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游園原本就嫌武林大會人多鬼雜,這次還被那些喊打喊殺的人從他身邊擠過,刀光劍影、臭氣熏天的,令他十分不快,他領(lǐng)著月琴和陶塤走到伊水下游,尋至一處湖心亭,三人取河水洗凈,稍事休整。
湖心亭有竹茶爐,爐膽間尚有熱氣,看來不久前也有人用它來烹煎過茶水。月琴和陶塤輕手輕腳地煮水添茶,楚游園靜坐看景,看近處阡陌,遠岫煙罩霧迷。
一艘漁船緩緩駛向水亭,漁父下身蜷于艙中,上身伏于船板上,他須發(fā)蓬松,眉毛濃密,雙目閉合,船篷上斜插著釣竿、掛著草笠。漁女立于船頭,水靈靈的模樣,一動一動劃著木漿。
“買魚嗎?”漁女道。
“棠姑娘,你......你怎成漁女了?”陶塤大驚失色。
漁女棠西捧腹大笑道:“好笑好笑,穿上漁女衣裳就成漁女啦?我既不會撒網(wǎng)又不會捕魚的?!?p> 楚游園也起了身,指著漁父問:“你從哪撿的一老頭?”
“水里撿來的,他不是老頭,是個老妖怪!”
月琴道:“快上來坐,邊用茶邊說,正經(jīng)些告訴我們罷,尋了你們許久,怪擔(dān)心的。”
“不上去了,老遠就見你們在亭子里喝茶賞景,不忍擾你們愜意,我得再往上游走,帶這個老妖怪到城里去?!?p> 棠西偶然聽到要各門各派提供人手找無極峰尋仇的消息,她原本要和司辰一道上無極峰去,可蘇三說此行急迫,蘇千受不得這奔波,因此將蘇千交到了棠西手上,由司辰隨蘇三去救公輸。
蘇千傷及心脈,眼下雖性命無憂,卻是虛弱得很,傷口稍稍一碰就會裂開,血流難愈合,司辰寫了個藥方,棠西得帶蘇千去藥店抓藥,還得給他找個安全舒適的地方靜養(yǎng)。蘇三說了,不能讓她哥少半根毫毛,棠西答應(yīng)了她,畢竟司辰和她在一起,得確保她不使壞心眼給司辰找麻煩。
漁船緩緩駛向河心,月琴她們立在亭中遙遙地揮手,注視漁船直到它慢慢褪為一個點。
棠西見蘇千眼睛睜開,急忙問她尤為擔(dān)心的一個問題,她道:“你脫發(fā)嗎?”
“不脫?!?p> “甚好?!?p> 棠西輕易忘記了“不能少半根毫毛”這種說法只是一種夸張的表達,憂心忡忡地生怕蘇千患有脫發(fā)之癥,甚至慶幸了一番蘇千戴了一頂假發(fā)。
蘇千不知她這句無厘頭的問話是何意,也不想深究,悠哉地隨船飄在水上,開口問:“不往城外去?”
“別用司辰的聲音說話?!碧奈飨乱庾R批判,又皺眉道,“蘇三讓咱們在哪等?你可記得?”
“你不喜歡?我還以為你想時時聽見他聲音,原是我想多了,他為了你,奮不顧身跳崖,你心里卻厭煩他?!边@回蘇千的聲音沙啞渾厚,不似司辰的沉靜清亮。
“司辰的聲音我自是愛聽,恨不得他能在我耳邊說個沒完,我只是不喜歡你,不提起跳崖的這檔子事我竟忘了,是你扮作公輸欺騙我,害我墜崖,這筆賬怎么算?”
蘇千笑道:“才相識不久,竟已令你動了心思?!?p> “什么?”
“一般不相干的人,哪能起心思去喜歡或不喜歡?你不喜歡我,總歸待我算特別的?!?p> 棠西停槳,推敲一遍與蘇千的對話,此人總能按他劍走偏鋒的取舍掌控話題走向,哪怕是南轅北轍,也能排兵布陣地架起橋來。不能再同他說話了,毫無疑問會被帶進溝里。
雙槳一去一返,合了分,分了又合,劈風(fēng)斬水搖得參差,棠西根本不懂棹槳,船行得顛簸,她倒是自得其樂,手里的槳幻作馬韁繩,心中悄悄計算起司辰到了哪?
司辰和蘇三揚鞭策馬,打山地而過,眼看就到無極峰腳下了,突聽得小道旁的草叢里一絲低低的動靜。
蘇三勒馬喝道:“誰!”
草叢里騰地跳起一個人,他高不足五尺,身形似猴,頭發(fā)直直地束成六扎直沖云霄,咧著嘴道:“三姑娘,你回來了!”
“六鬼!你躲草叢里做甚?”蘇三笑道。
“雕兄的大雕吃了四鬼養(yǎng)的蟾蜍,四鬼氣得牙癢癢,捉了雕給我們烤了吃了,雕兄正找我們報仇,我們打不過他,打不過還躲不過嘛!”六鬼說得手舞足蹈,“早知三姑娘回來,我們真不該急著吃,留些肉......”
蘇三向司辰示意,兩人拍拍馬屁股走了,六鬼對著馬屁股還在津津有味地比劃。
到了無極峰上,蘇三敲響一聲無極塔頂?shù)拇箸?。半盞茶后,無極塔下冒出了二十來號人。這些人或身纏巨蟒,或肩騎大鷹,或頭頂假面,不一而足,和六鬼擠在一起的還有五位也都束扎著直沖云霄的頭發(fā),只是數(shù)量不一致,身形等高,其中六鬼最瘦,依次來看一個比一個胖,最壯的像只熊,他們推推搡搡出一個陣型堵御一位長得像雕的兄臺。司辰站在蘇三身旁,對著眼前的牛鬼蛇神們,心生贊嘆。
牛鬼蛇神們嘈嘈雜雜地打鬧成一片,各式各樣的言談舉止,蘇三不等躁動停下,也沒提音量,聲音極具威嚴:“請各位馬上離開無極峰,來日聽到峰主號令才可回來!”
蘇三此話一出,仿佛在每個人耳邊念了一句鎮(zhèn)靜咒,一時間,雅雀無聲。
六鬼不甘心做只叫不出聲的悶頭鳥,帶頭囔道:“三姑娘上回說這話,我們死了八十二位兄弟姐妹,他們有什么錯,卻死得那樣慘,是他們那些臭蟲蠢蛋的錯,三姑娘讓我們走,是不是他們又爬上來了,我們巴不得他們來呢!我們是日也愁夜也愁,恨不能打他們?nèi)?,只怕峰主說我們?nèi)鞘纶s我們走,眼下機會來了,我們要替慘死的兄弟們報仇!”
“替他們報仇!報仇!報仇!”應(yīng)和聲此起彼伏,甚至連一直和六只鬼對陣的雕兄也暫時放下兵戎,給他助陣。
蘇三的語氣絕無回環(huán)余地:“不過一個山頭,主人什么時候在乎過,他不想白白犧牲你們性命,難道你們忘了,一年前,主人是為了搭救你們才身受重傷,你們在,不過是給他拖后腿,他對你們的恩情你們這輩子都償還不了十分之一,你們還想害他不成?”
“是峰主叫我們走嗎?”
蘇三抿了抿嘴:“是的!這里的事他自有安排?!?p> “既是要走,我等也理當(dāng)去好好和峰主拜別。”
蘇三厲聲道:“拜什么別!都不想回來了不成!”
“可是......”
老大不小的牛鬼蛇神們讓蘇三這么一個小姑娘盡數(shù)指摘沒用,皆已有些自慚形穢了,就是心里那份系念還放不下,畢竟世間僅腳下一個山頭容得下他們與世人的不同。
蘇三喂他們吃下定心丸,仰頭道:“主人的武功你們都見識過,當(dāng)今世上有誰破得了他的‘九鼎香’?”
有個不爭氣的花臉男子哭啼啼抹著淚道:“三姑娘,請務(wù)必轉(zhuǎn)達峰主,我等雖力微,可只要他一聲令下,定赴湯蹈海,萬死不辭!”
蘇三和牛鬼蛇神們抱拳拜別,司辰看著他們一個個千奇百怪地消失,不一會兒,只剩下蘇三和司辰站在塔下,司辰問:“公輸呢?”
“司辰!司辰!”公輸正吊在距離無極塔一丈以外的大梧桐樹上,賣力地搖手喚司辰,很是熱情。
“你怎么在那?”蘇三像是被他嚇著了。
公輸大約只知砍樹,不會爬樹,他在樹上的樣子尤為滑稽,看起來絕對是被什么人丟在樹梢上,不可能是他自己爬上去的,他喊司辰喊得那樣殷切,就是想叫司辰趕緊去救他下來。
樹高不過百尺,按說以公輸?shù)妮p功不成什么問題,司辰有些納悶,公輸為何要手腳并用地吊在樹上,像只猩猩。想起棠西喜歡在樹上或躺或坐,總是極舒適自在的樣子。
蘇三氣勢洶洶地沖過去直接把人揪了下來。
公輸揩了把額頭,顯得累極了的樣子,沒等人問便喘著氣道:“司辰,你做什么把我鎖在塔里?你想知道這座塔的秘密直說就行嘛,還跟我玩這樣的游戲,危險得很!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就一命嗚呼,太嚇人了......”
司辰一聽這話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直說道:“鎖你的人不是我,該是蘇千假扮的?!?p> 公輸氣順了些,腦筋開始運轉(zhuǎn)了,感受到蘇三拿他的力不減反重,心想:蘇千假扮司辰?我和他們無冤無仇的,帶我到這里,又把我鎖起來,剛剛見我在樹上,蘇三那般著急地來救我,該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想到這,公輸?shù)拖骂^,原本因恐懼煞白的臉“啪”地一下就紅了,嘴角噙著羞答答的笑,骨頭都軟了。
“你在塔里看見了什么!老實說!”蘇三語氣生硬。
公輸果真老老實實道:“塔中空空如也,但是有機關(guān),塔底才是別有洞天,里面......”
“住口!”蘇三吼道。
公輸立馬雙手捂嘴不再多說一個字。
蘇三道:“塔底怎樣休要再提,待我解決了眼前的事,再和你好好聊聊?!?p> 司辰以為塔底有不便讓太多人知道的秘密,便不再多問。
一陣跑跑跳跳的動靜傳來,六鬼和他五個兄弟正跑跑跳跳地回來了。不等蘇三問,他們便急切嚷嚷起來:“我們幾個是野鬼,好死歹死不過再成野鬼,三姑娘不要趕我們走,下了山,逃不開雕兄,我們不要過被追著打的日子?!?p> 其實他們本是九個親兄弟,來自蛤蟆山,自稱‘蛤蟆九鬼’,一年前死了三個兄弟,硬生生從新排行成了‘蛤蟆六鬼’。
來無極峰習(xí)武的皆是些天煞孤星,因怪異而寂寞,大都養(yǎng)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蛤蟆六鬼卻是吵鬧得很,實是無極峰的炮仗,他們一個比一個身材喜慶,一個比一個長得快活。
六鬼對蘇三是唯命是從的,所以蘇三吩咐他們在無極峰各處設(shè)下陷阱、淋灑毒液,還讓他們往無極塔澆火油,一把火燒了,他們都沒多問,將破壞工作干得不亦樂乎。
翌日清晨,萬事俱備的武林各派到達無極峰山腳下,上山路口被一塊大石擋住,大石上刻著:山路難行,要命者速回!
各派掌門告訴眾弟子道:“此乃山上妖邪害怕了,折了只紙老虎來嚇唬咱們!”況且,眾人來勢洶洶,因幾個字就打退堂鼓,豈不鬧了大笑話。
這條血淋淋的上山路著實觸目驚心,走幾步被泥地碎刃砍斷腿腳的無數(shù),走幾步被砂礫滾石撞倒擊潰的無數(shù),走幾步被樹葉草叢間毒液灼熔的無數(shù)......浩浩蕩蕩一千余人,命如螻蟻,能絲毫無損地登上峰頂看到被燒凈的無極塔,只剩不足三百人。
無論如何登上了峰頂?shù)奈淞謧b士,一路上沒有見到半個無極峰人,他們站在無極塔的廢墟前,驚慌地巡邏四周看是否還有埋伏。
他們的表情似乎有些承受不住,失魂落魄地面面相覷。
昆侖派掌門人吳襟子看向崆峒派玄空太極門掌門人解酉道:“解掌門,你看......”
解酉嘆道:“難道一年前誓死守衛(wèi)無極塔的人都死光了?”
蘇三正端立于另一座峰頂悄看著這一切,六鬼七仰八叉在她身旁時不時叫“好”!他們對自己的杰作相當(dāng)滿意。
“我早知你立了塊大石?!碧K三道。
司辰和公輸坐在不遠處一塊大石上啃果子,果子紅油油一串串,甜滋滋的,卻讓人吃得嘴里發(fā)苦。司辰知道蘇三是在跟他說話,無言以對。到底是名醫(yī)者,愿普救眾靈之苦,此刻的眼里卻滿是血腥,恍然間,他記起師父曾問起:為醫(yī)者,見有傷患,當(dāng)一心赴救,偏你又持劍,本是矛盾,救人,很多時候也要傷人,其間法則,你當(dāng)如何權(quán)衡?
司辰答:“持劍助人于困厄,行醫(yī)救人于病患?!?p> 當(dāng)時無木搖了搖頭,不曾回話。司辰如今方才明白,世間許多事都是理不清、分不明的。
蘇三沒回頭看司辰,心知他在聽,繼續(xù)道:“你幫他們,我沒攔你,也不怪你,不過你可知道,你越是不讓他們上山,他們越是要上,機關(guān)陷阱越多,他們反而更堅定?!?p> “為何?”公輸問出口。
“因為山上有他們想要的東西,貪婪的念頭一旦萌生,想要助長他們這種念頭,那就是想盡一切辦法阻止他們?!?p> “什么東西?”公輸對蘇三的話似懂非懂。
“還能有什么,無極峰的秘笈唄!”
“這些武林正派口口聲聲說你們的武功是歪門邪道,竟也想占為己有?”司辰道。
“武林中人,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變強,說我們是歪門邪道,不過是虛偽的借口罷了?!碧K三繼而粲然一笑道,“這些話原不是我說的,是我家主人說的?!?p> 司辰對找到梅無極這件事感到更有興趣了,撇嘴笑道:“你設(shè)陷阱,害的不過是些生死被操控的庸庸之輩,有何意義?”
蘇三也笑起來道:“生活在弱肉強食的江湖,他們既然選擇輕易受人擺布,成了些沒意義的人,正好落得讓我泄憤的下場?!?p> 六只鬼最能體會蘇三想要泄憤的心情,要不是受蘇三壓制,他們早跑過去抽這些人的筋做成粗皮繩,剝他們的皮做個大麻袋,把他們的骨頭血液灑在土壤上,滋養(yǎng)無極峰的花花草草和死去兄弟們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