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連睡了三天。巧云每日都會(huì)來灌他幾口米湯,其他時(shí)候,她便在墳堆里吹著一個(gè)小小的隕。聲音沉悶,聽得人心里一直往下跌下去,跌下去,直到永不醒來。
記得小時(shí)候,自己跟師兄弟總有諸多不同??此茰睾偷膸煾灯鋵?shí)待他十分嚴(yán)厲,似乎總有做不完的功課給他,而其他師兄弟卻沒有。
“師傅,今日的功課做完了,寶木師兄正準(zhǔn)備帶著大家出去玩,我可以去嗎?”
“不可以?!?p> “為什么呢?”
“因?yàn)槟氵€有別的功課?!?p> “為什么別的師兄弟沒有這些功課呢?”
“你與他們不同?!?p> “師傅,你不是說過眾生平等嗎?我為什么不能和其他師兄弟一樣呢?”
“莫要多問了,反正今天你若不完成這兩個(gè)小時(shí)的練功,就不用跟著大家出去玩了。”
“哦?!?p> ……
“師傅,別的師兄弟都不用入藏經(jīng)閣,為什么我要入?”
“因?yàn)槟愕米x書習(xí)字?!?p> “那為什么別的師兄弟都不用讀書習(xí)字呢?”
“那你今早還可以單獨(dú)享用一個(gè)白饃饃呢。別的師兄弟也沒有?!?p> “哦?!?p> ……
可是,這樣嚴(yán)厲、又這樣疼他的師傅卻把他趕出了寺廟,也沒有給出任何理由。也許師傅那時(shí)候就已經(jīng)知道寺里即將大禍臨頭了吧。
“枯木,為師限你今天日落之前離開靈安寺,不得返回。你若有違師命,為師,為師死不瞑目!”
“師傅,徒兒究竟做錯(cuò)了什么?你竟要趕徒兒出寺?”
“不許多問!照為師的話去做就是了?!?p> “師傅!”
“來人,給我把枯木給我轟出去!他的一應(yīng)物件也都給我扔出去!”
“師傅!”
……
“師兄,別再回頭張望了,師傅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曉得,他是不可能收回成命的。”安木一副老實(shí)巴交的樣子,垂頭喪氣地送著枯木。
“師弟,這沒來由地趕我出去,究竟算怎么回事?師傅今日不會(huì)是魔障了吧?”
“師兄,切莫胡說,我看師傅清醒得很,不然也不會(huì)吩咐我給你送盤纏來了?!?p> “師弟,你說我要是偷偷折回去,要不要緊?”
“師兄,莫要胡來,師傅說了,派我來的第二重目的就是確保你一定走出了寺門一百里地。你若是中途回去,師傅說,那我也別想回去了?!?p> 枯木吃了一驚,“師傅真這么說?”
“真的真的。安木不敢撒謊騙師兄?!卑材久忘c(diǎn)頭??菽拘睦镉趾螄L不知道,這個(gè)安木師弟最是老實(shí),絕不敢撒謊。師傅派安木來“押送”他出寺,最是穩(wěn)妥不過??菽緹o奈,只得一程接著一程地趕路,不敢再有中途回寺的打算。
……
往事一幕幕在夢(mèng)里交替出現(xiàn),枯木陷在回憶的沼澤地,越是掙扎越是痛苦。似乎記憶里的每一秒都在提醒他,師傅對(duì)于這場(chǎng)禍?zhǔn)略缬蓄A(yù)感,是以才安排自己提前離開,而自己竟然遲鈍至此!可是,不遲鈍又能如何?多一個(gè)屈死鬼罷了。不過,那至少可以如安木一般,與師傅、諸位師伯師叔、師兄弟們安眠于此,勝過于此刻孤苦伶仃地活在這世上。
枯木醒來時(shí),已是三日后的傍晚,夕陽薄淡,米粥、干糧都在身邊,那只小小的陶隕也還在,只是不見了巧云。
“枯……木,真的是你?”楊金宇看著眼前這個(gè)頭發(fā)凌亂,污泥糊臉,胡子拉碴的壯漢,一時(shí)沒敢相認(rèn)。再看到壯漢手里的酒瓶子,就更加不敢置信了。
“枯木,你究竟怎么了?都說你回寺廟看師傅,怎么看成這個(gè)德行?”
枯木不答,就地坐下,把酒瓶子遞給了楊金宇。楊金宇無奈,只得跟著坐下,接過酒瓶子,喝了一口。
“喂,我說枯木,枯木大師傅,枯木大哥,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個(gè)大和尚在這大白天地喝悶酒,算怎么回事?”
枯木不答,搶過酒瓶子繼續(xù)喝。
楊金宇一抬頭,看見巧云剛好經(jīng)過。他趕緊起身招呼:“巧云姑娘,巧云姑娘,你快來看看這和尚,這是怎么回事。”
巧云聞言,順著楊金宇的手指看向地上,卻見枯木抱著酒瓶子又灌了一大口。巧云不說什么,走了過來,拿過枯木懷里的酒瓶子,便也開始灌酒。楊金宇在一邊看著這兩人,徹底懵了。
“你兩是怎么回事?一個(gè)和尚當(dāng)街喝酒已經(jīng)很過分,你一個(gè)姑娘家居然也來湊熱鬧?!?p> “我們一起湊熱鬧的事情還少嗎?銘安樓的廚師考試,我不也跟枯木一起參加了?”
“也是。”楊金宇想起當(dāng)日打賭之事,終是明白了這兩人一向離經(jīng)叛道,不可以常理論之。他也不能丟下兩人不管,只得陪著一口接一口灌了下去。
從那以后,枯木便白天在銘安樓挑水上工,晚上便出去喝酒。巧云自然是不會(huì)勸的,楊金宇不知就里,也無從勸起,其他人跟枯木也說不上話。好在枯木雖然喝酒,卻并不爛醉鬧事,還能正常上工,銘安樓里雖然議論紛紛,但也都隨他去了。
“聽說你回來之后便還了俗,本公子還不太相信,看來竟是真的?!遍e影看著眼前的枯木,胡子拉碴,僧袍污垢重重,在這銘安樓后院自斟自酌,毫不理會(huì)他的目光。
“是真的?!笨菽镜f道。
“哦?為何如此?是又被你師父趕出了寺門?還是這一次,你師父直接勒令你還俗了?”閑影故作清閑地一搖竹骨扇。
說起師父,枯木心中悲苦,不再答話。
“讓我來猜猜是怎么回事。你回去之時(shí),雖然重傷初愈,卻精神矍鑠,想著要見師父,欣喜依戀之情溢于言表;此次回來,形容枯槁,悲傷頹廢。難道,難道,”閑影踱著步子,“難道靈安寺出了什么大事?”
枯木不語,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給了他。
枯木吾兒:
為師去矣!出家之人,無所羈絆。生已茫茫,死亦何惜。癡癡吾兒,切莫以為師為念。及至汝師伯師叔及師兄弟百余號(hào)人,皆是前生之注定,此生之所選,無須過分傷心。汝若能回來,容我們走后有一個(gè)安身之地,便是汝的心意了。切莫日思夜想,尋機(jī)報(bào)仇。汝生性寬厚,不以自身安危為念,為師甚喜。若汝為了報(bào)這所謂師門之仇,變成一個(gè)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之人,那吾之愛徒與那些殺吾之人有何區(qū)別?人生在世,但需活得安然自在。為師一生,沒有遺憾,所求者唯汝之平安喜樂。風(fēng)來雨往,不改吾兒本性,為師便可瞑目了。
靈智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