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西進華婆婆的廚房搬桃花蜜,數(shù)來數(shù)去竟有十壇。土陶壇子小巧雅致,青灰青灰的,像是混合了泥土和小草的顏色,很是好看??倸w四下無人,棠西便自個揭開一壇在廚房的地下坐著吃。
桃花的清香,蜂蜜的糯甜,還有些棠西嘗不出來的食材,混在一起,鮮妍透亮,涌入口中,甘芳爽嫩,很是美味。
棠西拉來華婆婆的手推小板車,一壇一壇的將桃花蜜綁縛于板車上,粗繩子繞了脖子兩圈,樂呵呵的朝西南方而去。
山路顛簸,棠西恐壇子站不穩(wěn)而傾覆翻倒,走得很慢,半個多時辰后,果真有一座翠柏蔭峰的山迎面而來。山腰上道館佛寺星羅棋布,峰巔峭壁高聳,絕頂?shù)姆迮_好似一塊方方正正的芙蓉糕。
陡坡破勢懸絕,需攀附懸崖邊橫掛生長的柏樹升降,好在柏樹枝密密繁復(fù),成了天然的階梯。棠西拿繩子串了四壇桃花蜜披在身后,輕輕松松一口氣登上了峰頂。
有穿道袍的道士于山巔峰臺上打坐,棠西走近他,在道士眼前揮了揮手。
道士的腰下懸披一排柔軟的枝葉,他沒睜眼,棠西以為他睡著了,便大馬金刀的在道士身旁坐下。
“何人?”道士開口。
“原來你醒著呢,我找壇山道人,可知壇山道人在哪?”棠西恭恭敬敬回道。
“何事?”
“他的一個故人,叫唐君華,托我給他送桃花蜜的。”棠西對華婆婆囑托的這份差事很滿意,言語間不自覺的有些得意——有人送來這么好吃的桃花蜜,這位壇山道人指不定高興成啥樣呢!
“華婆婆沒來?”披樹葉的道士問道。
“她來不了,今日午時去世了。”
道士睜開眼,扭頭看棠西,良久沒說話,他伸開有些發(fā)酸的腿,緩緩站起身。
“敢問壇山道人何在?”棠西也站起身,對眼前這位披樹葉的道士有些不耐煩了。
道士舉目遠眺,面目莊嚴(yán),他目光所及之處有八百里秦川、奔騰不息的黃河,還有綿延起伏、一望無際的山巒疊翠。
山河如此,大鵬展翅,萬物生,道法自然,天地與我有幸共鑒。
棠西沿道士的目光遠望而去,情不自禁感嘆一番眼前壯麗景象,隨即反應(yīng)過來——道士難不成是在提醒我上錯山頭了?
“打擾了,敢問壇山道人在哪座山頭?你請指一下。”棠西拱手道。
“就在此山。”
“哦!”棠西認(rèn)為眼前這位道士含含糊糊的,說話斷斷續(xù)續(xù),慢慢吞吞殊欠磊落,是不是修道之人皆是如此?她耐著性子問,“在哪呢?”
“去世了?!?p> “去世了?”棠西驚訝,“怎么就去世了?昨日去世的?”
道士搖搖頭:“去世已有十年了。”
“十年!”棠西驚訝地合不攏嘴,“華婆婆每年都來給他送桃子的??!”
道士扭頭看了眼棠西,又掉回頭道:“華婆婆自是年年來,但已有十年沒見到壇山道人了,依壇山道人的臨終托付,我會代他收下華婆婆送來的桃花蜜和桃子,并向華婆婆推脫說壇山道人身體不適,不便見她。”
棠西立即反應(yīng)過來:“所以說,十年來,華婆婆辛辛苦苦送來的桃兒都被你給吃了!”
道士的聲音縹緲出塵:“沒錯。”
棠西氣呼呼道:“壇山道人死了,你為何不告訴華婆婆?”
“我給你講個故事,故事很短,聽嗎?我乃修道之人,不太適合懷揣這樣的故事,故事講給你聽,你攜它入世,從此它便與我毫無瓜葛了?!?p> 棠西搖頭:“不太想聽,你先回答我問題。”
道士自顧自道:“冬日,鵝毛大雪,不知天高地厚的唐門小姐說要帶妹妹見識見識蠻族巫毒,她與她只有七歲的妹妹跑到蠻荒之地,姐妹倆夜探蠻族營帳,不料被蠻人發(fā)現(xiàn),妹妹讓蠻族世子捉走了。唐門小姐與蠻人血戰(zhàn)一夜,勢要奪回妹妹,唐門小姐寡不敵眾,渾身是傷的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游行的白衣道士恰巧路徑,趕走銜咬唐門小姐的餓狼,救了她。白衣道士乃絕世高手,神不知鬼不覺的從蠻人帳下抱回唐門小姐的妹妹。唐門小姐感激白衣道士,送妹妹回家后,又踏上千里迢迢的路苦苦找尋白衣道士。唐門小姐找了好久好久,終于和白衣道士重逢,重逢那日,唐門小姐坦然說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白衣道士。道士乃清心寡欲之人,央求唐門小姐離開他。唐門小姐從此不再靠近白衣道士,遠遠的追隨在他身后,他去哪,她便跟到哪,一個在前一個在后,從東海瀛洲到高北極地,跨越千山萬水?!?p> “之后,白衣道士輾轉(zhuǎn)回到他出發(fā)的地方,日日于山巔上悟道,唐門小姐守在山下的柏樹上。唐門來尋小姐回家成親,白衣道士得知后唯恐耽誤了小姐,狠下心對唐門小姐說寧愿從未遇見過她、從未救過她,說他厭惡承擔(dān)她的情思。唐門小姐傷透了心,隨她的家人回去。自唐門小姐離去,白衣道士無一日不思念。三年后,唐門小姐復(fù)回來找白衣道士,她對道士施下迷魂術(shù),抹去道士腦海中有關(guān)她的記憶,從此,白衣道士可無牽無掛,唐門小姐可無所顧忌地守著道士,從未離開過?!?p> 棠西啞然:“你說的道士便是壇山道人、唐門小姐便是華婆婆?”
“迷魂術(shù)固然抹去了白衣道士對唐門小姐的記憶,可身心依然,白衣道士每回一見到陌生的唐門小姐,總覺得好熟悉。五十年后,白衣道士已然蒼老,一日不慎跌在石頭上,多年來藏在他腦后的金針被撞松,幾幅唐門小姐年輕時的畫面驟然浮現(xiàn)于他腦海,他迫不及待想看見更多,于是耗盡內(nèi)力一寸一寸逼出腦后金針,最終七竅流血。在他死前,告訴了我一切。他說此生最痛心后悔的事便是沒認(rèn)清自己的本心,太晚明白動情的滋味,本該遵從內(nèi)心真正的情感,卻太過猶豫、太過遲疑,竟負了唐門小姐一生。”
“我還是不明白,壇山道人死了為何不讓華婆婆知道?”
朔風(fēng)勁起,道士的眼光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仿佛看見九天之上有鯤鵬迷途,茫無涯際,不打算回答棠西的問題。
“好!今年便分你一壇桃花蜜,余下的皆歸我?!碧奈鞔蟠蠓椒浇庀乱粔一郏呐氖执蟛搅餍亲叩窖逻?,又回頭瞧瞧道士,“你確定壇山道人中的是迷魂術(shù)?”
道士的聲音略微抬了抬:“壇山道人記起了華婆婆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華婆婆在施迷魂術(shù)前告訴他說,她特意學(xué)來的這招迷魂術(shù),有了迷魂術(shù),他倆便可重新來過了?!?p> “七竅流血之后,還可說多久的話?”棠西問得莫名其妙。
智者在面對回答不上的問題時,總會表現(xiàn)出高深莫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