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往穿玄黑斗篷的人房里進(jìn)進(jìn)出出跑了五趟。第一趟他提壺?zé)岵?。第二趟張羅飯菜。第三趟端盆冒煙的熱水進(jìn)屋，收拾出碗碟，他樂呵呵盤坐于廊下就著幾盤殘羹剩菜吃得特別香。第四趟仍是熱水。第五趟是空著手進(jìn)屋的，出來時(shí)端盆涼透了的水。
司辰插著手、撇著嘴，很是看小滿不慣。心想：這個(gè)小滿見別的人都去花樓聽曲兒了，他就開始這樣肆無忌憚，簡直是個(gè)禽獸。
前朝詩人說“近鄉(xiāng)情更怯”，果真妥帖，司辰迫切想觸及穿玄黑斗篷的人，卻又情怯了了、不敢接近。
司辰垂耳仔細(xì)聆聽屋里的動(dòng)靜——掀被褥的窸窣聲，倒茶的呤咚聲，行走時(shí)衣擺的沙沙聲，拉門的吱呀聲......
還有......
司辰緩緩扭頭，撞見已掠上屋頂?shù)拇┬诙放竦娜耍瑔文_立于他六尺之外的檐角，正冷眼看向他。
“你是什么人？”穿玄黑斗篷的人問，是女子的聲音。
司辰聽見她聲音，心下一動(dòng)，可反想此問，心又涼了半截。
三息之后，司辰平復(fù)完心緒，胸腔內(nèi)再度翻江倒海，他勉力涌出一股極大的勇氣，屏氣問道：“你的名字？”
“六谷?！贝┬诙放竦娜宿D(zhuǎn)轉(zhuǎn)眼珠想了想，又重復(fù)一遍，“六谷。”
司辰握緊拳頭：“我可以看看你的臉么？”
六谷蹙眉打量司辰：“你究竟是誰？”
檐下的小滿敲響六谷的房門，沒人應(yīng)他。小滿輕輕推門，拿眼朝屋內(nèi)一瞄，見六谷沒在屋內(nèi)，緊張兮兮地跑來跑去四處張望，倏忽抬頭瞧見六谷立于屋角，便抄起劍飛奔上屋頂垂脊。小滿才站穩(wěn)，轉(zhuǎn)眼瞥見坐在屋頂正脊的庭司辰，立即拔劍沖刺過去。
司辰?jīng)]起身，零落幾腳踢翻小滿，小滿滾下，“嘭”一聲墜在地面。
六谷眼帶慍色，劈開一掌向司辰襲來，司辰下意識避過。三枚袖箭自六谷袖中射出，司辰以兩手指腹和牙口悉數(shù)接住袖箭。
六谷飛旋轉(zhuǎn)身，斗篷舞起，月光下，她的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劍。
司辰見到那把短劍，就呆了。
六谷反手握劍，直戳向司辰胸口。
司辰分毫沒躲，六谷的短劍狠狠生長在他胸口。
短劍一尺來長，劍鋒散發(fā)青中帶藍(lán)的薄光，劍柄上細(xì)細(xì)淺淺的刻有些紋路。
六谷的手白白凈凈的，纖巧凝霜。
司辰與六谷對視，呆滯的兩人看向彼此，皆是震驚的。
六谷心頭一陣驚慌，她也不知眼下的心情如何名狀，只是覺得好奇怪好奇怪。
司辰知道，眼前的人和他動(dòng)手是因?yàn)樗麄诵M，可她手中握著的、刺入他胸口的，分明是西蜀短劍?。√奈鞯奈魇穸虅?！眼前人的聲音、舉止......無論何處，都簡直和棠西一模一樣！司辰完全可以確信，眼前的人就是棠西無誤。
棠西根本沒死！司辰不止一次強(qiáng)烈感受到棠西仍存于世間，他從未相信棠西是真的已經(jīng)死了。重逢的喜悅?cè)麧M他身體，令他全身血液激蕩僨張。
司辰過于混亂了，他混亂得有些手無足措。棠西為何說自己叫六谷？棠西為何不認(rèn)得他了？這些日子以來，棠西經(jīng)歷過什么？司辰的心情開始五味陳雜，酸酸澀澀。
小滿再度爬上屋頂，見六谷的短劍插在司辰胸口，心下大喜，可六谷愣怔地握著劍，完全沒有再往里刺的意思，心下暗自催促六谷——六谷！快刺進(jìn)去！殺了他！
可惜六谷聽不見小滿的心里話，她撤下握劍的手，頗有些尷尬，問道：“你怎么不躲？”
司辰瞬間熱淚盈眶，他揚(yáng)了揚(yáng)頭，不讓眼淚流下來，沙啞道：“你不記得我了？”
六谷搖搖頭：“我該記得你嗎？”
司辰痛心疾首，無法應(yīng)答。
六谷睜大一雙好看的眼：“你認(rèn)得我？”
“我認(rèn)得你，不僅認(rèn)得，你知道，我們倆，曾是多么親密無間?！彼境匠榱顺楸穷^，手微顫，徐徐伸向六谷的臉，“讓我看看你的臉?！?p> 小滿焦急喊道：“不可以！神女大人不許你揭開面紗，你忘了嗎？”
六谷對小滿的話充耳不聞，任憑司辰的手探向她耳后。
透過薄薄的一層面紗，司辰隱約能看見一張熟悉的臉，許是面紗的緣故，令她的臉顯得那樣虛無縹緲、那樣不真實(shí)，好像一轉(zhuǎn)眼她又要消失了。
極突兀的，面紗自六谷耳畔卸落。司辰看著眼前突如其來的一張臉，忽然淚如雨下。
庭譽(yù)和棠棣死時(shí)，司辰割破自己的腿股，寧流血不流淚。無木死時(shí)，他也好想像秦戰(zhàn)和秦御一樣嚎啕大哭，卻強(qiáng)忍下了。當(dāng)他面對火堆，以為是棠西的葬禮時(shí)，他心如死灰，無淚。
庭司辰不敢眨眼地看著眼前這張?zhí)奈鞯哪?，就在與棠西重逢的這一刻，他終于不再強(qiáng)忍，淚如雨下。
自司辰記事起，他從沒哭過，眼下，他強(qiáng)忍多年的淚水頃刻決堤，淚水洶洶涌出眼眶，疾風(fēng)驟雨般滑落他臉龐。
哭一場是好的，淚水沖去了司辰的少年偏執(zhí)輕狂氣，此后，他方是真正蛻變了。
“你......你怎么還哭了！”慌亂的棠西活像個(gè)無辜的嬰兒，天真無邪的模樣如初誕人世。
司辰慢慢抬手，柔柔撫上棠西眼瞼——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層蒙昧的暗影，如何才能拭去她眼里這層陰晦？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棠西苦著臉問道，“你都跟了一天了，我欠了你什么嗎？你可是來討債的？”
司辰心下大慟，一把拔出插入胸口的短劍，緊緊擁棠西入懷，偏過頭，下巴抵在棠西耳側(cè)道：“不，誰知你欠不欠我呢？便是欠了，如今也已還清，你忘了也好，拋卻所有記憶，便可重生了?！?p> 棠西嘀咕道：“我不太記得，神女姐姐說我從來都在她身邊，因此只記得她，可我的身體能感覺到熟悉的一些別的什么......比如說你的擁抱，我從前也一定和你擁抱過，對不對？”
“嗯！”
司辰一身灰衣，滿身的血顯而易見，棠西穿的玄黑斗篷，司辰的血沾滿她身也瞧不真切。
司辰依依不舍地放開棠西——他得去包扎一下傷口，不能任血再這么流下去。
司辰笑了笑，牽起棠西的手，將西蜀短劍塞入她掌心，而后捂住胸口的劍洞徐徐轉(zhuǎn)身，才轉(zhuǎn)了一半，忽然笑道：“不如你給我包扎一下？”
棠西呆滯一陣，方才反應(yīng)過來，笑道：“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