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碌 雨淋日曬

　　妹妹念學(xué)前班時拿的那一把雨傘，是人生里的第一把雨傘。傘骨之間，一瓣傘布，一種色彩。紅的、黃的、藍的，紅的、黃的、藍的，鮮明錯落，煞是好看，孩子們稱之為“一格一格的色彩”。頂尖的傘柄、細長的身型、多色的傘面、優(yōu)雅的t型，這是當(dāng)時鎮(zhèn)上最流行的雨傘款式。雨天里，人群中，一把靚麗的雨傘，惹得天空都注目。

　　不過，妹妹的這把傘惹人注目，倒不是因為雨傘有多靚麗，而是因為傘面上有幾個大字。

　　教室里有指定放置雨傘的地方，為了避免混淆，老師會讓學(xué)生在各自的雨傘寫上自己的姓名。對剛識字的孩子來說，懂得書寫自己的名字是一種自豪。所以，妹妹把傘上的名字寫得又大又粗。

　　某日下雨天，妹妹擎著雨傘到同學(xué)家玩。同學(xué)家的大人看見妹妹的雨傘，笑問：“你的名有幾個字？”

　　妹妹念了念名字，回道：“三個字?！?p>　　大人指了指傘面，“這上面是幾個字？”

　　妹妹看著傘面，自上往下數(shù)，“一、二、三、四、五……”妹妹詫異，抬頭看大人。

　　大人只是笑了笑。

　　初學(xué)寫字，妹妹寫的都是獨體字，還不識左右結(jié)構(gòu)的合體字。合體字寫得不緊湊，就變成兩個字。妹妹在書本上都是橫寫名字，文字間隙不大倒也看不出問題。而在傘面上卻是豎寫名字，這時問題就顯現(xiàn)出來了。其中兩個左右結(jié)構(gòu)的合體字，愣是被妹妹拆寫成了四個獨體字。

　　孩子恍然：不止要會寫自己的名字，更要寫對自己的名字。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那年代，小學(xué)生普遍穿雨衣。六姐妹家中雨衣有三件：一件妹妹的，有一個卡通圖案的淡粉色雨衣；一件哥哥傳給弟弟的，暗紅的實心圓點布滿整件雨衣；還有一件兩個姐姐穿過的純黃色雨衣。十幾年后，那些雨衣在抽屜里被發(fā)現(xiàn)：皺巴巴的，粘渣渣的，不少裂縫，不少透明膠布，道盡風(fēng)雨磨難。

　　第一把雨傘之后，妹妹就開始穿雨衣。在她和姐妹們一起上學(xué)的日子里，高年級的二姐是打傘的，剛上學(xué)的弟弟是穿雨衣的，而哥哥是不用任何雨具的。妹妹說，在她的記憶里不曾存有哥哥披雨衣或撐雨傘的畫面。一來，二姐和哥哥同班，她會捎帶他；二來，雨并不總是下，下了并不總是大，大了淋濕也不怕。“少年的哥哥是厲害的，一點兒也不怕淋雨。”妹妹這么想當(dāng)然并不是沒有理由的——

　　一日，臨近放學(xué)，晴天突然變臉。雨珠砸在操場的沙土里，砸出一個個好大的坑。風(fēng)打在教務(wù)處前的兩棵梧桐樹上，看著像要倒下來。一聲驚雷轟隆隆，一陣雨水嘩啦啦，這一刻，每個小學(xué)生都能讀懂成語“傾盆大雨”的詞義。

　　眼看雨越下越大，孩子們都沒有攜帶雨具，只能干著急。等父母親送傘送雨衣？孩子們心里自然是期盼的。然而，從以往情形看，父母親來學(xué)校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因著這個事實，每次班里有家長來給同學(xué)送傘，妹妹就滿是羨慕：我阿爸阿媽要是也能給我送傘，那該有多好！

　　就在這時候，哥哥主動請纓：我回去拿雨傘。說著把書本往二姐手里一塞，“走”出了屋檐。

　　“是的，是走進雨里，就像平常走路一樣地。”仿佛天空只是在下一層白霧，仿佛暴雨沖刷在身上是有多么不賴似的。姐妹們就站在教室屋檐下，看著哥哥的背影越來越模糊。然后又盯著那個方向，盼著那里再次出現(xiàn)熟悉的身影。

　　沒多久，披雨行走的身影重新映入眼簾，他的后面還跟著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哥哥把阿媽帶過來了，”姐妹們很是歡喜，“阿媽也來給我們送傘了！”

　　許多年后，孩子們回過頭去想，方知那是人生里極其稀有的一次“送傘”。

　　其實哥哥是走到半路就遇見了母親。看著渾身雨淋淋的哥哥，母親想必皺著眉頭說過這樣的話：“傻的，能這樣走回來嗎？雨這么大也不知等在那?。俊?p>　　回家的時候，哥哥仍堅強地選擇“走”進雨里。

　　“淋了一場大雨竟然都沒感冒！”哥哥如此“健壯”，姐妹們深感訝異。不知怎么地，后來他們竟將這原因歸結(jié)于咸魚“敵亞鮯[甌門一種泡腌的海魚]”?！澳顷囎痈绺缈偝噪绲眯瘸舻臄硜嗸s！敵亞啊，無敵??！”咸魚蹙鼻的關(guān)系，其他姐妹并不喜吃，哥哥卻是吃得最多的一個。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繽紛的色彩，可愛的圖案，雨衣煞是好看。但是比起穿雨衣來，孩子們更喜歡打雨傘。不是別的原因，正是玩心作祟。不論是取傘接水還是轉(zhuǎn)傘甩水，雨傘也成為了一種玩具。打傘固然歡樂多，孩子卻不總能隨心所欲。很多時候，孩子只能被母親抓著連同書包一起裹進雨衣里。

　　母親會一邊提著雨衣一邊告訴孩子，“雨傘哪有雨衣好，穿雨衣全身才不會濕啊……”說著就幫孩子套上雨衣，整理扣好并叮囑，“要知道怎么脫，到了學(xué)校要放好，裝雨衣袋里……要記得怎么穿，放學(xué)下雨了要穿好……不要去淋濕……”

　　孩子只好頂著那么一身嚴實別扭地應(yīng)和著。到了學(xué)校，孩子三兩下脫了雨衣，隨手揉成一團往課桌里一塞。到了放學(xué)，雨還在下，孩子只把雨衣往肩上一披；要是雨停，孩子直把雨衣往書包里塞。

　　回家路上，孩子背著裝滿雨衣而鼓得變形的書包，看見小水洼英勇地蹦上一蹦，看見大水洼欣喜地逗上一晌。疏水造堤，儼然一個水利工程師；打水戰(zhàn)，一身濕帶著一身泥。

　　一旁的妹妹看不過去，急忙喊道：“等一下阿媽會罵的！”如果母親的話是“左耳進右耳出”，那么妹妹的話純粹是耳邊風(fēng)。

　　孩子到了家，母親一看，衣袖是濕的，褲腳是濕的，鞋子是濕的，襪子是濕的。孩子若是穿了雨靴，靴里還能倒出些水來。

　　母親訓(xùn)道：“又去玩水！說著不要弄濕，又弄濕！”

　　孩子嘀咕：“你只說不要淋濕，沒說不能玩濕……”

　　母親似乎沒聽見，她忙著“收拾”孩子：替孩子脫掉濕衣服的同時稍微打打孩子的屁股，替孩子擦干頭發(fā)的同時也稍微擰擰孩子的耳朵。接著晾雨衣、晾雨靴，擺弄孩子書包的時候還要戲謔一句，“你倒是記得沒把書包打濕啊?！?p>　　下次上學(xué)，母親重復(fù)叮囑“不要淋濕”。孩子到了家，依然還是“玩濕”。母親又開始訓(xùn)話……

　　“又玩水，又玩水……等一下著涼了就要感冒，感冒了就要打針……”

　　“一身濕濕啊，還都是泥巴……老是玩，說不聽……下次再玩，看我把你們?nèi)雍＠铩?p>　　某天，妹妹提醒母親：“你應(yīng)該說‘不要玩濕’！”

　　母親笑道：“說‘不要玩濕’就有用？我這難道是告訴你們，只要不玩濕就能去水洼里玩？到時你們恐怕就說‘沒有玩濕，是它要把我弄濕’？我就是說‘不要玩水’也沒用！你們就知道左耳進右耳出……”接著醒悟什么似的，又補充道，“哦，錯啰，不是左耳進右耳出，你們啊是本來就沒聽進去……聽進去的東西哪是我的意思啊……”

　　幺弟笑嘻嘻地附和：“咦嘿，阿媽你真夠聰明啊……我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啊……”

　　母親白了一眼道：“不然還獨獨就你聰明？！”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某時，孩子們已不再是當(dāng)年會快樂蹦踏水洼的小孩童。鎮(zhèn)上，雨衣漸漸淡出了孩子們的視線，一起隱退的還有雨靴，隨之而來的是折疊傘開始普及的時代。曾經(jīng)“一格一格的色彩”成了稀罕物；頂尖的傘柄，細長的身型，多色的傘面，優(yōu)雅的t型，成了雨傘歷史里的經(jīng)典。

　　折疊傘的出現(xiàn)，大大有利于雨傘的隨身攜帶。未雨綢繆，人們出門能夠把傘放進行囊里。若是怕曬，還能把傘拿出來擋擋太陽。晴天里打傘，小鎮(zhèn)以前的人們幾乎不這樣。干活的關(guān)系，遮陽蔽日都是戴帽子。

　　大多數(shù)時候，孩子們都不愿意戴帽子。孩子不在意被曬，孩子不喜歡帽子，“裸”頭上學(xué)是極常見的。當(dāng)然，也有能讓每個孩子都乖乖戴上帽子的情況，例如行軍[甌門指秋游]。

　　大姐的小學(xué)照片里，妹妹獨獨對他們班上的那張行軍集體照記憶猶深。因為母親每次把它拿出來與孩子們分享的時候總會說：“喏，你們大姐啊，連帽子都不戴……一大班子，男孩子都還戴帽子呢，就你們大姐一個人沒戴帽子……我給拿了帽子的，怕是給她放書包里就沒再拿出來了……這孩子，沒戴帽子，都讓太陽給照到瞇眼了……”

　　和孩子們不一樣，大人們外出，草帽是必需品。

　　從單車上解下草帽，抓起往頭上一放，父親就騎車前往收購站了。草帽每日領(lǐng)教父親的“抓功”，久而久之，帽頂有點凹陷，帽筒稍作“抓手”狀，帽檐兩邊也略微翹起。也許是隨意一抓一放的緣故，戴到父親頭上的草帽總會稍微傾向一邊。這樣的“不端正”，看在孩子眼里，緩和了父親的嚴肅。

　　草帽，有時埋頭紙皮堆里，有時穿梭瓶罐之間，有時鉆進草寮里撥弄算盤。

　　草帽，在父親的單車上度過每一個夜晚，又在父親的頭頂上度過每一個白天。

　　草帽，暴曬又淋雨，漸漸地，新到舊，大到小，硬實到松軟，米黃到灰黑。

　　縱是破舊，擺明滄桑。

　　“破舊到不行的草帽”會被孩子們拿來拆膠線。拆膠線是一種樂趣，類似解壓神器。帽筒一圈圈被拆小，麥草螺旋帶愈來愈長；膠線一點點被抽出，手中纏繞膠線愈來愈多；聽著抽線的吱吱聲，想著膠線被用來釣魚、放風(fēng)箏，孩子們的臉上掛滿了笑容。

　　若能在路邊撿到一頂破草帽來拆膠線，那是幸運的。沒有這種幸運呢？孩子們只能把主意打在父親的破草帽上。

　　當(dāng)然，孩子會事先“征詢”母親：“已經(jīng)破了，不要啰！”

　　母親對父親的破草帽早有意見：“你們阿爸哪，哪里知道帽子破不破。新買一頂也不換！”

　　翌日，父親尋起草帽。孩子不做聲，只待父親能看中單車上的新草帽。意識到自己的那頂舊草帽尋不回了，父親會抓起原屬于母親的那頂草帽出門。

　　母親的草帽“保養(yǎng)”得可好：硬實的帽筒，筆挺的帽檐，沒有半點抓痕；干凈的系繩，清新的顏色，就是帽頂里的標簽也明白可見。和父親的破草帽相比，那算是一頂嶄新的草帽。

　　孩子拆了父親的破草帽，父親戴了母親的舊草帽，于是，母親只得接收那頂原來買給父親的新草帽。

　　晴天里突然遇到下雨，除了頭上一頂濕沉沉的草帽，父母親也只能被大雨整得濕漉漉的?！澳弥陚阍趺锤苫钅?？”母親是這么解釋的。

　　過去家里也不會專門買傘。收購的破傘，經(jīng)過父母親的擺弄，湊合著也能用來遮風(fēng)擋雨。后來家里有了幾把閑置的新傘，是鎮(zhèn)上興起“送傘之風(fēng)”的緣故。

　　小鎮(zhèn)風(fēng)俗，親朋好友為表示對死者的哀悼，吊喪時會送現(xiàn)金或其他物品予以死者家屬。吊喪結(jié)束，死者家屬會以毛巾或傘回送吊喪者。以前鎮(zhèn)上多是送毛巾，“巾”同“根”[甌門方言同音，下同]，送巾斷根，意為永別。后來折疊傘普及，一時之間都改成了送傘。“傘”同“散”，相聚而分離，意為別離。母親說，“送巾還是送傘，都是跟大家風(fēng)的。這風(fēng)，總是一陣來一陣去的。”

　　隨著“傘”風(fēng)，鎮(zhèn)上晴天里打傘的人們慢慢地也多了起來。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雨水那么酸?！?p>　　“陽光那么毒?！?p>　　城市街道上密密麻麻的小花傘南來北往。

　　依然擋不了的熱度，仍然擋不住的思緒。花傘稍稍抬頭，陽光落在手臂上，微熱的童年，熟悉的無憂。只要再稍稍抬頭，藍天白云盡在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