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注定無眠。
白蘅蕪披著被,拉著雙音與自己同榻而坐,放下床簾幔帳,燭火留下了殿門口的那一盞。
“天君,我實在想不通,溫徽儀殺尹……有人嫁禍溫徽儀殺尹承御這事,實在是漏洞百出,不合情理,怎么都說不通啊。”
雙音也抱著被,想不通的看著白蘅蕪,白蘅蕪猶豫半刻道:“兇手的計劃的確不周全……但目的很明確?!?p> 雙音忽然說道:“天君,要不我們反過來想?”
“反過來?”白蘅蕪好奇的看著雙音,只聽她說道:“如果有毒的海棠酥,不是溫徽儀送去的,那就只能是御膳房送去的,那御膳房為何會送有毒的糕點?”
白蘅蕪不假思索道:“晏溫軒有喜,有人怕他日后風(fēng)頭過盛,想扼殺萌芽,下毒取命,說得通?!?p> 白蘅蕪從小侵染在這后宮之中,見過的齟齬齷齪難以言喻,后宮爭寵,一哭二鬧三下毒,她都再熟悉不過了。
但光天化日下殺人的,她還是頭一遭見到。
雙音又道:“御膳房這一上午,我只查到有尹承御的宮人清暉去取過熬好的藥,如果是清暉與廚子勾結(jié)下毒,背后主使若是尹承御,那么尹承御入宮恩寵不多,甚至從不邀寵,與晏貴人同在一處屋檐下,本都是恩寵平平,晏貴人卻一朝有喜,尹承御眼紅,也是情理之中。”
白蘅蕪卻遲疑道:“若是尹霜,他素日低調(diào)不張揚(yáng),我?guī)缀跏怯洸黄饋硭?,若說妒忌,也不能動作如此之快,更不能到頭來自己命都搭上了?”
雙音略想了想說道:“天君想說,尹承御背后有人?”
“前段日子,他的確來往書雅殿次數(shù)頗多,”白蘅蕪幽幽說道,“而且程曦比尹霜,更有妒忌之心?!?p> 雙音卻不以為然道:“可是天君,唯一的線索都在御膳房斷了,而且我特意去查了清暉這個人,尹承御來往書雅殿都是獨(dú)身一人,清暉與程才人并無相交,而且,清暉是尹家的家生子,與尹承御有自幼的主仆情分,所以我覺得,前半段說得通,就是程才人指使尹承御毒害晏貴人,清暉去御膳房買通廚子下毒,晏貴人出事,天君必定查到尹承御身上,一切與程才人并無干系,程才人可以自保,借刀殺人。尹承御聽命程才人,定是有把柄在程才人手上?!?p> 白蘅蕪點頭:“前半段說得通?!?p> 雙音道:“可后半段卻說不通了,這一招借刀殺人是滴水不漏,可是偏偏又鬧出人命來,若說程才人過河拆橋,想一石二鳥,不僅要除去晏貴人,更是貪心不足,要除去溫徽儀,這就是漏洞百出了,行事不周密不說,更是難以服眾,先不論溫徽儀如今盛寵,就說溫徽儀那性子,宮中人人皆知,怎能殺人?”
“所以兇手要的就是來往宮人的眼見為實,看見的人,才會相信是溫徽儀殺了人。”白蘅蕪似乎看清了一盤棋,卻又仍有諸多疑惑未散去。
雙音嘆道:“可是這步棋走的莫名其妙,更像是……”
“像是節(jié)外生枝,”白蘅蕪抬眼看了看雙音,忽然紅唇微動,淡然一笑,“有人借程曦的計劃,多走了一步棋,才會有嫁禍溫徽儀之事,也是這個人,調(diào)換了溫徽儀與御膳房送去的海棠酥?!?p> 雙音眼眸一亮:“天君指的是晏貴人!”
白蘅蕪卻搖頭道:“不一定,若是晏溫軒,他豈非神人?金剛石粉末無色無味,兩份海棠酥前后不差半個時辰,除非他早就知道尹承御要下毒,可是他有喜之事,明明是昨日,合宮才知曉的?!?p> 雙音也是糊涂了:“不是晏貴人,那會是誰……”
白蘅蕪卻釋然道:“左右溫徽儀這事定是被人嫁禍的了,你明日只需要查清楚,御膳房誰人下的毒,那他就是受尹霜指使的下毒兇手,然后讓舒云打探一下,尹霜究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能被程曦找到?說不定,這秘密,能圓了尹霜的死?!?p> 雙音聽著,不禁問道:“天君不查程曦,也不查嫁禍溫徽儀的人了?”
“我明日本打算帶溫徽儀和白承書去長寧行宮的,因為這事,便延后一日再去,并且,我想留你在宮里,我不在,他們必定松懈一二,是誰嫁禍,我想回來再說,而程曦,我不是不查,他再不精明,也不會給我們留線索查到是他指使的,這次他做的滴水不漏,的確是進(jìn)步了,不過我還要再等等?!?p> “等?”雙音不解。
“對,再等等…”
夜色下,白蘅蕪的笑有些冷艷,寒意隱隱,驚人心魄。
她在等程曦一個死局。
寂寂一夜,巍然殿燈火徹夜,枕夏,寒玉兩人看著主子就靜靜坐在榻上,不睡,也不說話。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說話,也不敢勸。
誰也不知道天君和主子說了些什么。
正是寂靜之時,秋晨忽然忙不迭的進(jìn)來說道:“主子,白承書來了?!?p> 居亦龍不免詫異,深更半夜,白煜來做什么?
“龍兄?!?p> 白煜披月而來,言語間頗為沉悶。
居亦龍?zhí)ь^看他一眼道:“快坐,這么晚了,你怎么過來了?”
“睡不著,”白煜坐下深嘆了口氣,“知道龍兄也一定睡不著,就想著過來看看。”
居亦龍看了看枕夏與寒玉,兩個人便退身出了寢殿,墨衣也離開,獨(dú)留兩人在寢殿中。
居亦龍開口道:“現(xiàn)在,宮里人大多都是睡不著的吧?!?p> 白煜點頭:“除了書雅殿那位,都不大能睡著吧。”
居亦龍?zhí)а劭粗嘴?,頗為猶豫的問道:“你,也信我么?”
白煜微愣,忽而笑道:“我信,天君也一定信你?!?p> 居亦龍自覺失言,苦澀一笑:“可是,這件事來龍去脈,都與書雅殿毫無瓜葛,白承書為何篤定?”
“很簡單,”白煜說道,“把事情反過來想,尹霜與程才人走的近,而他自己又沒有足夠的根基在宮中殺人,如果一切是程才人在幕后操縱,那就是能說得通的,程曦借刀殺人,操縱尹霜與御膳房下毒,是為了除掉晏貴人,這是一個看似簡單,易被發(fā)現(xiàn)自己是幕后主使,卻不留下一絲與自己有關(guān)的證據(jù)的局,而且完美無暇?!?p> “然后呢?”居亦龍聽著白煜的話,有些不可思議……
他居然想了這么多,而且說的還合情合理?
只聽白煜說道:“這已經(jīng)是個精巧的局,實在不必有殺人滅口的動作,而且青天白日殺人,的確荒唐,除非,這前后的計劃不是一人所為……”
居亦龍靜靜的聽著,只覺得眼前這個原本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男人,竟也可以心思如此細(xì)膩,揣測如此精密……
風(fēng)掠過庭內(nèi)花葉,“沙沙”作響,浮影鬼魅,陰冷沉沉。
靜謐之中,“吱呀”一聲,門開了。
“這些,都是你自己推測的?”
幽幽之聲赫然響起,那清冷嗓音,讓居亦龍與白煜一驚,慌忙起身。
白蘅蕪一身淡藍(lán)色襦裙,如月光清冽,還帶進(jìn)來絲絲泥土清香……
外面,要下雨了。
“臣內(nèi)見過天君?!?p> 慌忙之中,起身行禮,白蘅蕪隨手拉起白煜說道:“都先起來吧?!?p> 白蘅蕪坐于榻上,兩人在對面擇了個凳子坐下。
白蘅蕪看著白煜,似是驚奇問道:“你剛才,說的那些,是怎么推測出來的?”
白煜簡短整理了自己的思緒,便細(xì)細(xì)道來,白蘅蕪一面聽著一面暗自驚嘆:這一字一句,與雙音說的相差甚微,思路幾乎與她們的想法不謀而合……
眼前這個人,不僅僅是只知喝酒的狂生。
他身上的光亮,還尚未讓自己全然看透。
有意思了。
白煜說完,看著白蘅蕪遲遲不說話,只是看著自己,也不知想些什么,想說什么,白煜被白蘅蕪盯的心里發(fā)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句說的不對,或是自己哪句話有所忌諱未避?
看著白蘅蕪還是自顧自的看著自己不動彈,白煜只覺得有些喘不上來氣,不由得偷偷看向居亦龍,眸子里盡是迷茫無奈。
誰能救救我?。?p> 白煜在心底咆哮道。
然而居亦龍也摸不清白蘅蕪的想法,但至少天君不是生氣的模樣,居亦龍默默投去讓白煜安心的眼神。
他現(xiàn)在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救不了白煜啊。
大約是愣神得久了,白蘅蕪只覺得胳膊有些發(fā)麻,微微一動,才緩過神來,屋內(nèi)燭火幽暗,這靜悄悄的屋子,竟讓白蘅蕪生出來幾分困意。
“想不到你推測的還很有道理,從前竟不曾發(fā)覺?!卑邹渴徔戳丝窗嘴系馈?p> 白煜松了口氣,隨后說道:“臣內(nèi)入宮前,常去云洲府衙,看的案子多了些罷了?!?p> 白蘅蕪聽了想了想問道:“云洲府衙,你可認(rèn)得林宣林大人?”
“當(dāng)然認(rèn)得,林大人斷案如神,是母親最信任之人,為人也清正廉明,從前他還想收我為徒,不過兩三天我就跑沒影了……”
白煜聞得故人名,不免多說幾句,誰知白蘅蕪竟然輕笑一句:“那真是遺憾,雙音是林宣的侄女,十多年前,林宣還在京都,未調(diào)任云洲的時候,雙音便跟著林宣跑了不少案子,說到底,也算半個徒弟了,你若不跑,你們還能成師兄妹呢。”
白煜聞言一驚,想不到還有這層關(guān)系。
白蘅蕪又道:“所以你適才說的,與雙音晚間與我說的不謀而合,的確是系出同門了,總之,明日這件事就必須結(jié)束,難得朝堂無事,相國清閑,本君不去行宮躲懶,豈不是辜負(fù)長寧行宮的花花草草,頂多推遲一日,我們后日啟程。”
聽了這話,白煜全然放下心來,天君如此說,便是一分一毫都不曾疑心居亦龍了,龍兄也果然是值得信任之人。
已經(jīng)是二更天,白蘅蕪困意不止,揉了揉眼睛,白煜識趣離開,殿外還站著三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人,白煜拉了墨衣,回頭對枕夏寒玉說道:“沒事了,去睡吧?!?p> 沒事是沒事,不過……
此刻白蘅蕪八爪魚似的掛在居亦龍身上,居亦龍心都要“砰砰”跳出來了,算是有事還是沒事?
長巷之中,白煜長舒一口氣道:“真想不到天君還是性情中人?!?p> 墨衣一臉慌張道:“主子,天君是不是性情中人,奴才不知,不過天君悄無聲息的過來,可要嚇?biāo)纻€人了……”
“別瞎說,”白煜笑道,“宮中人多口雜,什么話到行宮再說?!?p> “………”
墨衣頗有些無奈,這天君心也是夠大了,出了人命還有心思去行宮躲清閑,還真是………性情中人啊。
然而墨衣也只是偷偷想想,說,是打死也不能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