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清然又回到那個夢里,黑夜如墨濃重。
四顆人頭高高掛在城樓上,晃動。
她不用再上去,她知道那是誰的。
她的父親、母親、長兄和幼弟。
正元二十九年,春夏之交,太子帶兵進京,意圖不軌,驃騎大將軍霍尋云統(tǒng)領(lǐng)大軍,欲擁太子謀反,特奪其爵位、誅滅九族,懸掛霍尋云及其夫人裴氏、其子霍青嵐、霍青寒四人頭顱于丹鳳門城樓之上七七四十九日,以示天下!
她看到的那一日,天氣很好,沒有下雨,更沒有飄雪,青天白日,將一切罪惡和冤屈掩藏在陰影的最深處。
霍清然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沒人叫她,畢竟她現(xiàn)在悠閑得很,但她也不能太過隨意,還是得去跟杜昭容告罪的。
她起身簡單梳洗一下便出去了,正殿里內(nèi)務府的人來送今秋的新衣和布料等等,管事的太監(jiān)上趕著巴結(jié)杜昭容,所有東西都是挑的最好的。
霍清然在門外后者,準備等內(nèi)務府的人出來了再進去。
“聽說了嗎,晉王殿下舊疾又犯了,陛下今早還親自去探望他了呢?!币粋€小宮女走進院子里,小聲同身旁的一名太監(jiān)說到。
“真的啊?這晉王殿下病養(yǎng)了好幾年了也不見好,你說不會壓根兒就沒得治吧?”小太監(jiān)問道。
宮女立刻豎起一根手指在唇前,瞪著眼低罵道:“別瞎說,你不要命了?”
太監(jiān)趕緊輕輕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堆笑道:“是是是,你瞧我這張嘴,多謝姐姐提醒,不過,咱們皇上對晉王還真是特別關(guān)照,晉王患病這些年,都一直把他留在宮中照顧。”
“是啊?!睂m女點點頭,還欲再說些什么,突然看到站在院子角落里的霍清然,趕緊停了話頭,沖霍清然微笑:“千聆姐姐?!?p> 小太監(jiān)顯然嚇得不輕,趕緊賠笑著也叫一聲姐姐,一臉地擔憂剛才自己說的話被霍清然聽了去。
二人不再停留,匆匆趕去偏殿做事去了。
他舊疾犯了?怕是因為自己昨天那一掌傷得不輕吧。
當今晉王,也就是蕭玴,先帝七子,霍清然四年來一直在京城,自然知道蕭玴因為身患重疾而被皇上蕭玚留在宮中治病的事,眼下蕭玚還親自探望,他們兄弟二人,竟是這般交好么?
呵!蕭玴,昨夜你說的那些話,究竟有幾句真?
霍清然心中冷笑,轉(zhuǎn)念又覺悲痛,此時內(nèi)務府的人告退出來了,她默默平復了一下心情,若無其事地走進殿內(nèi),向杜昭容請罪,杜昭容被內(nèi)務府那些人精似的宦官好一頓吹噓拍馬,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意料之中沒有怪罪霍清然,只叫她去準備熬湯的材料。
霍清然退出來,也不著急,不緊不慢地準備著。
定神湯熬了一個時辰,霍清然如往常一樣從袖袋里取出一小包東西,打開,是綠色的粉末,她挑了一點灑進罐子里,綠色粉末遇水便融,轉(zhuǎn)瞬便消失無蹤,她用勺子攪了攪,重新扣起來,繼續(xù)神色如常地熬湯。
皇帝蕭玚一般是天色擦黑的時候來,但是今日,杜昭容等到天都黑透了蕭玚都沒來。
杜昭容有些不喜,于是叫小太監(jiān)劉亭去打聽一下蕭玚去了哪兒,沒過多久,劉亭就匆匆跑回來了。
原來今日上午徐婕妤不適,請?zhí)t(yī)診脈,結(jié)果竟發(fā)現(xiàn)徐婕妤已有近三個月的身孕,蕭玚大喜,因此午時便去看徐婕妤,一直到晚上都留在珠鏡殿。
蕭玚登基四年,只有一位公主,去歲曾得一位皇子,卻不過五月便夭折,是以此次徐婕妤懷孕蕭玚十分重視。
霍清然心下了然,看來徐婕妤是耐不住了。
杜昭容得知此事后大發(fā)脾氣,但也無法,蕭玚今夜是不會來了。杜昭容剛剛重獲圣寵,這才沒過多久就又有了失去的可能,當晚又是氣憤,又是擔心,竟失眠了,好幾次拉著霍清然問蕭玚還會不會來,霍清然再三肯定回復她,折騰了半夜,才勉強睡去。
第二日,霍清然熬好定神湯再次讓杜昭容送去御書房,讓她告訴皇上,他昨日沒來,怕他勞累,所以特意送來的。然而這次杜昭容卻叫霍清然陪她一塊去,大概是怕有什么事情,想讓她幫自己拿主意吧。
二人一路走到御書房門口,杜昭容本想讓李公公把湯端給皇上,不料皇上竟叫她進御書房說話,杜昭容大喜過望,讓霍清然等在殿外,自己一個人進去了。
杜昭容剛一進殿,一名身材高大、著武將服飾的男子走了出來,那人四方大臉,眉粗眼小,鼻直口闊,看起來有些兇。
霍清然站在路邊,一眼便看見那人出來,門口的李公公笑瞇瞇地跟他寒暄兩聲。
那人闊步向前,走出沒多遠,突然覺得旁側(cè)一道灼人的目光緊緊跟著自己,他轉(zhuǎn)頭一看,只見一名宮女靜立在路旁對自己怒目而視,目光如炬,仿若其中燃燒著熊熊怒火,那神色,竟叫他堂堂神威營統(tǒng)領(lǐng)背脊發(fā)涼。那雙眼中閃爍出地光芒,好像一頭看見獵物的雄獅,而他,就是那只獵物!
他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盯著霍清然厲聲喝到:“大膽宮女,見到本官竟不下跪!”
他怒目圓睜,渾身威勢盡數(shù)爆發(fā),他也是從戰(zhàn)場上一路拼殺上來的,一身血腥暴戾之氣任誰見了都畏懼三分,此時雷霆之怒,全部壓向那個宮女,終于,那宮女眼里的寒芒徐徐收斂,轉(zhuǎn)而低頭,不再看他,膝蓋緩緩彎曲,最終輕聲落在石板上,聲音沉重:“奴婢,參見大人。”
他終于滿意,看了那卑微地跪在地上的宮女兩眼,轉(zhuǎn)身離去。
直到走出去好遠,他才突然反應過來,不過是個小小宮女,自己竟會有那樣被威脅窺伺之感,簡直荒謬至極,想起剛才那個宮女,突然覺得似乎有些眼熟,再想?yún)s又完全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轉(zhuǎn)念一想,怕是自己看岔了罷,他忍不住搖搖頭,很快便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后。
霍清然跪在地上的剎那,只覺得雙腿似有千斤重,砸在地上那聲似有震天響,內(nèi)心浪潮洶涌,這個人,這張臉,她永遠不會忘,當年在棲山峽谷親手偷襲殺了霍尋云的人,她如何能忘!
你活得這樣好,也好,這樣你才有機會嘗試,從云端跌落的滋味。
她看著那人離開的背影,張嘴無聲道:“我會殺你!”
她剛一站起來,李公公便急急走過來,劈頭蓋臉地訓斥:“你這個沒規(guī)矩的奴才,你可知方才那是誰?”
霍清然搖頭。
“那可是神威營統(tǒng)領(lǐng)范持,哪是你一個宮女能開罪得起的……”
“李公公。”杜昭容的聲音突然傳來:“莫不是我殿里的人有什么錯處?”
李公公臉色瞬間轉(zhuǎn)變,掛上恭敬的笑,道:“這倒沒有,我只是看昭容這個宮女長得倒是機靈,所以同她說兩句話罷了。”
杜昭容臉色一變:“那倒是多謝公公,不麻煩公公了,我先回杜衡殿了?!?p> “昭容慢走?!崩罟呛堑?。
霍清然跟著杜昭容走了沒多遠,杜昭容突然駐足回頭,看著霍清然,心道,這張臉果真是狐媚得緊,看來不能再帶她來御書房了,若是李德把她薦給陛下,我倒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了。道:“下次就不用你同我來了,你只需仔細著把定神湯熬好便成?!?p>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