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玄州,太墟山。
八百高峰朝大頂,其中九座尤甚,宛如擎天大柱,眾星捧月般圍著一座數(shù)十丈高的低矮山峰。乍一看,那座低矮山峰像是被巨劍攔腰斬斷,所以名為半截峰。
半截峰的峰頂上,有一個不知是天然形成還是后天開鑿的巨形大坑,坑深十余丈,直徑三百丈有余,宛如一片湖泊,只不過湖中無水,卻密密麻麻插滿了各種名劍,堆砌如山,至少有數(shù)萬柄之多。
這,便是武林公認藏劍最多,天下聞名的東玄劍池。
江湖之中,若有后起之秀想要一夜成名,最好的辦法就是來到這劍池之中挑選一把自己中意的寶劍,然后順利帶出大玄劍宗,不日即可揚名天下。說起來簡單,但近一個百年江湖,能做到的人卻寥寥無幾。
當今劍道魁首北城城主顧神飛做到了,劍神榜上排名第五的護國大劍陳之武做到了,排名第六的新舊兩代劍神楊豐澤和梁云替做到了。
就連如今神刀榜上位列第一的蔡蘭亭也曾孤身闖入東玄劍池,順利取得一劍,卻棄之不用,將其插在了大玄劍宗大門一旁的石獅子里。但是他這個廁所里打燈籠無異于找死的舉動,非但沒有讓西門東樓震怒,反而乖乖讓其離去。事情一經(jīng)傳揚,天下嘩然。
自此,蔡蘭亭便成為獨占神刀榜半壁江山的人物,也引得無數(shù)自以為有本事的江湖之人爭相模仿,不過無一不是落個尸骨無存凄慘下場。
但凡是也有例外,十五年前,就有一個無名刀客如蔡蘭亭一般,走上了半截峰,從劍池中取了一柄大劍。隨后那刀客卻在眾目睽睽之下,以手指在玄鐵所鑄的劍鞘之上陰刻“刀鞘”二字,然后將那柄絕世名劍抽出后丟回劍池,帶著那本是劍鞘的“刀鞘”長笑離去。而這個舉止荒誕的無名刀客,正是日后神刀榜上排名第二,同時也位列天下高手榜第八的大刀王白樸圣。
而所有通過東玄劍池名動天下的武林高手,不管他們?nèi)蘸蟮某删腿绾?,無一不對西門東樓尊敬有加,然而有一個人卻是例外。
此刻在半截峰上,劍氣縱橫的東玄劍池不遠處,有一座八角古亭,亭中有兩位老人正在墊有錦繡棉團的石凳上相對而坐,面對一局黑白交錯的棋盤,廝殺正酣。放置棋盤的石桌上擺著黑白兩只棋盒,分別裝著黑白棋子。下棋的兩位老人也是一個穿黑衣一個穿白衣,只不過穿黑衣的老人執(zhí)白子,而穿白衣的老人卻手執(zhí)黑子。
兩位老人身旁靜立著一個沉默不語的黑衣青年,如不是有著深厚的家世背景,青年絕無資格站在此處觀棋,只可惜他面對著這等絕妙的棋局,卻提不起半分興趣。
黑衣青年側(cè)過頭,看向不遠處那名劍堆積如山的劍池,心潮起伏。他想起了那個吊兒郎當叫自己龍哥的紫衣少年;想起了那個在雪山峽谷中吃力奔跑的白發(fā)少女;想起了那個出身與他相差無幾卻孱弱無比的紅蓮少主;同時也想起了那個身著雪白狐裘粉雕玉琢般的人兒,她竟然敢向自己瞪眼?想到這里,西門非龍的嘴角揚起一抹弧度。
黑衣老者在對面白衣老者落子之后,忽然眉頭緊皺,手中白子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就那么停滯半空。
白衣老者雖已過耳順之年,但神態(tài)瀟灑,氣質(zhì)不凡,從他那張滄桑的臉龐之上,依然能夠看出其年輕時的絕代風華。他看著對面比自己還大了三十多歲的黑衣老者,笑道:“老狐貍,怎么不落子?。窟€有讓你西門劍冠猶豫不決的事情?”
黑衣老者正是西門東樓,他笑了笑,嘆息道:“哎,小蔡啊小蔡,每次跟你下棋,老夫都覺得有氣無力,你這個人啊,真是毫無棋品可言,下棋哪有你這般不擇手段一心求勝的?真是浪費了這一局好棋。”說完,西門東樓竟將手中那顆黑子給扔進棋盒,一臉惋惜。
白衣老人哈哈大笑,“輸了就是輸了,哪有這么多狗屁理由,我等武夫練武,不也是只為求勝么?贏總比輸好吧?”
西門東樓他聞言也笑了起來,說道:“喲,什么時候你刀書玄棋都冠絕天下的蔡蘭亭,也甘愿承認自己是一介武夫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原來這個在棋盤之上勝過西門東樓的白衣老者,正是高手榜上天下第二蔡蘭亭。蔡蘭亭早年用刀,可到了三十五歲以后就不用了,后來仍是被天下用刀之人抬入神刀榜,對此,他也是坦然受之。
蔡蘭亭除了武功高絕,同時也對書法、棋道以及玄門之術(shù)造詣頗深,因此心高氣傲如他,一直都不愿承認自己只是一個江湖中人。要知道,這位老人的一幅字可是價值千金也難求,若是有人想請他看一看風水,那更是癡人說夢,倘若想要找他比刀,那就更加不可能了,他所住的那一座蘭亭山莊暗合九宮八卦奇門遁甲之玄術(shù),據(jù)說至今都無人能闖的進去。
面對西門東樓的打趣,蔡蘭亭置若罔聞,他說道:“武夫就是武夫,只不過我這個武夫除了會武功還會些旁門左道罷了,這都是興趣使然,年輕的時候很在意別人的評說,就想讓自己盡量與眾不同,到現(xiàn)在都已過了花甲之年了,一切都看開了,下一個百年江湖,已經(jīng)沒有我們這些老家伙們的事了?!?p> 西門東樓沉默不語。
蔡蘭亭瞇起眼睛看著他,繼續(xù)道:“老狐貍,你不服氣?你都快活到一百歲了,怎么還是這么看不開呢?”
西門東樓看了一眼身旁的孫兒,他面露笑意,“老夫后繼有人,有何看不開的,反倒是你,一身所學龐雜,想必連個衣缽傳人都尋覓不到吧?等你壽終正寢以后,有誰還記得你蔡蘭亭是何許人也???”
蔡蘭亭聞言冷哼一聲,“老狐貍啊老狐貍,你就不要再不承認了,前些時日我夜觀天象,發(fā)現(xiàn)紫薇星東斜入太墟,一抹紫氣東來,你倒是說說,是不是你刻意為之?你這是多此一舉,就不怕給你東玄劍池帶來滅頂之災(zāi)?”
西門東樓聞言心中一驚,不過臉上卻古井無波,他淡淡說道:“什么紫氣東來天災(zāi)人禍的,你小子不要在這里跟老夫信口雌黃危言聳聽,老夫不過是收了一個身穿紫衣的關(guān)門弟子罷了,哪有這么多爛七八糟的事情?”
蔡蘭亭聞言心中明了,看了西門東樓許久,后者打趣道:“怎么,又再給我看相?那你倒是說說,老夫還能活幾年啊?要是說錯了,我可要扇你小子幾個大耳刮子,哈哈……”
蔡蘭亭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從棋盤之上看似隨意地撿起三枚黑色棋子,放入身前的棋盒之中。
一旁沉默不語的西門非龍臉色一變,想了想,還是沒有說話。
西門東樓卻似壓根都沒有注意他剛才的舉動,忽然說了句前言不搭后語話:“前些天我西門家招了一個贅婿,那小子有點兒意思,他本身練刀,可既然入贅東玄劍池,那自然要棄刀練劍的,然而那小子竟不用右手用左手,宗里人問他為何要如此,他卻不愿說出原因,小蔡啊,你一向算無遺策,能否猜得出他這樣做的目的?。俊?p> 蔡蘭亭思忖片刻,搖了搖頭。
西門東樓也沒再繼續(xù)追問,他揉了揉有些疲憊的雙眼,笑道:“真是老啦,才下了三局棋,就有些恍惚了,今天就到這里吧,你自便吧。”
說完他看了眼孫子西門非龍,然后緩緩起身,莞爾一笑,呢喃自語道:“長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一夜風云散,何懼身后名?。俊?p> 不知為何,一向老當益壯的西門東樓,他此刻有些頹然,那只布滿皺紋的手,破天荒竟搭上了孫子的肩膀,西門非龍一愣,繼而順勢與爺爺并肩而行,只是他的眉宇之間卻生出一絲悲傷之色,不過轉(zhuǎn)瞬即逝。
蔡蘭亭仍然靜坐古亭之中,一直目送著這對爺孫的離去,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他才回過神來,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棋局,重新將那三顆黑子放回原位,繼而伸出二指從西門東樓的棋盤中夾出一顆白子,想也不想落子生根,只見那一局看似毫無回旋余地的死局瞬間起死回生。
不過這位白衣灰發(fā)的老者臉上,卻無半點得意之色,反倒是破天荒的涌現(xiàn)出一抹凄涼,繼而自嘲一笑。
正在這時,古亭之外走來一個比西門非龍年紀略長一些的年輕人,生的儒雅俊秀,乍一看,好似一個文弱書生,他雖然也穿黑衣持長劍,不過卻全然沒有西門非龍那種讓人無法親近的傲氣。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西門家的贅婿蘇辰央。
蘇辰央來到古亭前,二話不說,就跪了下來,這已是他第三次跪向這位老人。
蔡蘭亭看了年輕人一眼,他嘆息一聲,說道:“起來吧,陪我下幾盤棋?!?p> 蘇辰央心中一喜,一頭磕在了古亭外的青石板上,繼而起身走進亭中與老人相對而坐。
看著默默收拾棋子的年輕人,蔡蘭亭不禁想起自己也曾如此年輕過,那時桀驁不馴的他可謂做盡了各種猖狂的事情,比如找當世書法大家李笑儒比拼書法,與大周棋壇圣手諸葛夜比拼棋力,跟龍虎山上的仙人任道遠斗法論道,孤身闖入紅涯谷挑戰(zhàn)天下第一孫紅涯等等等等……
但讓天下人記憶猶新津津樂道的,還是他當年來到東玄劍池順利取劍而不用的這一段武林佳話,大玄劍宗面對他如此挑釁,當時如日中天的西門劍冠當真奈何他不得嗎?非也,實在是西門老狐貍欣賞自己,所以寧可讓天下武林之人在背地里笑話他徒有虛名,也沒有出手殺他。
這一份情義,蔡蘭亭永生不忘。他收回思緒,好吧,既然你西門東樓都發(fā)話了,蔡某自當還你一份情。
古亭之中,一老人一青年,手中對弈,口中念念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