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寬闊的公路把整個城市一分為二,左邊是高樓林立,除了豪華酒店和寫字樓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娛樂場所;另一邊則以民房、閣樓為主,門臉、飯館、酒吧也應(yīng)接不暇,到了晚上更是熱鬧,胡同里的小商小販們便紛紛聚集在路旁,叫賣聲不絕于耳。
當(dāng)然,除了建筑,兩旁種植的樹木也不相同,一邊的銀杏樹居多,而另一邊則竟是粗大的梧桐樹,它的枝杈向四周延伸著,那葉子足夠?qū)挻螅谷丝梢栽跇湎录{涼避暑。不過生在繁華地帶,大多數(shù)白領(lǐng)們都躲進了空調(diào)房,樹下反而覺得冷清。
劉璐算是幸運的,救援隊來的及時,充氣床墊接住了她;但劉璐也是不幸的,下落的時候,她的頭部撞到了梧桐樹強壯的枝杈上。到醫(yī)院的時候,她仍然沒醒,手術(shù)進行了幾個小時,被推出來的時候,她身上插滿了管子。但我的心情卻一下子放松了不少,因為從手術(shù)室出來的人,身上有管子總要好過什么都沒有。
氧氣面罩上的霧氣遮住她的面龐,我看不清她的五官,更擔(dān)心面罩會阻擋我們的交流,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種擔(dān)心是多余的,一連幾天,她都在昏迷中度過。這期間我聯(lián)系過劉妮,可她的電話卻一直打不通,也想通過季谷里找到她姐姐,可對于季谷里,我有更重要的事要找他!
后來,為了照顧劉璐,我暫時關(guān)掉了書店。當(dāng)然,這得益于季谷里對我的承諾,往日運送雜志的廂式貨車再沒來過,另外,還有深夜到來的“顧客”,以及季谷里的電話,這些統(tǒng)統(tǒng)消失掉了,仿佛從沒出現(xiàn)過。
我望了望眼前的劉璐,有些傷感。她身上的管子已經(jīng)被一點點得拿掉了,只剩下輸送葡萄糖營養(yǎng)液的管子還在她手上,這使我聯(lián)想到了路西,可能她此時同劉璐一樣,只能通過營養(yǎng)液維持生命。我曾擔(dān)心她的命運會和劉璐一樣,直到后來聽了主治醫(yī)生的話才使我放心下來。他說她只是手術(shù)后的正?;杳?,會醒過來的??闪硪粋€問題也隨即產(chǎn)生:雜志的事…
“小伙子,今天吃什么?”我的思緒被食堂打飯的女人打斷了。女人穿著一身白大褂,很和藹。
“和昨天一樣就行?!?p> “可是今天沒包子了?!?p> “那就給我一碗粥就好,現(xiàn)在也沒胃口。”我說。
醫(yī)院的食堂不大,位于住院部的二樓,簡易的鐵質(zhì)桌椅,藍色的窗簾和純白色的墻面都顯得干凈無比。白色的烤漆桌面也被擦拭的一塵不染。我單獨一人坐在窗子旁邊,藍色的窗簾半遮半掩,使得陽光無法直射進來。我喝了口粥,有些燙嘴,味道也嘗不出來,我索性放下勺子開始環(huán)顧起四周。在我正前方坐著一個老年人和一個中年婦女,老年人的手無法自由活動,只能靠中年婦女一勺一勺的將粥送進他嘴里進食,這個畫面讓我覺得很溫馨,又有些難過。婦女一邊喂粥一邊同那老人說話,從未停過,他們看起來像父女,可父女或父子之間真的有這么多話可說?我想從婦女的口中聽到些什么,想看看他們說的內(nèi)容和我與父親之間的有何不同,可奈何我們相距太遠(yuǎn),別說聲音了,最后就連他們的輪廓也越來越模糊。不知不覺間,剛剛映著我那碗粥的陽光已經(jīng)跑掉了,許是粥涼了,也可能是角度問題,米粥上方懸著的熱汽消失了,連同剛剛記憶里與父親之間的交談一起消失了。
我提了提藍色的窗簾,又開始向外張望。住院樓旁邊是門診樓和急診樓。這個時間,醫(yī)院正是午休的時候,所以進出門診樓的人還不算太多,但等時間到一點左右的時候,窗子外就會是另外一種景象了。這時,門診樓外的一對男女進入了我的視線,那男人身穿一件黑色西裝,深色的西褲,純白色的皮鞋在太陽光的作用下異常閃亮,和他的光頭一樣亮。而女人則被男人臃腫的身材擋住了,穿著打扮也未曾看清。我咬著勺子心里嘀咕了半天,那男人的體態(tài)有點像季谷里,但發(fā)型卻完全對不上,后來直到兩人走進了門診樓我才把窗簾放了下來。
粥喝了半碗,我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
“她醒了!”是護士的聲音。
劉璐的病房在四樓,正對著護士站。從電梯出來左轉(zhuǎn)便是病房區(qū)。此時,病房外擠滿了護士,還有幾個打水路過的病人也在不遠(yuǎn)處湊熱鬧。
“醒了么?”還未到門口,我便的喊了起來。
我從人群中擠了進去,看到主治醫(yī)生正用橡膠錘敲打劉璐的膝蓋和手臂。見我進來,醫(yī)生的動作并沒有停止,只是不停地問劉璐同一個問題:“有感覺嗎?”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突然襲來。
劉璐開始還只是不停的搖晃著腦袋,看見我后,積攢在她眼窩里的淚水終于像決堤一般沖了出來。我見不得她哭,連忙跑過去把手輕輕的放在她的眼睛上,可劉璐的眼淚卻止不住的從眼角向外涌著,它們在我指尖上轉(zhuǎn)動,由溫轉(zhuǎn)涼僅用了一眨眼的功夫。我望著醫(yī)生,希望他能同我講句話,哪怕任何一句話,一個字也好,可他卻不住的搖頭。
“可能是神經(jīng)受損?!贬t(yī)生把我叫到護士站便和我說道。
“什么意思?”
“目前來看,是癱瘓了?!?p> “會永遠(yuǎn)這樣?”
“大概吧?!?p> 我與主治醫(yī)生相隔一張紅色的木質(zhì)桌子,桌子上有一塊茶色玻璃,玻璃與桌子中間夾著些照片;桌子的右上角擺著個小型書架,書架上的書有薄有厚,但每本書的書名卻很長,也很拗口。后來,那茶色玻璃變成了一面鏡子,映射出醫(yī)生顛倒樣子,當(dāng)然,它也映出了我的模樣,我眼淚逆流,流到了天上。
我怕劉璐疑心,所以不敢在醫(yī)生那里呆太長時間。從護士站出來后,我先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整理完自己的面容才回到病房。
病房是單人間,我進去的時候護士正給劉璐換紗布。劉璐歪著頭看著窗外,隱約中,我從窗子的玻璃上看到了劉璐的眼睛在閃動著,我輕輕的呼了一口氣,并在心里調(diào)整了一遍語調(diào)說:“我回來啦!沒事,醫(yī)生說什么事都沒有,過兩天恢復(fù)恢復(fù)就好啦?!痹捯魟偮?,劉璐便轉(zhuǎn)過頭看向了我,她笑了,同我離開書店時的笑容一樣溫暖。
“心情有好點了?就是…你父親的事?!彼龁柕?。
我點了點頭。
雖不起眼,但我仍看到了她的淚水從眼角滑落到白色的枕頭上,令我心碎。我走了過去,輕輕的將搭在她臉上的發(fā)絲捋到了一邊說:“別害怕,沒事了。”
她搖了搖頭,動作細(xì)微,也更加溫柔。
我沒敢提起雜志的事情,而是講起了我小時候的趣事。她聽的認(rèn)真極了,時而微笑,時而蹙眉。
“那么高的樹,你能爬上去?”劉璐翹起了眉頭問。
“能,當(dāng)然能。就用兩條腿用力的夾住樹干就行,像這樣…”說著,我便用腿夾住一旁的圓凳。為了證明它的牢靠,我晃了晃凳子,紋絲不動,接著,我又抬頭看她,可她的眼睛像是從來沒有錯動過似的,正直勾勾迎著我的目光。我突然想起剛剛醫(yī)生的話,驟然間,便覺得臉上燙的不得了。
我低著頭小聲說道:“對不起…”
她笑著搖了搖頭說:“有什么可對不起的?你不是說我沒事了么?你不是說我鍛煉一下就會好的嗎?難道是騙我的?”
“不!沒有騙你!對!對!會好的!”
“那后來呢?”
“嗯?”
“捉到蟬了?”
“嗯嗯,是啊!捉到了。我剪掉了蟬翼,然后把他裝在玻璃瓶里,放在了英語老師辦公室的窗外?!?p> “為什么要放在他窗外?”劉璐問。
“他辦公桌正好靠著窗子,我們不喜歡她,純粹是為了吵他午睡。不過被捉住后,蟬鳴似乎變了聲音,不過這方法的確達到了目的。我記得整個夏天,我就躲在窗外,聽蟬唱歌。然后下午上課的時候,那老師就哈欠不斷的,把我們逗的前仰后合的?!?p> 劉璐笑了好一會兒,說:“然后呢?”
“然后?我忘了…”
“嗯?”
“抱歉,的確不記得了,我記憶就只到這里…”我忽然想起了我遺失的那段記憶,再之后的事情就完全沒了印象。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做這些淘氣事不單是我一個人,但這一點我不敢確定,所以同劉璐講述的時候,我就只說我自己一人而已。
“喂!喂!”
我的思緒被劉璐的聲音所打斷。
劉璐蹙著眉接著說:“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可能是你父親的事鬧得吧?”
“不不不,這和他可沒關(guān)系…這個事情要從…”我欲言又止,本打算告訴她我的經(jīng)歷,可又覺得這件事太過荒唐,她也未必相信。
“嗯?”
“沒什么,你…吃蘋果嗎?”我轉(zhuǎn)而問道。
她點了點頭,沒在追問。
晚上,蛐蛐兒叫個不停,雖然沒有蟬的聲音響亮,但時間久了,難免會使人難以入睡。劉璐卻睡的很香,她的呼吸均勻,并帶著特有的節(jié)奏和頻率,使我想躺在她身邊,同她一起睡覺。
“后來呢?”我還在琢磨白天的對話,不由得喃喃自語道。
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個如此清晰連貫的故事,卻在正中間被整整齊齊的切成了兩段。同我一起捉蟬的人又到底是誰?會是路西嗎?。靠伤谖业哪X袋里連個最基本的輪廓都沒有。我在手指上沾了幾滴涼水,揉了揉太陽穴,沒有頭緒。
日記本!
大概凌晨兩點鐘的時候,我想到了還未看完日記本。
劉璐自殺那天晚上,我便決定先暫時住在醫(yī)院照顧她,我拿了些洗漱用品,又去了一趟書店把碎紙和雜志燒個精光,最后,我把日記放進了雙肩包中,然后塞進了劉璐的病床下面。
為了不發(fā)出太大聲音而吵醒劉璐,我從折疊床上下來后便蹲了下去,赤腳爬到了床邊。不知雙肩包磕到了什么,“鐺”的一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蛐蛐兒的叫聲也像是被吵到了似的,紛紛偃旗息鼓。我怕驚醒劉璐,伸著脖子望了望,沒有動靜。
再一次回到折疊床的時候,蛐蛐兒們又熱鬧了起來。我把日記翻了翻,找到了10月9日那一篇,是用鋼筆寫的。
“新療養(yǎng)院位于城市最西側(cè)的深山中,空氣倒是不錯,公交車半小時一趟,到達療養(yǎng)院的時候已經(jīng)中午了。
可憐的姑娘,沒有一點兒要醒過來的跡象,我想她長大后也一定會是個美麗善良的人,可現(xiàn)在她這樣一直昏迷著,以后即使醒過來恐怕也會與世界脫軌的吧。
對了,我?guī)Я艘恍┨O果和一籃子雞蛋。因為還要往回趕路,只和她的媽媽交談了幾句就往回趕了。”
日記寫到這里已經(jīng)是結(jié)尾了,但從日記中間部分又畫出了一條線,這條彎彎曲曲的線延伸到日記下面的空白部分,還補了個不太對稱的箭頭,后邊是這樣一句話:她媽媽竟然勸我不要再過來了,說是怕我太麻煩,她真是個善良的人。
我猜想這條線畫的位置應(yīng)該不對,因為它與引線另一頭的前后內(nèi)容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
接下來是10月16日的內(nèi)容。
“昨天是星期六,知了(父親一般把蟬喚作知了)的聲音終于停下來了。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知了的聲音竟然持續(xù)到了十月份,聲音也比夏天要更加響亮。據(jù)說知了能活到秋天已經(jīng)是很幸運的事了,不知道這幸運能不能帶給那孩子。
兒子明年中考,可能是壓力太大,這幾天總是奇奇怪怪的,中午,我看他抱了個玻璃瓶子出去,回來后,那玻璃瓶子卻不見了。為了不給他壓力,我也沒問他。
昨天,他來我屋里找東西,差點翻到了這本日記,可能他看到了?!?p> 我連續(xù)翻了幾頁,幾乎每周都會寫一篇日記。不知不覺中,記憶被找回了一些,它們從日記中、從大腦深處,從一些未知的地方一點點的回來了一部分,仿佛是接收到了什么召喚一般。
年少時,那個陪我玩臺球游戲的人是路西,陪我捉蟬的人是路西,陪我剪蟬翼、捉弄老師的也是路西。我們把蟬小心翼翼放進了玻璃瓶里,可它太吵了,她覺得蟬兒可能是因為太熱了所以才叫的厲害,于是便用涼水淋在了它的身上。還有個畫面,從模糊到清晰僅僅用了幾秒鐘的時間,起初還只是一個線頭,可它越拽越長,越拽越長,記憶便跟隨著線頭一下子噴涌出來,變得無比清晰,甚至比昨天的事情還要清晰:課堂上,老師連續(xù)打了六個哈欠,然后自言自語嘟噥著:今年的蟬鳴可真煩人!后來她干脆教起了蟬的英文寫法。我和路西笑的前仰后合,她的笑聲很爽朗,比蟬兒的叫聲還要動聽,但由于笑的太投入,她的身體一個勁兒的向后仰,那個時候的我正好在她后座,為她的脖子畫五角星!
我的記憶被填充至此。于是,我開始一遍遍的將它們回憶,我害怕會再次遺失這珍貴的東西。最后,就連過往的細(xì)節(jié)也被我拾了起來,在路西的脖頸上畫五角星的筆,正是我的鋼筆!我翻出鋼筆,漆黑的筆身已經(jīng)與夜融為一體,只有那支銀色的箭,在閃耀著如月亮般的光芒。突然,我想起還有一篇關(guān)于鋼筆的日記,那是日記的最后一篇。
凌晨兩點,我從衛(wèi)生間回來后,心血來潮的越過了中間的內(nèi)容,直接把日記翻到了最后一篇,日期沒寫,原來的鋼筆字也換成了普通簽字筆,內(nèi)容是這樣的:
“最近我覺得我的頭越來越沉,許多重要的人都記不得了,我害怕有一天我會把所有的東西都忘掉。
已經(jīng)過去四年了,但我還是沒有和兒子說起過她的遭遇,或許他已經(jīng)知道了,可如果他知道了,為什么不曾向我問起過呢?我想,既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還是不告訴他的好吧。因為即使告訴了他也沒用了,他們母女也已經(jīng)不在那家療養(yǎng)院了,就連我也不知道她們的下落。上次去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轉(zhuǎn)走了,我留下地址,希望路西醒了以后,她媽媽能給我寫信。
后來,我得知路西確實醒來過,就在去年夏天,我收到了一封她母親的來信,可看完那封信,我卻沒有高興起來。
雖然她處于昏迷狀態(tài),但她一定記掛著他,記掛著她們的定情信物,那兩支鋼筆。一支黑色,一支白色。白色的那支是路西的,在他們搬走之前,我曾偷偷的把它放回了路西的枕頭下面,也許,她突然醒來就是為了它吧?!?p> 沒想到竟然還有另一支鋼筆,而更令我不可思議的是路西竟然蘇醒過,可日記到這里卻結(jié)束了。兩支鋼筆、路西、小說、日記,這些東西同那些記憶一樣陡然出現(xiàn),使我猝不及防。在我機械性的縷順著線索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路西似乎沒有太多的情感。她與我青梅竹馬這一點毋庸置疑,在我傷害了她之后也一直沒有忘記過她,甚至連續(xù)幾年都在給她寫信,可現(xiàn)在卻像是讀一個與我無關(guān)的故事一樣,心里竟沒有一絲波瀾,難道與她的感情也同那些記憶一樣消失了?我雖找回了記憶,但情感卻始終徘徊在身體之外。
我有些憂傷,情感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拔出了身體,沒有疼痛,也沒有依戀,我是個冷血的人嗎?我又想到了剛被困到這里時手里拿著的那封信,信中提到這幾年我都未曾去看望過她。從日記和信中看,我是了解她的境遇并知道她的住址,可為何不曾去探望?記憶找回了些許,但當(dāng)時的心境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回來了,就像塵封在我們腦袋中的所有記憶,它們雖然清晰,可當(dāng)時的情緒卻早已不存在了。記憶這種東西無法用文字或者語言表達出來的,所以只能在大腦深處把所有的記憶分門別類,快樂的為一類,悲傷的為一類,可從前快樂和難過時的心境與情緒卻沒有一點地方儲存,所以人類注定是個喜新厭舊的生物,對記憶如此,對人更是如此。
凌晨三點,到了給劉璐翻身的時間。我打開床頭的節(jié)能臺燈。與此同時,為了避免過強的光線會使她不舒服,我用手捂住了劉璐的眼睛,她配合著我的動作,把腦袋也一并轉(zhuǎn)動了過去。
“終于能感覺到外面的空氣了!”她小聲說。
“覺得冷了嗎?”我輕聲問道。
“不。但好像很久沒在家里的閣樓上吹風(fēng)了。我喜歡在那里坐著,然后靠著你的肩膀,看路過的行人和來往的車輛?!?p> “等你好些了,我背你上去?!?p>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劉璐說:“你知道嗎?有好幾次,我都想往路過的行人身上扔石子。”
“嗯?”
“不知道為什么,就只是單純的想去那樣做,以為內(nèi)在你身邊,做什么出格的事都不覺得害怕。”
“現(xiàn)在呢?怕么?”
劉璐側(cè)著身子,也沒辦法自由的活動脖子,但我看的清楚,她在搖頭。
“現(xiàn)在,我更不用怕了?!?p> “你更加堅強了?”
劉璐笑了笑:“因為,現(xiàn)在的我不能再愛你了啊~從前還有東西害怕失去,現(xiàn)在沒有了?!?p> “…”
“好了,睡了。”說完,劉璐便閉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我便跑到醫(yī)院的二層餐廳給劉璐買早餐,醫(yī)生說目前她的食物還是要以流質(zhì)食物為主。剛好醫(yī)院早中晚三餐都有粥,可能是特意為了這種以流質(zhì)食物為食的病人準(zhǔn)備的。
昨夜幫劉璐翻身之后,她很快便入睡了,可我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現(xiàn)實中的父親、路西和小說世界中的劉璐,這三個人在我的腦袋里攪來攪去。我來到窗前,想看看天色,可看到的凈是黑漆漆天空,而往日里掛在天上的星也不見了蹤影,似乎有好久都沒有看到星空了,于是我咂了咂嘴巴,探出腦袋找起了五角星。鉆到藍色的窗簾后邊,我把剛剛微微打開的窗子又推了推,這時,吹進來的風(fēng)忽地增強了幾分。夜空中見不到光亮,月亮也好,星星也罷,統(tǒng)統(tǒng)像商量好似的躲藏了起來。覺得無趣,我又看向遠(yuǎn)處的公路,半會兒也不見一輛汽車經(jīng)過,冷清極了。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天空由黑色變成了淡藍色,只是這顏色變換及不起眼,使我猝不及防。晨光的乍現(xiàn),使我想起了父親的日記,同晨光一樣,它仿佛是一條分水嶺,一下子使真相變的清晰起來。我找回了部分記憶,雖然現(xiàn)在這記憶與我逃離這里沒有直接性的聯(lián)系,但它至少讓我回想起從前的那次意外,不光如此,此時的心境也有了變化,如果換做現(xiàn)在的我,巴不得趕緊找到路西才好??磥硎浺膊皇菦]有一點好處,至少能讓我認(rèn)清許多事情。以一個嶄新的、成熟的自己面對過去的事。
我出門買早餐的時候劉璐還沒睡醒。我想先在餐廳吃完,回去再買點粥帶給她。在這期間,日記里的內(nèi)容始終在腦袋里轉(zhuǎn)個不停。
日記里確實記載著路西醒來的內(nèi)容,后來我找到了它,時間記錄的很清楚,是2016年的三月份,玉蘭花開的季節(jié)。
其實誰也沒有親眼看到路西醒過來。只是她媽媽在第二天早晨的時候看出了端倪,細(xì)心的她發(fā)現(xiàn)路西躺著的姿勢與頭天入夜時不同,并且發(fā)現(xiàn)在她床下擺放著一雙沾滿泥濘的布鞋。她試著推了推路西,卻不見動靜,于是她母親找來了醫(yī)生、護士、還有昨夜的當(dāng)班護士,可醫(yī)生告訴她母親路西并沒有醒來,心電圖也好,腦電波也好都與之前沒有差別。醫(yī)護人員安慰她母親,說是她可能是最近沒睡好鬧的,可她一直堅持她女兒醒來過。到最后,通過安防部門的監(jiān)控視頻才證實了這件事。
視頻里,路西是在凌晨醒來的,奇怪的是她沒有因身處療養(yǎng)院而驚詫,仿佛她對周圍的一切都是知曉的似的。她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枕頭下拿出了那支鋼筆,并從床頭柜的抽屜里取出一張紙,似乎在給誰寫信。
病房是單人間,晚上不允許親人陪同,值班護士相隔半小時會查房一次,可當(dāng)天因為值班護士的疏漏沒有及時查房,也就沒有發(fā)現(xiàn)路西的蘇醒。她大概用了十幾分鐘,便把信紙和鋼筆統(tǒng)統(tǒng)塞到了信封,最后大搖大擺的從一處較矮的圍墻翻了出去。后來,約摸過了兩個小時她才回來,但手中的信封和鋼筆卻不見了。等路西回到床上后,她還特意的擺正了脫在床邊的白色布鞋,最后直到早晨她媽媽過來也沒在動過。這件事之后的幾天,路西仍然沒有一點會醒來的征兆,監(jiān)控視頻也沒有捕捉到任何線索,她就像從未醒來一樣,同之前的狀態(tài)沒有半點差別。
想來這件事也的確詭異,一個昏迷了好幾年的人怎么會突然醒來的?然后做了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后繼續(xù)昏睡,這沒人解釋的通??梢韵胂笏龐寢尞?dāng)時的心情。而更加使我理解不了的是她的行為,難道是在給我回信嗎?可我明明沒有收到,她的信和鋼筆究竟寄到了哪里?
我想不出答案,便又開始瞎想起來,從現(xiàn)實到小說,從路西又想到劉璐,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徹底的罪人,不光害了路西,如今劉璐又被我推向了深淵,如果不是我,她就不會看到那本雜志,也就不會想用那樣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回到病房,劉璐已經(jīng)醒了,正望著窗外發(fā)呆,像個正在舔舐傷口的貓咪,不同的是她舔舐的是心里的傷口。
“餓了吧?”我問。
“嗯……快餓死啦。劉璐扭過頭,莞爾一笑。但她的淚珠卻出賣了她的笑容,它在光線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一眨眼的功夫便從眼角溜進了頭發(fā)里藏了起來。
“只能喝粥哦?!?p> “哎呀,那什么時候才能吃肉?我想吃肉,各種肉?!眲㈣赐蝗蝗銎饗蓙?。
“等你能吃的時候?!?p> “廢話。”劉璐說。
后來我們便沒再說話。我和她各自發(fā)呆,我不知她在想著什么,但我想,那一定不會是開心的事。下午,我拿著劉璐家的鑰匙去了一趟快餐店,她擔(dān)心家里的貓沒人喂,便把這個事情交給了我。
“對了,那個快遞你收到了嗎?”我出門前,劉璐問道。
“快遞?”
“對啊,就是…”劉璐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腦袋里重新組裝詞語,“就是下大雨那天,我在路邊遇到了一個送包裹的男人,他告訴我那信件是我的,可名字寫的卻是馬牧,你不是說過你叫這個名字嗎?我就把你的地址給了他,收到了嗎?”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瞬間變的異常沉重,身體也仿佛隨時要摔倒是的,我說:“是…我是收到了,可…為什么又寄到你那里了,況且那包裹上也沒寫你的地址不是嗎?”
“不知道,不過我家似乎像個信件中轉(zhuǎn)站似的,上次給你的那封信記得嗎?不也是莫名其妙的跑到我家里去了。”
“是…可…”我還想細(xì)問,但又怕自己說漏了嘴。
馬牧、日記,這兩個詞語在我腦袋里反復(fù)不停的出現(xiàn)。我邊往劉璐家走著邊想,小說中的父親把日記本寄給馬統(tǒng),可為什么收件人卻寫成了馬牧?難道我寫小說的時候?qū)戝e了?此時的天空晴的漂亮,可我的心里卻陰云密布,我發(fā)現(xiàn)只要是有關(guān)于信件和地址之類的東西在小說里似乎沒有什么邏輯性可言。我想了一路,可腦袋已經(jīng)被這些不講道理的線索攪的像一團漿糊。別說逃出去了,就連把這些事情弄清楚的眉目也沒有。
沒多久,我便來到了劉璐家。那只小貓長大了不少,漸漸褪去了幼貓的青澀模樣,變得越發(fā)好看了。它見我登上閣樓,開始還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后來見我在他的食盆里添加貓糧,便從遠(yuǎn)處湊了過來,一邊嗅著味道,一邊怯怯的觀察著我。為了讓它安心吃東西,我退到了一邊。
“大雨那天沒見到你,想必是害怕躲起來了吧?”我和貓說道。
當(dāng)然,小貓不會回應(yīng),它只是舔食著面前的食物。我與貓相隔數(shù)米,周圍更是沒有一點聲音,我甚至能聽到貓咪細(xì)細(xì)的喘息聲。趁著安靜,我開始捋了捋已知的線索:首先,在現(xiàn)實里,我的一部分記憶在那個炎熱的夏天丟失了,接著,從未寄出的信件中得知這信是將要寄給路西的,另外,我持續(xù)的保持著與她的通信,并把我寫的小說寄給她。后來,我把鋼筆當(dāng)成了鑰匙打開了門,由此,我進入到了虛擬的小說世界,也就是我寄給路西的那部小說中。在虛擬世界里我遇到了劉妮、季谷里、劉璐還有包括像李秋田,療養(yǎng)院的梳著馬尾辮護士、院長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物,這些是作為小說人物出現(xiàn)的,對了,還有父親。再之后,我又從父親的日記中找回了一部分記憶,還有白色鋼筆、關(guān)于路西的一些線索。當(dāng)然,前提是這日記的內(nèi)容是我把現(xiàn)世中真實發(fā)生的東西寫在小說中而不是杜撰出來的。
按照原來的推測,鋼筆是我進入這個小說的鑰匙,那么那支白色的鋼筆會不會是與我逃離這里有關(guān)?或者干脆用它開門就能出去了。但鋼筆被路西寄走了,郵局倒是可以查到記錄,只可惜那是現(xiàn)實中的事。
我的思維似乎又被困進了死胡同中。
坐在閣樓外的屋頂上,我看了看頭頂上變化無常的云,頭疼的厲害,于是我便在高樓之間不斷轉(zhuǎn)換目標(biāo),想用這樣的辦法分散一些自己注意力,突然,我看到了劉璐跳的那棟寫字樓。
我自上而下的反復(fù)觀看那棟不算太高的寫字樓,除了金色的玻璃之外,它和相鄰的寫字樓沒有任何不同。不知劉璐為何會選擇在那棟樓輕生?或許沒什么特殊的意義,就只是偶然路過那里。
突然間,我看到了那棟金黃色的寫字樓下矗立著一個物體,因為距離較遠(yuǎn),它很小,很模糊,卻不難辨認(rèn)。無論是現(xiàn)實中還是小說里,它也曾經(jīng)反復(fù)出現(xiàn),出現(xiàn)的頻率甚至超過了鋼筆。
925號郵筒!
我忽然站了起來,在傾斜的房頂上踱著步。
我親眼看到李秋田把信扔進了郵筒,但信卻莫名其妙的跑到了劉璐家;還有,記得故鄉(xiāng)的餃子館門前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郵筒,父親如果要寄信或者讓別人寄信的話,肯定也會通過那郵筒才對,后來日記也寄到了劉璐家,也就是說所有塞進925號郵筒的信件無論寫什么地址都會被寄到她家的郵箱之中。可使用那郵筒的人那么多,如果最終的目的地都是她家的話,那郵箱豈不早已經(jīng)被塞滿了?一定還有什么別的原因。
看來所有的事都與那郵筒有關(guān)。我沒多逗留,給貓?zhí)砹诵┧銖膭㈣醇页鰜砹?。貓咪一直跟著我下了閣樓,我把它擋在門內(nèi),自己則側(cè)身閃了出來,它歪著腦袋看著我鎖上了門。見我要走,它似乎有些不安,便用前爪不停地?fù)献ブAчT,后來,估計是累了,便干脆把粉色的肉墊貼在玻璃門上停住了。
我穿過人行橫道,來到了那幢金色的寫字樓下,陽光照著玻璃,金碧輝煌。而我的目光卻怎么也離不開頭頂上折斷了的梧桐樹枝。
“馬老板,什么風(fēng)把您給吹來了?”一個令人厭惡的聲音從寫字樓內(nèi)傳了出來。
季谷里穿著一件黑色的西裝,白色襯衣的扣子緊緊的貼著他的啤酒肚上,難看極了,倒是他腳下的白色的皮鞋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在太陽光的作用下明晃晃的亮,像他的光頭一樣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