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化蝶.陸

　　“黑無常會是個女人，這事我到現(xiàn)在也想不明白?！?p>　　“那日大婚，黑無常穿著紅衣裳，白無常穿著黑衣裳，十分般配。蘭橋以公務(wù)繁忙之由不曾親來，只叫小廝送來賀禮。無常抱怨他不念交情，日后定要罰他千百杯，身旁的無常夫婿一連幾個好說，充滿寵溺?！?p>　　“我深知一往情深的滋味有多難受，帶著蘭橋那份難受，我更是難受地縮在角落，食不下咽。父親素來心大，看不出我的低落，只不斷往我碗里夾菜，說我瘦了該多補(bǔ)補(bǔ)。我想離開，卻被無常一把按住了肩膀，她喝醉了，纏著我非要灌我酒。她說蘭橋不仗義，便罰我替他喝。”

　　“我平時我總能聽見乞鬼在街上叫喚，今日黑無常又打敗了哪位妖君，正在天子殿狂歡呢。想來她是個雷厲風(fēng)行的人，在場的皆敬畏她幾分，便是父親不好駁她的面子，連飲三杯讓無常饒了他無用的女兒。只我說不必了，無常罰幾杯我便喝幾杯?！?p>　　“酒那樣辛辣，我實在討厭它的滋味，可這是罰給蘭橋的酒啊。我為他喝酒，聽著是多么親昵。我一杯接著一杯，賓客皆為我叫好。人人都很高興，我卻不知為何，又開始傷心?！?p>　　“人人都說酒醉糊涂，我醉后竟覺萬分清醒，清醒到連自欺欺人都再不會。父親總說花養(yǎng)了十三年都會有感情，何況一個嬌滴滴，紅艷艷的鬼呢？可父親不知道，那日我虎頭虎腦勸慰他，蘭橋愣了半日，眉頭都皺起來了，臨了只說了三字，不必了?！?p>　　“我知他是叫我不必勸他，也不必抱僥幸之心。便是再來十個十三年，百個十三年，他不喜歡我便是不喜歡我，日久生情放在他那，便如凡人要摘月一般荒唐?！?p>　　“我酒越喝越多，心也越來越傷，抱著僅數(shù)面之緣的無常，眼淚止不住地流。我求她千萬不能和離，便是魂飛魄散也不能和離。話說得亂七八糟，哭得也莫名其妙，便是父親也看不下去，叫人將我拖到后院醒酒?！?p>　　“父親罵我不知輕重，壞了人家昏禮，命我親自帶著果酒，向無常夫婦賠罪。那幾日我鬧得笑話太多不敢見人，便拐了小路翻過陰山道，半途卻遇見倉皇的白無常。我將父親手釀的果酒交給他，表示自己的歉意。他卻異常緊張，問我到此已有多久？”

　　“我舉著酒，‘不久?！?p>　　“他推著我，眼睛不斷地往樹林深處望去，‘那就快走，不要停留?！?p>　　“‘......無常你的酒！’”

　　“‘快走快走?！?p>　　秋辭問道：“他在怕什么？”

　　“陰山道上除了他我，誰也沒有，我那時以為他要辦什么大事，恐我誤他，便抱著酒壇，聽著酒聲哐當(dāng)哐當(dāng)，踏上回家的路。而后，我便完了。”

　　“白無常死了，他們都說是我殺死了他?！?p>　　“酆都大帝親自帶兵拿我，父親再有心救我也沒用。我被扔在閻羅殿受審，酷刑加身，痛入靈魂。我曾已死過一次，可當(dāng)時我未嘗甜果，不知世間美妙，如今我斷是舍不得那玉樹蘭橋，害怕地在黑暗中苦苦求饒?！?p>　　“他們逼我認(rèn)罪，逼我承認(rèn)殺死無常?？晌覜]有，絕對沒有?！?p>　　“可他們不信，便是我那親生父親，也來勸我，‘你若真實做了，那便認(rèn)了吧。你死了，為父也跟著你一塊死?！?p>　　“我呆呆地看著他，許久不能說話，而后便突然明白，歪著頭笑道：‘你不會死。你逼我認(rèn)罪，是為了與你表妹雙宿雙棲，父親你實在太狠?！?p>　　“我靠不了自己，也不能再靠父親，只能寄望于遠(yuǎn)在瀛洲的蘭橋，只盼他快快回來，救我一救。他是那樣聰慧，定能尋到證據(jù)為我開脫。我滿懷希望地等，等來的卻是個如墮地獄的消息。黑無常不忍永別，跳下奈河而魂滅。”

　　“奈河分明是忘川的支流，為何忘川水清澈見底，而奈河的水卻能吞魂吃魄，鬼跳進(jìn)去會消失得連根發(fā)絲兒都不剩。我雖未害死白無常，黑無常卻是帶著對我的恨赴死，蘭橋鐵定也恨死我了?！?p>　　“我打算認(rèn)罪，管他永無輪回也好，魂飛魄散也罷，這些都不會有面對蘭橋恨我的眼神可怕。”

　　“娘子，你也知道上天最喜折磨人的。我不想死的時候，他步步逼我去死，可當(dāng)我不想活時，他又逼著我茍延殘喘。有人背著我，逃出了閻羅殿。他將我?guī)У近S泉路，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鬼門關(guān)，只讓我快走。冥界雖不見陽光，卻不見得一點都看不清。那個發(fā)福的身影高大似一座山，為我擋下了滿陰曹的鬼差，劈開一道生路。我有些哭笑不得，他平日里光坐著就喊累，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能背著我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p>　　“他將一包裝滿金銀的包裹塞給我，囑咐我務(wù)必躲開陰兵，等他為我翻案接我回家?！?p>　　“他踉踉蹌蹌地轉(zhuǎn)身往回走，我急著問道：‘父親，你就當(dāng)真沒話要與我說么？’”

　　“忘川河上行舟如葉，鬼影朦朧。父親擺著手讓我遠(yuǎn)去，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了過來，‘榕榕，為父是個膽小鬼，此生違法亂紀(jì)之事，只做了這么一件。’”

　　“走出鬼門關(guān)后，我往北走了數(shù)日，途中聞幽魂竊語，羅浮鬼帝因私放罪女，知法犯法被處了極刑。臨刑前，他挾持判官逃進(jìn)了一座紅樓。那紅樓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被他關(guān)了十三年的瘋女人?！?p>　　“鬼帝殺了她，而后舉劍自盡。三魂七魄，散得干干凈凈?！?p>　　“我父是羅浮鬼帝，我是榕城縣主，我的心上人叫蘭橋，是陰間的判官。這便是我的故事。”

　　天亮了，人間蘭橋與他母親請了安，正緩緩朝園中走來。宋榕隱了鬼身，秋辭也遁地離去，回到城隍廟，問起了那段往事。

　　城隍爺用綢布裹著胡須，長嘆一氣垂目道：“那時我才入冥府，便遇上了陰間這場大亂，冥界逃走了許多鬼，其中就包括重州。我記著清楚，酆都大帝封鎖五方鬼城，萬千陰兵走上陽道，撒下天羅地網(wǎng)緝拿宋榕。只后來不知怎么，冥界突然撤走了大陣，便是有鬼差尋到了榕城縣主的蹤跡，上頭也無動于衷?！?p>　　秋辭道：“所以你知道宋榕在仙居。”

　　城隍爺看了她一眼，笑著點了點頭，“她果真是個討債鬼，陰間時便纏著蘭橋，到了陽間竟將自己變成一顆樹，害他討不到媳婦。我平素就不喜管閑事，反正她也沒鬧出人命，便由著她鬧，不過那蘭橋脾性是真的好，她都鬧成這樣了，竟還有那閑情雅意靠著大樹喝茶呢?！?p>　　秋辭問他，“蘭橋如何會轉(zhuǎn)世？”

　　城隍爺?shù)溃骸皳?jù)說是弄丟了勾魂筆，被罰一世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