，母親都要碎碎念道，“四五六啊四五六”，或者“全色啊全色”。緊攥著骰子輕輕往瓷甌里一撒，骰子撞擊瓷甌滾動出清脆的聲音……

　　若是擲得“一二三”，母親只得無奈道，“哦嗬，幺乖魚啊……”

　　“哈哈，阿媽‘幺乖魚’喲！”孩子們大喜。

　　若是擲得“三全”，母親眉笑顏開，“哇，全色全色咧……”

　　孩子們不服輸，會更加“用心用力”地擲骰子。

　　且看《賭神》，無論搖骰子還是擲骰子，這一番“用心用力”必是驚心動魄。孩子們自是不識，不過讓骰子搖晃得厲害些或者讓雙手摩擦得厲害些還是懂得的。

　　“四五六啊，四五六啊，……”一邊用心叨念魔咒，一邊使勁摩搓骰子。孩子有時還要捂起骰子捧到嘴邊吹上一口氣，再用力地往瓷甌上一甩。力氣往往過猛，骰子就被甩出瓷甌?；c(diǎn)時間找回不見蹤影的骰子，不在話下。

　　這時，母親會調(diào)侃一句，“慢點(diǎn)呀，這么出力法，你以為就能四五六??！”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葫蘆骰，即魚蝦蟹骰子。骰子上刻的不是數(shù)字，而是圖案，諸如魚、蝦、蟹、葫蘆、雞、虎（或金錢）。和賭大小相比，有些大孩子認(rèn)為，玩葫蘆骰是比較幼稚的行為。

　　只需一張魚蝦蟹圖紙和一副葫蘆骰，孩子們就可以在家里賭著玩?！把荷弦粌擅X，不到打和不罷休。”

　　母親偶爾也會參與其中，激發(fā)孩子們贏錢的欲望。“總以為阿媽的錢是比較容易贏得的。沒想到，卻是自己落得個囊空如洗?！?p>　　母親會笑呵呵地拿出贏來的錢，給孩子們買雪糕吃?！坝醒└獬?，即便輸了也高興?！壁A錢的人請客，輸錢的人跑腿，這是家里說定的規(guī)則。不過實際情況是，“不論輸贏，大的請客，小的跑腿?！?p>　　沒有一兩毛的賭本，押“懲罰”也是常有的。最常用的懲罰方法是“喝茶”，一小杯茶水就是一注，孩子們經(jīng)常要賭光一大壺水。

　　剛好輪到懲罰，輸?shù)暮⒆訒g呼：“沒水啦，沒水啦，不用喝啦。”

　　母親會適時添水：“多得是，多得是，水哪能怕沒有啊，正煮開了。”

　　趕上過年，孩子們還能押桌幾上的茶料零食。糖果，每次下注放一顆。餅干，每次下注放一塊。有什么押什么，信手拈來。如果是愛吃的零食，孩子一邊賭著一邊就吃上了。如果是不愛吃的，還沒贏過來就可能先有人送過來了。孩子會一次性押掉自己不愛吃的零食。

　　桌幾上總有這么一種看著好吃實際上會越吃越膩的零食。因為“看著好吃”，所以孩子們定下規(guī)則，“贏的人吃?！睅纵喯聛?，孩子們發(fā)現(xiàn)這東西其實并不好吃。于是——

　　常贏方說道，“還是改成輸?shù)娜顺园?。?p>　　常輸方回道，“不用客氣，就贏的人吃?！?p>　　兩方僵持不下，賭局就散了。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某天，這家里突然冒出一副又笨重又破舊的麻將。見多了電影上的“麻雀”，卻是沒見過真正的麻將，能近距離把玩，孩子們自是歡喜，想著就要下手，但是麻將太臟。母親讓孩子們先把麻將搓洗干凈，因為污漬太頑固，母親便幫忙把麻將全部倒進(jìn)腳桶里，既加了水又加了洗衣粉，并告訴孩子們先浸泡一天再洗。

　　一天過去，沒有一個人搓洗麻將。兩三天過去，麻將還在腳桶里泡著。又兩三天過去，孩子們看見母親蹲在井邊刷麻將。

　　家里沒有麻將臺，孩子們玩麻將是在一塊失去支腳的桌板上，或者直接就在地板上。電影里的“麻雀功夫”，孩子們極想模仿卻不上道。顛來覆去，胡摔亂踢，麻將常丟失。這么數(shù)目不全的麻將，基本上也只有被當(dāng)作積木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