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起重毓最愛的食物,天下居的春花瘦肉粥雖美味至極,卻仍比不上它們家十文錢一只的雞腿。
那會兒還在柳刀橋做乞丐的時候,曾有個人稱小秀才的胖小子和她成日廝混在一起。
雖說那小秀才曾害得重毓遭了有生以來第一頓毒打,如今想來,他對她還是極好的。那胖子雖然也是個叫花子,但是最愛吃天下居的雞腿,沒銀子買便只好去偷——一偷便是好幾只,且總會拿來分與她。
時隔多年,重毓早已忘了那小秀才的模樣,以至于和他打了一架都沒能認(rèn)出來。小秀才卻不然,一眼便瞧出了她,當(dāng)下就叫她停手。
可憐見兒的小秀才,重毓還當(dāng)他沒安好心。
如今他們二人又見著了。
重毓在街這頭,小秀才在街那頭。
天上下著毛毛細(xì)雨,淋濕了重毓的衣衫。她坐在馬背上虛拉著韁繩,也不急著避雨,就那么看著撐著柄油紙傘站在對街的小秀才。
小秀才遠(yuǎn)遠(yuǎn)地朝她揮了揮手,道:“姑娘不避雨么?”
“這么點大雨,沒什么可避的?!?p> 街上人并不多,零零散散走著幾個,倒有個白衣男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二人。重毓知道那男子在看,她摸了摸別在腰側(cè)的長劍,盯著小秀才那張似曾相識的臉,仍是沒有動手。
小秀才笑了起來,笑得眉眼彎彎,說:“姑娘好興致!”
重毓也隨他笑,末了道:“小秀才,我是好興致,可你怎地瘦了?”
宋長云神情一滯,臉上的笑瞬間僵了。
“小秀才,你如今已不是秀才了吧?若真說起來,我還得喚你一聲都督不是?”
重毓說罷,忙朝他拱手作揖,臉上仍笑著,“前些日子聽聞王上封你做了青葵的右城主,如今我在你的地盤上,還請多加照拂我這故友了?!?p> “阿毓,我——”
“宋長云,本宮是誰你可知道?”
如今宋長云只覺渾身被澆了一盆臘月天里的河水,從頭到腳都泛著徹骨的冷意。他動了動嘴唇,千言萬語堵在心頭,只得呆愣地丟了傘,木然跪下行禮,“卑職宋長云,拜見殿下?!?p> 重毓冷眼瞧著他,“云河在青葵扎了幾百年的根,如今好不容易分了半碗肉,竟叫你這吃里扒外的東西叼了去?!?p> “今天本宮原奉王上之命,取你項上人頭。念在你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且放你一命。宋長云,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p> 青馬踢跶著蹄子,晃了晃尾巴。
見他仍跪在地上不肯做聲,重毓垂著眸子撫了撫馬背,五味雜陳。韁繩一抽,終是走了。
宋長云頗為狼狽地站起身,拍了拍沾了濕泥的手掌。再看那傘,不知什么時候竟已被風(fēng)吹出了好遠(yuǎn),他踟躕了一會,懶得再去撿了,索性淋著雨。
瞧了他們許久的白衣男子暗自搖了搖頭,敗興而歸。
疏風(fēng)輕卷,吹得雨絲胡亂紛飛。
雖是快馬加鞭趕回來的,路上多多少少仍舊耽擱了些時日,到棧子里已是半月后的事情。顏儒胥老遠(yuǎn)便在大門口朝她揮手,一過來便勤勤懇懇地把馬拉去了馬廄里,溫時喬亦極為貼心的送上了熱茶。
和他們打過招呼之后,重毓心下生惑,轉(zhuǎn)了一圈都沒撞著唐佛如和玄稚,待她問了顏儒胥,這才明白了個大概。
說來雖頗為惋惜,但也并非在她意料之外。
拿起掃帚灑掃了庭院,又砍了一陣柴火,澆了澆花草,重毓憋著一股氣,忍著沒去找那人。忙活了一下午,她沉著性子洗了個澡,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撞見了將遲。
往日里七把凳子都是滿的,繞著大圓桌剛好一圈,如今卻空了兩個位子,總叫人無端地生出幾番落寞來。
見將遲草草吃完了,重毓放下碗筷便黑著臉跟了過去。
待跟到二樓的長廊處時,將遲似乎這才注意到身后跟了個人,問:“有事?”
“平常的信你截了也就罷了,王上的圣函你也截?”
將遲微微一愣,道:“私以為那里頭的東西叫你知道了頗為不妥,便叫人攔了下來?!?p> “哪里不妥?”重毓瞪著眼睛向前一步,問他。
“以命相護(hù)?!睂⑦t斂了眸子,轉(zhuǎn)身看向長廊下的涓涓細(xì)流,“王上也好,顏儒胥也好,唐寒棲也好,唯有我不值得你以命相護(hù)?!?p> “重毓,你愿意不愿意拿你的命去換別人的命是你的事情,只是我不樂意你拿來換我的。”
本來心心念念準(zhǔn)備了好些個句子來罵他,不想將遲卻說了這么些輕輕綿綿的話,倒又顯得重毓咄咄逼人了。若是換了其他人,怎么著她都能說道回去,一到了將遲這卻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叫人有勁沒處使。
重毓無可奈何,只得垂著腦袋踢了踢腳邊的石子。
蛙蟲在廊下的細(xì)流處此起彼伏的鳴叫著,襯得廊上人愈發(fā)疏遠(yuǎn)。良久,重毓似乎聽到了一聲極輕的嘆息,將遲側(cè)首看了她一眼,道:“夜深了,回去吧。若是王上再怪罪下來,我自會去找他?!?p> 重毓抬起頭來猶疑了一會,眼見那人走遠(yuǎn),她立時追去。
“若不是那幾個老頭子說你攸關(guān)云河存亡,我稀罕管你?真是讀書人屁話多?!敝刎狗粋€白眼,身子一翻便坐在了欄桿上,背對著將遲,道:“我可不是為著你?!?p> 這人什么性子將遲自是清楚,勸是勸不動的,只能晾著。
“那你在這好生坐著吧。”說罷,將遲便進(jìn)了房,關(guān)上門后順帶連窗戶也合上了。
聽著木頭的吱呀聲,重毓氣打不出一處來,只得愣愣地盯著長廊對面的小樓出神。
一顆海棠果向她砸了過來。
重毓抬手擋開,瞧見了廊下頗為失意的玄稚。
“喲,這不是女魔頭嘛,在給你家大人守夜呢?”
重毓冷笑一聲,道:“彼此彼此。拒絕了人家小姑娘的提親,殿下正傷春悲秋吧?”
“沒得聊了,告辭?!?p> “皇子殿下,你就不考慮考慮入贅嘛?”
下方?jīng)]了聲響,看來是真被氣走了。
重毓不禁嘆了一口氣,枕著手臂躺了下來。
今夜無風(fēng)無雨,天上漆黑一片,一顆星子也瞧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