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白馬”
天亮之后,大同城門之外盡是尸首,白馬一匹一匹佇立在那里,不時抬起前蹄,白馬早已染成血色,不知是白馬的傷,還是黑馬的傷。
只是,他們的主人都不在了。
馬的尸身和士兵的尸身在大同城前鋪就出來了一層地毯,不計其數(shù)的黑馬受驚,馳騁著跑了很遠(yuǎn),他們的主人,也不在了。
門前只剩了一批一批北涼士兵,搜刮著戰(zhàn)利品,處理著戰(zhàn)友的尸體,沒有人去管那些白馬了,白馬義從也好,北涼士兵也好。
戰(zhàn)役剛結(jié)束的時候,還有北涼士兵想將那些白馬拉回大同城內(nèi),只不過那些馬竟然出奇地認(rèn)主,將那幾名士兵給活活踢死了,自那以后,便再也沒有人去管他們了。
他們就靜靜站在那里,守著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的主人,偶爾一匹馬嘶鳴起來,所有的白馬都開始嘶鳴,那聲音像極了嗚咽,讓那些搜刮戰(zhàn)利品的北涼士兵聽了也不禁傷感,感嘆馬也是通人性的。
而在那大同城門內(nèi),仍有一人在戰(zhàn)斗,他沒倒下,這場戰(zhàn)役就沒有結(jié)束,白馬義從,就還沒有亡!
那是一座由北涼士兵尸身堆壘起來的小山,公孫玉此時就屹立在那里,手中的斬馬刀早已經(jīng)殘缺不堪。他已經(jīng)拼殺了一夜了,可是此刻還沒有倒下。
他不敢倒,也不肯倒,每一頂沾滿鮮血的銀色精鐵頭盔被北涼鐵騎捧回來,他心中的怒火就更燃一分,那三千白馬義從,就像是他骨肉一般,他就那樣一整個晚上,數(shù)了整整三千頂頭盔,直到最后一頂頭盔被北涼鐵騎炫耀一般捧進(jìn)城來,他還是不肯倒下。
北涼鐵騎進(jìn)城之后便將那一頂一頂?shù)你y色精鐵頭盔擺在了他不遠(yuǎn)的地方,那三千頂頭盔,正對著他,他體內(nèi)的一腔熱血已經(jīng)流淌了一夜了,可是仍然沒有涼下去。
“十年飲冰,熱血難涼!”
十年之前遼東總兵公孫恭戰(zhàn)死沙場,今日,世子公孫玉又站在了這里,這十年公孫玉沒有一日不是想著為父報仇。
今日,如愿了。
只是,這代價,是他所有的一切罷了。
他四周的北涼士兵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可是,沒有人注意到,血與塵土之中,一絲咸意入了公孫玉的嘴中,血腥味夾雜著咸味,他抿了抿嘴唇,怒視著人堆下的北涼士兵。
“今日,我公孫玉也該隕落在此了吧,真沒想到啊,大同鎮(zhèn),將白馬義從也葬送在此。父親在天之靈,應(yīng)該會原諒我吧?!?p> 是啊,這如愿的代價,太大了。不過白馬義從的意義,本就不是解甲歸田,而是血戰(zhàn)沙場,為國為民。這結(jié)果,早已注定,死是沒有價值的,為什么而死,才有所價值。戰(zhàn)死沙場,只是白馬義從們最好的歸宿罷了。
“三千白馬義從聽令!全軍列陣以待,世子公孫玉,隨后就到!”
一想到那白馬之上的好男兒,體內(nèi)的洪荒之力又源源不斷注入雙臂。
“最后,最后請再佑我白馬義從一次!”
淚水滴落,所有痛苦他都往嘴里咽下去,血與淚混雜的味道,便是最為清晰的味道。
公孫玉踉蹌著躍下了坡。
“啊!”
雙眼之中眼淚氤氳,一夜苦戰(zhàn),口中干燥似火,他咽了一口血,無所畏懼上前了。
隨后人群中又再度掀起波瀾……
經(jīng)過一夜休息的拓跋湛剛起床,便有副將來報。
“領(lǐng),領(lǐng)主大人,那白馬義從首領(lǐng)仍然苦苦支撐?!?p> 拓跋湛揉了揉眼,待得他聽清,心中火氣陡的上來。
“那白毛小兒當(dāng)真沒死?我去看看,媽的,反了天不成?”
拓跋湛戎裝也沒換便出了住處,往城門口趕過去。
身后的副將和隨從急急忙忙跟著,大氣也不敢出,因為拓跋湛一早上便動了肝火,他們怕拓跋湛遷怒于他們。
拓跋湛騎著馬急匆匆趕來城門,剛一拉緊韁繩,定睛一看,那公孫玉已然成為一個血人,卻仍在在眾軍之中來回穿插,如入無人之境。
拓跋湛那眉頭揉成了一個川字,僅有的一只眼仿佛能吐出來火焰。咬牙切齒地啐了一口。
“拿弓來!”
馬上的拓跋湛甚至都不往身后看,伸出右手懸在了空中,身后的隨從急忙將那寒芒長弓呈到他手中,另一名隨從跪在了拓跋湛右手邊,將箭支呈給了他。
拓跋湛一支眼死死盯著公孫玉,迅速搭弦,將箭鎖定在了公孫玉頭上。
“哼,黃口小兒,真當(dāng)你爺爺軍中想殺便殺,想走便走?你父親的債都沒還呢!”
拓跋湛趁公孫玉稍作休息,趁其不備,一支金羽箭嗖的飛出去,拓跋湛也不看那箭的軌跡,馬上續(xù)上了第二支箭。
偏偏那支箭不偏不斜,直接插進(jìn)了公孫玉的右眼。斬馬刀落了下來,公孫玉由于沒有防備,一時之間劇烈的疼痛襲來,讓他不能再思考,再作戰(zhàn)了,他跪倒在了地上,捂住了眼睛,咬緊了牙關(guān)。
所有北涼士兵都回過頭去半跪在了地上,因為他們知道,那一支金羽箭,是他們首領(lǐng)的命令。
遠(yuǎn)處的拓跋湛大笑起來,將箭從弦上下了下來,給了身邊的隨從,他攥緊了韁繩,大笑著朝公孫玉踏去。
公孫玉哪怕咬緊了牙關(guān),將嘴都咬得要出血了,可還是嗚咽起來,鼻頭中喘著大氣,發(fā)出嗡嗡的喘息聲,他用那僅有的左眼透過雙手看清了那來人,他想提刀將他砍成肉泥,大罵他一頓,可是,他此刻連話都說不出,劇烈的疼痛侵襲了他的所有器官。他本想戰(zhàn)至最后一刻,戰(zhàn)至血淚流盡,可是此刻,他做不到了。
當(dāng)一個人的意志屈服于身體,他便無能為力了。
拓跋湛此刻緩緩過來,就在公孫玉的眼前下了馬,那一只眼寫滿了嘲諷與可憐。
公孫玉冷眼瞪著他,就是這個劊子手,當(dāng)初父親遭遇北涼大軍攻城,為了黎民百姓,這才戰(zhàn)死沙場。而這一切,皆是因為他!
拓跋湛整張臉在靠近他的一瞬間布滿陰沉,掏出了隨身攜帶的匕首一舉扎進(jìn)了公孫玉的左眼。
一聲劇烈的慘叫讓所有跪在身邊的北涼士兵膽寒,頭也不敢抬。
“怨恨著我吧!公孫氏,該做個了斷了!”
他將那把寒芒長弓驟然套在了公孫玉的脖頸之上,繞到了公孫玉身后。
鮮血從公孫玉的臉上不停地如冉冉泉水般涌出,覆蓋住了他的臉,求生的欲望使他死死地攥住了弓弦。
“你父親給你留了一件禮物,他說讓我轉(zhuǎn)交給你,也好,用這把寒芒長弓跟整個公孫家做葬品!”
公孫玉此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七竅盡在流血,宛如一個血人,口中鮮血匯成泡沫往外飛揚,他想說點什么,只可惜,再也說不了了……
“袍澤兄弟們,白馬義從這三軍先鋒,是站著死的啊,絕沒給王朝丟半點臉面!”
拓跋湛一腳踩在了公孫玉的背后,雙手死死地拉緊了那把寒芒長弓,弦在公孫玉的脖頸上勒出了血痕,那一雙沾滿鮮血的手耷拉在弦上,再也沒了一絲力氣……
“白馬義從敗了嗎?”
黑暗之中一人喃喃道。
“山西總兵和山東總兵,就是個笑話啊。”
后來遼東的人們寧愿相信,白馬義從的戰(zhàn)士慢慢迷失在溫情安逸的生活中,他們脫下沾滿敵人鮮血的甲胄,換上了精美花紋的禮服;他們忘掉了戰(zhàn)斗時斗志昂揚的口號,學(xué)會了兩三首唐詩宋詞;他們不再炫耀鋒利的馬刀和精湛的馬術(shù),而是醉心于詩書禮易樂春秋......
戰(zhàn)火紛飛的中原,公孫玉放下了他雪亮的佩刀,脫下了沉重的甲胄,解開了白馬的韁繩,跟隨著來自遠(yuǎn)方的吟游詩人,去了大陸的某個遠(yuǎn)方……
于是,曾經(jīng)的白馬義從,仍然以最高傲而又最親切的面孔,活在人們塵封的記憶之中。
“能放下刀破長空的激鳴,便能讓故鄉(xiāng)的風(fēng)鈴不再獨獨等候,老馬已倦,正是歸期……”
英雄無悔,只是窮途末路,歸期已到,那便隨風(fēng)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