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午后還是晴朗的天空此刻突然暗雷滾滾,道路兩旁的商販見狀紛紛開始收攤,路上行人不由地加快腳步。一輛馬車搖晃著在路上緩慢行駛,車里的主人似乎一點都不心急,任由馬車夫悠閑地駕車。馬車旁騎馬的少年正與之同行,可他的馬一會兒落后幾步一會兒超前幾步,直到又是一個驚雷,少年按奈不住性子,側身敲了敲側窗。側窗被微微打開,飄散出一股動人的香氣。少年透過這條縫隙看去,馬車里堆積著不少公文竹簡,馬車的主人正拿著炭筆逐卷批閱。
“老師暫緩手中批閱吧,天色不佳,雷雨將至,還是先趕去司空府為先?!彬T馬的少年丹衣白面,清秀挺拔,神情略顯焦急,態(tài)度仍是恭謹和順,正是張牧。
“牧之,司空若不是遣你來請我,我必不肯去?!瘪R車里傳來許懋回應,被竹簡摩擦的窣窣聲裹挾著,聽起來十分疲憊。
司空府的宴會,許懋很少參加,總是借口自己需要處理很多公文,但尚書臺的其余官員從不缺席。自從莫離入府就職后,許懋連議事都參加的少了。司空遣了一波又一波的人來請,孟成、施衡都吃了閉門羹。今日自己被指派時,也早做了挨罵的準備。
張牧一邊心里盤算著,一邊說道:“難為老師還顧慮我交差?!?p> “歌舞美樂人皆愛之,但我不想因此怠慢公事?!痹S懋一貫平和語氣,說罷,停止批閱伸出右手,只一會兒將手收回說道,“無風,雨水緩至。至少一個時辰后才會降雨。咱們快走吧,免得回府遇上大雨?!?p> 張牧顧不得心頭疑惑,天空雷聲陣陣,他催著車夫趕緊駕車,不等多時便達到司空府。當他看著許懋抱著要一堆竹簡叮囑車夫趕快回府才明白許懋是在替車夫算回去的時辰,原以為許懋準備提前離席,心里還擔憂了一陣。如此戰(zhàn)時,宴會難得,縱情難歇,參加宴會的官員都會留宿司空府,若第二日需要上朝,司空府還可提供車馬,如此安排下何人不向往?
“牧之,牧之?”一陣香氣襲來,張牧這才回過神來,許懋懷中抱著一堆竹簡,努力指了指地上剩余的竹簡,“還有這些,勞煩幫我一起搬走。”
張牧招呼了兩個門口侍衛(wèi),從懷里取出一塊玉佩交給他們,吩咐道:“這是我的通行玉佩,你們把這些公文搬去異馥閣,切記小心,不可有半點損毀。搬完后,把玉佩交去給藏英閣的易姑娘。”
“才一年不見,牧之辦事越發(fā)周到了?!痹S懋和張牧回頭看去,來人一身黃貂緊裘,頭戴綴金長冠,環(huán)佩玎鐺,貴氣逼人,眉眼細長,滿面笑意,看起來比張牧稍年長些,約莫二十來歲,正是當今陛下的宗親安平郡王王緒。
王緒向來以宗室自矜,于大臣間一向只愛設宴邀請不愿赴宴捧場,張牧心下驚訝有余,仍不忘向他作揖行禮,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王緒轉向一邊的許懋,示意兩人邊走邊聊,道:“聽聞德若近日忙碌,前幾日拒了小王遣人送的帖子,今日倒與小王在此相遇?!?p> 張牧聽了這話直皺眉,許懋不以為意,誠懇回道:“雨水將至,春氣萌動,各郡鄉(xiāng)鎮(zhèn)已開始預備今年耕種,氣象研判、農(nóng)具調(diào)配、官員委派等奏疏每日被送至到陛下面前不下百份。陛下已無手足兄弟,現(xiàn)又膝下無子,即便我等臣子傾力,亦是獨木難支。若殿下能為陛下多分擔些,一可顯宗室之能,二可近叔侄之情。”
“咳咳,”王緒本想揶揄許懋一番,沒想到竟換回許懋如此勸諫,倒顯得自己氣量狹小。忽一陣勁風吹過,他一手手抓住許懋手腕,另一手掩面咳嗽兩聲,有些嚴肅地輕聲說道:“德若教訓的是,小王年輕不懂事,平日總想著多去您府上討教,不知道是否會叨擾?!?p> 許懋微微皺眉,二人此時皆在聶府,往來人口眾多,言語中拉攏與離間無異。許懋反手脫離王緒又順勢扶著助王緒的手臂,趁他咳嗽給他輕輕拍背,回答道:“郡王身體欠安,應多在府中修養(yǎng),微臣可去向皇上請派太醫(yī)前去看顧?!?p> “哈哈哈,不必勞煩許大人。小王若有個好壞,皇叔自會派人來,畢竟血脈一心嘛!”王緒重又恢復滿臉笑意,笑瞇瞇地說道:“今日小王與許大人在此同樂,萬望盡興,不要顧及小王。待到明日,正好將此等樂事一起說與皇叔聽?!?p> 量張牧再怎么謙和,此番聽到王緒明里暗里的挑唆言語,惱怒非常,恨不得與他交手一番。只看到許懋微微搖頭,示意無礙,只得暗嘆世人皆稱的“狐貍郡王”名不虛傳。
說話間,三人已行至宴客花廳,內(nèi)侍恭謹上前為三人帶路。此處比議事廳還要大些,廳中備下的席位幾近坐滿,草席鋪成至廊內(nèi),天上暗雷滾滾,也無法掩蓋住這鼓樂聲聲。
聶攝是出了名的隨興所至,就如現(xiàn)在這個隨意開始的宴席,按一般的宴席而言,許懋應算是提前到的,但現(xiàn)在已有人喝的酩酊大醉,真不知是宴席開始的過早還是宴席從早開到晚。
看到前來赴宴的許懋,聶攝十分高興,他有些跌跌撞撞的從席位上站起,親自到廳外迎接,一把抓住許懋的手,說道:“竟把德若給盼來了,今日真是個好日子!”
許懋似乎也習慣聶攝這樣的舉動,任他拉著走,說道:“今日還有貴客,安平郡王也來了?!?p> “嗯?”聶攝停下腳步,回身仔細端詳眼前這個雍容華貴的人,突然大聲喊道:“停!”鼓樂驟停,舞姬皆驚,醉漢頓醒,一時廳內(nèi)鴉雀無聲。
在眾人的注視下,聶攝整理好衣擺,對王緒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微臣拜見安平郡王?!贝藭r一道銀色閃電破空,天雷轟鳴而來,眾人見此情形都不敢做聲。
“司空當真好生活!真是羨煞小王!”王緒輕咳兩聲,笑意盈盈道,他緩步走到廳中看向廳中諸人,只聽得“臣等拜見安平郡王!”眾人皆對他作揖,他的笑意頓了頓,很快恢復,他快步走到聶攝身邊,虛扶一把,說道:“小王正是好玩的年紀,司空怎好忘了小王?”
“哈哈哈哈,”聶攝大笑道:“微臣也是好玩之人,今日之后府中若辦宴會,聶某人的第一份帖子必定送到殿下府上去!”
“如此甚好!”王緒和聶攝你來我往一番后,廳中歌舞繼續(xù),礙于宗室之人在場,眾人也不敢如之前的放浪形骸。看王緒和聶攝為那主位你退我辭,終于以王緒為主,聶攝居左首席調(diào)停后,宴會氛圍才恢復一些。
上次參加宴會似乎是征赤夷大勝時的事情了,許懋應付完了一堆前來敬酒的人,心里也想小小松快一番,身邊卻傳來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悠悠道:“德若兄真是頗具人心,一出現(xiàn)無人不來交際,令我好生羨慕。”
一般議事之時,許懋慣坐聶攝左下之位,今日聶攝便也以此安排。許懋不常出席宴會,如今臨近聶攝之位由舒朗常占,舒朗又見許懋頗受歡迎,心中難免忿忿。許懋見他酒氣熏熏,本不想理睬,但舒朗舉著酒杯側身靠近,倚到他身上,隨意指了幾個剛來敬酒的官員,輕聲譏笑道:“不知,尚書令覺得今日幾家酒香,幾家才彥可征?幾家兒郎可舉?”
舒朗的聲音不大,卻也引來不少人為之側目。春日歲科,各州郡將遴選賢良供朝廷補充官員;新年伊始,舊年功績考核也將落定。尚書令掌收受章奏,出宣詔命,這些正是許懋之職。
“內(nèi)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觀其所長,盡其才不負其志。定不叫賢良萎頹,借酒抒懷?!痹S懋向舒朗回敬一杯,一飲而盡,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舒大人,今年可繼續(xù)努力,若成績喜人,我在此先敬賀一杯?!?p> 舒朗將杯中酒倒?jié)M,輕輕擺弄,酒水四流,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許懋,向聶攝與王緒方向微微抬顎,說道:“舒某不過平庸之人,還望尚書令大人鑒空衡平,不失彼此。”說罷,便起身踉蹌離去。
許懋何嘗不懂舒朗言中之意,昌都城中,既有地方大族,亦有皇室老臣。亂世宗親空有爵位,連貴為安平郡王的王緒的官職不過議郎,伴皇上身側應對常事,何況其他?許懋無言,自嘆一聲,為自己倒?jié)M杯中酒。
“二師兄因何嘆氣?”甄誼看舒朗離去,湊了上來,拍了拍許懋的肩膀,順勢坐下,“若為那種裙帶頭官嘆氣實在不值?!?p> 許懋舉杯示意,飲盡杯中酒,笑道:“親舊多為起始之本,可為中流砥柱。司空今日之勢,源于諸聶相助。舒大人他忠心于司空,所言所行利于司空,便也利于朝堂。不過譏笑我?guī)拙洌环潦??!?p> “哎哎哎,你總是這么若無其事。你也該提防小人挑撥,不是司空還是皇上處……”甄誼湊近許懋,壓低聲音提醒道:“昨日,施恒偷偷告訴我,景行之死有些許眉目。除了太醫(yī)院按喬琳所開方子配的藥,他還自行采買了別的藥,或許便是這上出了岔子?!?p> 許懋心下一沉,陳景效命于司空,司空扶持皇室,昌都城中新貴老臣確有嫌隙,但不至于互相殘殺。究竟是誰動的手?
屋外一計雷聲炸響,屋內(nèi)倏地鴉雀無聲,直到聶攝起身喊道:“歌舞繼續(xù)。”眾人才重新歡聲笑語起來。
“那便好好查個清楚吧?!笨粗@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許懋面無波瀾,略略沉吟道。甄誼倒是愉快地撞了下許懋的酒杯,說道:“嗯,許久沒和你聯(lián)手了,真是懷念?!?p> 沉悶許久的灰暗天空,此刻終于暴雨如注。女侍們彎著腰,將屋內(nèi)所有的燈一一點燃。許懋坐姿挺拔,引得靠近的女侍側目,趁他望雨出神,多多的瞥上兩眼。然而此刻許懋無心享受宴會,身旁噼啪作響的油燈擾得他想沖進大雨中淋個痛快,讓大雨沖刷連日來的疲憊、困頓和期盼。
在許懋出神之際,管事于軻攜一名內(nèi)侍匆匆入內(nèi),于軻彎下腰湊到聶攝耳邊,輕輕耳語。聶攝聽罷哈哈大笑,引得一旁的王緒忙問:“司空因何事發(fā)笑?”
“哎,我笑這家仆盡管少府出神,竟也不分輕重,不過是后宅之事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聶攝遙遙舉杯,一杯盡飲,王緒也輕哼一聲,拂袖敬飲。趁此時,聶攝對于軻使了個眼色,向許懋處微微抬顎。
于軻垂眼告退,身后的內(nèi)侍也急著讓退,于軻后退步子一大,內(nèi)侍忙不迭撞到許懋案上,許懋被酒水餐食濺的滿身。
王緒見此,起身喝道:“怎如此行事?司空平日實在過于縱容了!”聶攝挪到王緒身側,攬住他道:“德若謙和,不會因此惱怒?!?p> 身邊的內(nèi)侍伏跪于地,于軻在旁賠罪:“冒犯許大人了,讓小人領大人前去?!薄盁o妨,我去更衣即可?!痹S懋已無興致,正好借此事回避宴飲。
離開花廳后,于軻帶著內(nèi)侍在前頭走的飛快,許懋雖不知司空府所有路徑,但明白于軻并非帶自己去住所更衣,問道:“于大人帶我去何處?”
于軻急切回道:“許大人速來,莫離姑娘被罰跪于后院園子里了?!?p> “何人所罰?”聽說莫離被罰,許懋跟的更緊了些,莫離直屬于聶攝竟有人要越過他去,除非……
“是袁夫人?!庇谳V低聲回復。
“怪不得?!痹S懋忍不住輕哼出來,恰好遇到于軻回顧的目光,二人相視一笑。
怪不得,聶攝不敢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