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兄妹倆在老家過年
雖然才離開家半年，東方鶴一見到站在門口等自己的父母時，眼淚一下子就噴涌而出。東媽抱著她摸摸她的頭，擦去她的淚水，她記起自己沒有洗臉，跑進屋去洗臉了。東方巖遠遠地看見父母的身影，覺得他們好像老了許多。以前他沒注意過，母親頭上的白發(fā)原來如此之多，父親的頭發(fā)更少了，臉上的皺紋跟地里的壟溝一樣明顯，當他伸出手接過他們手里的行李時，他看到父親的手皴裂得不像話。東方巖感到喉頭發(fā)緊，他咬住嘴唇，用力握住了父親的手。
“快進屋！我們早上起來就等著你們！你爸去買了牛肉和菜，揉好了面。就等你們回來一起吃午飯呢！”家里因為兩個孩子的回來，一下子就熱鬧擁擠起來。家也恢復了往日的活力與溫暖。
“你們還等著我們吃飯呢？說了讓你們先吃，要不是這次包的車快一點，我們可能得到下晚上才能到家，你們也干等著??！”東方巖覺得父母不應該這樣等著他們，把胃弄壞了就不好了。
“沒事！我們早上吃得晚?！睎|媽說著就往廚房去忙碌去了。
“小巖，小鶴，你們回來啦！”說話的是一個個子很小的老太太，是他們的外婆。東爸東媽雙方的老人就只剩下這個老太太了。東媽心善，舍不得她一個人，她的兒子兒媳們并沒有打算把老太太接到他們身邊，看她還能動，生活還能自理，就讓她一個人，隔幾天來看她一回。東爸看不過去，跟東媽商量著，就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來了，跟著他們住。
“外婆！我們回來啦！你好嗎？”東方巖握著她的手。她慈祥地打量著他，滿懷慈愛與欣喜。
“好！好！好！回來就好！我也好！”她的眼睛潮濕了。也許是因為牽掛和想念；也許是因為看到外孫兒這么大，感念時光飛逝；也許是因為感動，自己的兒子孫子都沒有這兩個孩子孝順……總之老人的心里也涌起復雜而細膩的感受。
“外婆！”東方鶴拉起外婆干枯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瞧了一會。
“這是給您的，買點好吃的！”東方巖掏出一個紅包，塞到老人手里。
“我天天在你家吃好的喝好的穿暖的，不需要錢，傻孩子！”
“拿著吧，外婆！我們一年才能見您一次，其實是不孝，這是應該的?！崩先送妻呕厮掷锏募t包，他又塞了回去。
“有你們，你媽你爸，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崩先搜劾锏臏I水順著臉上的皺紋縱橫而流。東方鶴看著外婆的眼淚，第一次知道了“涕淚縱橫”這次詞所表達的豐富含義了。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齡，只有等到臉上的皺紋積累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有這樣的悲嘆。
“外婆，拿著啊，聽話。”東方鶴拿出紙巾輕輕擦干了外婆的眼淚。
“外婆，我還給你買了好吃的，還有保暖背心和襪子。我去給你拿！”東方巖進房間把給大家?guī)У亩Y物都搬出來了。東媽東爸和外婆都分到了禮物。他們知道這一年的辛苦與等待都是值得的，這一輩子的付出與回報也是對等的?？粗约旱膬鹤优畠洪L大了也懂事了，他們雖然眼里閃爍著淚花，但是心里的滿足是世上任何事都無法超越的。
一家人一年僅有幾天的團圓飯吃得很開心。東方鶴想念家里菜的味道，吃得最多。東方巖這幾年在外面，口味已經(jīng)很隨和了，他不挑食，什么都能吃，但是吃到家里的味道，沉睡的味蕾被喚醒，他知道這記憶會跟隨他一生一世。不論時隔多久，他都能一下子辨別出屬于他和故鄉(xiāng)的味覺密碼。
東方鶴堅持她去刷碗，東方巖就和父母外婆圍坐在客廳，談論起這一年、半年所有的事情。當然他只挑好的和能讓家人開心的事說。父母最關心的是他的女朋友和憶良家的事。
“稻子現(xiàn)在可乖啦！憶良哥每周末都去看他爸媽，他們的關系已經(jīng)完全和好了。他說這都是您們二老的功勞，要不是你們啊，他現(xiàn)在還和父母僵著呢！他跟我聊天的時候說，他現(xiàn)在很后悔當初對父母所作的一切。現(xiàn)在他想盡力去彌補。稻子念叨你們呢！憶良哥也給你們帶了禮物。那個，那個袋子里的就是?！彼噶酥笣M茶幾禮物中的一個包裝袋。
“謝謝他們了！我和你爸前一陣把蘋果都收了。稻子之前的剪紙我留了一份，回來的時候貼在蘋果上了，前天，都弄好了。就等你回來給他們寄過去呢！”
“好哇！我明天就去寄！他們一定很高興。”
“吳桐呢？我跟你爸還以為你今年過年要帶她回來呢……”
“媽，哪有那么快！”
“還快？不快了！”
“她父母也來BJ了，跟她住在一起。她現(xiàn)在走不開。”
“你見過她父母了吧？怎么樣？他們對你的評價？”東媽一聽，以為事情已經(jīng)八九不離十了。
“嗯，挺好的。他們對我的印象挺不錯的。對了，他們還來參加小鶴的生日會了。就在我們回來的前幾天。那天不是給你們發(fā)視頻了嗎？你們看到了沒？”
“哦哦！對對對！記起來了。那對老人就是她爸媽??！挺好挺好！”東爸這下也準備把心放在肚子里。既然男朋友的妹妹過生日，她和父母都來參加了，那就說明兩個人不僅感情好，而且也得到了女方父母的認可和祝福。東方巖覺得不能再說這件事了。他的內(nèi)心對這件事總是覺得不舒服，不明朗，不敞亮。但他又能理解吳桐，可是父母不見得能理解，索性就不讓他們知道吧。
“小鶴，學校習慣嗎？”對東方巖的情況他們已經(jīng)放心了，接下來就問問小女兒了。東方鶴系著圍裙從廚房拿著抹布出來擦餐桌時，東爸迫不及待叫住了她。
“挺好的。爸。我又考了第一。明年準備拿全額獎學金，這樣哥哥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p> “小鶴！”東方巖并不是因為他的妹妹能拿到全額獎學金減輕自己的負擔而激動地喊了她的名字，而是因為小鶴的懂事、聰明，他為她感到無比驕傲。
“哥，你妹沒給你丟臉哦！”小鶴來了個漂亮的轉(zhuǎn)身，又進了廚房。
“這孩子！你別擦了，過來坐會，我一會再收拾！”東媽沖著廚房喊道。
“就快好啦！”
“快過來，讓媽看看，瘦了沒有？”東方鶴剛出來就被東媽拉住坐在她身邊?！昂孟袷萘它c。是不是又長高了點？欸，她爸？”她又讓女兒站起來，好讓他們把她全身檢查個透。東爸也站起來，讓女兒跟自己比比身高。
“暑假的時候，是不是還只到我的肩膀？她媽，你看現(xiàn)在都到我耳朵垂了！還真長了！”東爸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而欣喜。
“長了！看來學校伙食還行。沒餓著就行。但是好像瘦了些。是不是用功的？”
“沒有的事，媽，大學跟高中不一樣，比想象的輕松多了，但是那種輕松好像不是表面上那樣的?！睎|方鶴若有所思，這一學期以來她對學校思考了蠻多，但是她好像還沒有找到明晰的答案。
“什么意思？”東媽被女兒說糊涂了。
“媽，小鶴，我來說吧。小鶴的意思是大學雖然課程不是很多，看起來很輕松，也有好多孩子到了大學就開始玩，結(jié)果最好的時光浪費了，后悔不迭。大學很多是要靠自己，自己的自制力和計劃性、獨立性，大學也沒有老師再盯著你壓著你要你學這個學那個，要你考多少分，如何如何的，大學老師只有上課的時候能見面，一周也就見幾次吧。平時全靠自己，還有要發(fā)掘自己真正的興趣和特長所在。”
“哥，你說的太對了！”東方鶴和他擊掌表達英雄所見略同的快慰。
“那你找到自己的興趣和特長了嗎？”東爸眉頭有些凝重。
“嗯，我正在想。古文當然是我的第一專業(yè)，也是最重要的。但是我可能喜歡上了法語和詩歌，現(xiàn)代詩歌。另外就是古琴，我也想盡力學好?！?p> “發(fā)文和詩歌……”東方巖重復了一句。他驀地想起景是法語專業(yè)的，東方鶴這一新的興趣肯定是受了他的影響。至于詩歌，他對此沒有太多的看法，小鶴喜歡就寫就是了。只是為什么是現(xiàn)代詩？她不是古典文學專業(yè)的嗎？按理說，她應該寫格律詩或者填詞嘛……
東爸東媽對學習方面沒有任何建議，也插不上嘴。他們只是盡力去鼓勵孩子，其他的，有東方巖這個當大哥的把握著，他們倒是也很放心。
“你多聽聽你哥的，凡事找他商量吧。我們對你的學習幫不上什么忙，要全靠你自己。不管你未來如何，哪怕是出國，我們都全力支持?！?p> “小鶴有出息！”外婆一直安靜地聽著他們聊天，這會也忍不住贊嘆道。
一家人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東方巖本來想去果園里轉(zhuǎn)轉(zhuǎn)的，他覺得自己朝思暮想魂牽夢繞的就是這個山頂。眼見天都快黑了，他也就算了。明天要去寄蘋果給憶良，然后他準備帶著妹妹去果園，再去舅舅、叔伯家打個招呼。按他們當?shù)氐囊?guī)矩，小輩回家后，應該去給長輩請安，還要給舅舅家買些肉等過年食品。
他和東方鶴是被麻雀、喜鵲的叫聲給叫醒的。在BJ待久了，他好像都不記得原來冬天是有鳥鳴的。他都幾乎要忘記了鳥兒們動聽的晨曲。小時候他是伴著它們的樂曲起床去上學的?，F(xiàn)在他睡在自己的床上，感到由衷的踏實。他們現(xiàn)在的房子是初中時東爸東媽新蓋的。他的臥室還跟他當年一樣。床不大，但是他睡得比在任何地方都香。他起來，拉開窗簾，是一個明媚的好天氣。他知道麻雀喜鵲是不會離開家的。他拉開衣櫥，他的二胡靜靜地靠在那里等待著他?！班?！老朋友！好久不見！”
他穿好衣服，去叫東方鶴，誰知她也起來了，正在幫東媽端早餐。
“哥！起來啦！昨晚睡得好香啊！你睡得好嗎？”
“很香！媽，我來吧！”
“別沾手！我都弄好了。你們平時上班天天忙，天天忙，都沒有吃早餐的習慣，回家了就讓我跟你爸弄吧。好好的吃飯，然后再回去忙。”
東方巖很想說他并不想回去，他才剛回家，父母心里卻必須做好他們很快會離家的準備。他們的內(nèi)心該是多么強韌才能忍受這種反反復復、短暫而又強烈的感情。
吃過早飯，他把兩箱蘋果綁在摩托車后面，先去了快遞公司?？煲偶倭?，他得抓緊把蘋果寄出去，否則年前稻子可能就吃不上他們老家的蘋果了。
任務完成之后，他叫上東方鶴，出門去了。東爸東媽下地去干了會活。兄妹倆先去市場買了幾份肉，給親戚家各送去一份，他們熱情地迎接他，親戚家在外打工或工作、上學的堂表兄妹們有的也回家了，他們就寒暄一陣，說說各自在外的不易和無奈，然后匆匆分別了，說過幾天再來玩。自己只身在外時，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并不是針對親人的，可是當他一見到他們的面，親耳聽到他們幾十年不變的鄉(xiāng)音，他的內(nèi)心又涌起熱烈的感情。也許這些雖然有點吝嗇、有點自己的小心思、有點明顯缺點但又憨厚、樸實、勤勞的親人們，也是他心中的故鄉(xiāng)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和妹妹往自己的果園走去。金燦燦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有些鄉(xiāng)親們正在挑糞肥到山上，好使土地更肥沃，來年種下更多的希望；有些已經(jīng)在山那邊拔草、掃茅衣了。這些農(nóng)活他從小就會干，跟著父母也當過好多年的小幫手。只是東方鶴完全不會。東爸東媽沒舍得讓女兒下地，她從下看起來就文弱弱的，不太適合下地。她見到一個農(nóng)人，就要問他們是在干什么，東方巖就耐心給她解答。東方鶴佩服哥哥什么都懂，東方巖則因為妹妹對這些不懂而開心，他想的是還好小鶴沒有做過農(nóng)活，她就不像是土地里長出來的，她像是天上降下來的精靈。
站在山巔，他的內(nèi)心突然充滿了一種無比的平靜之感。這是他一直在追尋的感覺，等到他終于站在這里，腳下踏著自家的土地，身后是自家種下的蘋果樹，如今已經(jīng)長得很高大了，他知道自己的心這才真正平靜下來。也許我一直尋找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他仰著頭閉上眼睛任由太陽照在他的臉上，洗凈他臉上每一寸肌膚。呼吸著山村里夾雜著土地和樹木的氣味，他忍不住熱淚盈眶。東方鶴安靜地站在他身后，她知道哥哥最惦念的就是這里，不論他在BJ多么的失落、落魄、難過，亦或者多么的成功，能夠支撐他的就是故鄉(xiāng)的這片果園。她從哥哥的視角看過去，這山是那么美。
等他待夠了，他們才開始往回走。他默不作聲，在想自己的心事。
“小鶴，你說那么多人為什么回不來了呢？”
“因為生活所迫吧?！?p> “你看啊，咱們這的老鄉(xiāng)們的生活，不是也挺好的嗎？”
“人不滿足吧?，F(xiàn)在城市里全是人，大家都往城里跑，也不知道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隨大流一起跑，去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不快樂，不開心。但是呢，再回老家又覺得不習慣?！?p> “是啊，好多人回了蘭州，工資掙得不如BJ多。所以又回BJ了。”
“哥?！毙→Q輕聲叫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么。
“人總是還得有個根。我從來沒把BJ當作什么第二故鄉(xiāng)過。我還是太保守，太傳統(tǒng)。這個根在召喚我，牽引我。小鶴，如果我最終還是回到這里，他們會笑話我沒出息沒本事，而我終日勞作，最終換回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所期待的……”東方鶴第一次聽到這些話，心里受到極大的震動。她只能隱隱約約地明白哥哥心里的糾結(jié)與矛盾，但她還小，沒辦法給他更好的建議。
“哥，我不會笑話你的。這是咱們的家?！?p> “嗯，我知道。”
他們順道從自家的地里繞了一圈。東方巖清楚地記得自己家的地在哪，也記得地里都種了些什么農(nóng)作物。他知道冬天地里的活應該干什么，來年開春，又應該做什么。東爸東媽在地里一邊干活一邊跟另外幾個老鄉(xiāng)拉話。
“兒子女兒都回來啦？”
“是呢！他們今年回來早，可以多待幾天啦！”
“你兒子今年不小了吧？我看著這孩子長大的，還沒結(jié)婚？有眉目了沒？”
“談了女朋友了?！?p> “我還說今年回來給他介紹幾個女孩呢，也是在外面工作的?，F(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知道怎么那么忙，連找對象娶媳婦的功夫都沒有。”
“誰說不是呢！一天到晚就是忙！別提了，我都氣死了！”
“回頭我問問他。東嫂，回頭你讓他去我家坐坐?！?p> “欸！好嘞！謝謝祥嫂替我們巖操心！回頭我跟他說。讓他去你家玩??！”
東方巖苦著臉，遠遠地聽見這段家常，便止住了腳步?！鞍?，哥！”東方鶴捅捅他，做了一個無辜又無奈的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