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坐天下可不是做買賣
李善長之弟李存義官拜太仆寺丞,在應天府擁有宅邸數(shù)座,尤以他在秦淮河中購置的一艘花船最為奢華,當中多置優(yōu)伶美人,廣收樂工,常有勛貴大員前來宴樂。
此刻,其中一條花船上,有一間隱秘內(nèi)室。
李善長和其弟李存義坐在其中,正手談一局,李存義身材中等,不似李善長瘦弱如老狗,他則是略胖,圓臉,眼睛微瞇,喜歡笑,瞧著似是個憨厚富家翁。胡惟庸當年有兩條罪責是被判通倭通蒙,其實則不過是胡惟庸手下大員多用官船官馬努運貨物,似茶葉絲綢瓷器等,與倭人番人蒙古貿(mào)易,再從西番進胡椒,香料,寶石來賣,進價低賤賣價數(shù)十倍,獲利頗多。
胡惟庸善于營黨,功勛貴戚皆仰仗他賺錢,故而朝中為他說話之人頗多,以至于后來諸多朝事蒙蔽圣上,導致天子震怒。
李善長雖沒插手此事,但他弟弟李存義和胡惟庸走得尤其近。
兩人已走一百多子,李善長執(zhí)黑子,穩(wěn)中有細,李存義執(zhí)白子,他雖然棋勢洶洶如猛龍過江,此刻卻是抓耳撓腮,惱怒道:“我的大龍呢?我大龍仍有三十余子,怎么……”
頹然地將手中白子一丟,李存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哎,不下了,我這輩子都下不過大哥?!?p> 李善長卻默不作聲地將黑子放下,瞇眼看了他一眼:“你本有三次可屠我大龍,卻故意走偏。”
李存義嘿一聲笑了出來,微瞇著的眼睛閃過狡黠神色,若是他不笑,誰知他才是兩人之中智計更為卓絕之人?
世上人人知李善長善謀,乃是如今圣上朱元璋之蕭何,又有誰知他李氏家族世代耕讀從商,富有財貨,當年上位在濠州起事,李善長家族中多資軍貨。
浙東四賢之首誠意伯劉伯溫也是如此。
浙東自古在海貿(mào)獲利頗多,尤其是對西番諸國,還有對倭貿(mào)易,每年在信風季節(jié)自明州(寧波)出發(fā)順風而下,攜帶絲綢,瓷器,漆器,自倭國帶回銅料,白銀,硫磺,糧米,香料。
前元時,海貿(mào)已經(jīng)十分頻繁,大元四次海禁,為的就是官府壟斷海貿(mào),一來海貿(mào)獲利頗多,二來民間走私猖獗,多有降低物價之舉,似胡椒,官府進來抬價五十倍賣之,民間海商進貨,只賣十余倍價格,頗損官商利市,故而大元就多次海禁。
如今大明繼承元祚,也多施行海禁,主要是壟斷海上貿(mào)易,海商貿(mào)易以海外西番諸國朝貢為主。
西番海商朝貢的香料,寶石,國朝進價低廉,官鋪賣出,得價獲利是朝貢數(shù)十上百倍。
這等巨額利潤下,似浙東黨,福建黨,無不偷偷組建航海商隊與西番私通貿(mào)易,獲取暴利。
胡惟庸以淮西黨整死劉伯溫,未嘗沒有眼熱浙東黨海商走私獲利之嫌。
如今大明海禁多年,雖每年朝貢不斷,實則淮西權(quán)貴和各路文黨,早已勾結(jié)海商大員,私自發(fā)展海商貿(mào)易,陸上便以駝馬走私茶葉絲綢,鐵鍋,鹽巴等販去蒙古諸部,海上則是和倭國,西番海國以各類香料寶石,甚至也帶動了許多小民偷偷販海為生。
只是如今倭國南朝大名征戰(zhàn)不休,手下倭寇四處劫掠,使得商路阻斷進貨艱難,不過巧合的是,倭寇越猖狂,諸勛貴的海商貿(mào)易越賺錢,此中之奧妙也不足為外人道哉。
李存義將棋子放下,拿起旁邊一本書來,此書叫做“簡化字手冊”,據(jù)說是朱氏家族中一位不世出高人,整理漢唐以降無數(shù)簡化漢字,編撰修改而成,除了已有的簡化漢字,還有許多新創(chuàng)簡化字,上位朱元璋已經(jīng)下令,日后所有奏折,都需要以簡化漢字書寫,并且不準長篇累牘泛泛空言。
“此字倒也有趣,簡化字古已有之,但文人博儒多不用,天子為何用之?”
李善長精瘦臉頰上閃過一絲凝重,嘆氣道:“此上位之厲害?!?p> 李存義笑道:“是啊,走卒小販不通文字不懂文書,故而我輩讀書人世受尊崇,像是天子這般簡化漢字,日后莫不是販夫走卒也可垂獬豸衙堂,金釘滿朱戶?”
李善長凝聲道:“上位要重建太學,且科舉不止開六科,命各部官員廣進良策,為底層良家子謀官身開路?!?p> 這下李存義也笑不出了。
他憨厚臉頰上閃出怒色,罵道:“上位是否也太心急刻薄了些,咱李家當年為他出生入死汗馬之勞,他如今就急著培植新黨懊糟我等?”
“似胡惟庸,不就是上位養(yǎng)出來的一條狗!?”
“什么東西,也敢動我等淮西老人的田地和海貿(mào),上位早知他胡惟庸通倭通蒙,賺的盆滿缽滿,只是一直沒對他動手,先讓浙東黨和我等淮西舊人內(nèi)訌,殊不知大哥你才是穩(wěn)坐釣魚臺的姜太公,如今我家光是和倭人的海貿(mào),今年便獲利這個數(shù)……”
李存義舉起三個手指頭。
他唏噓地笑道:“哎呀,胡惟庸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呀,我們與他聯(lián)姻,他死后那些海船商路可都歸了我們?!?p> 李善長皺了皺眉。
李存義見李善長臉色不對,忙賠笑繼續(xù)說道:“大哥,你放心,咱雖不是什么文化人,也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咱低調(diào)著呢,不管是海貿(mào)還是北邊兒和西番蒙古的買賣,都有功勛貴戚一份兒,別看上位手段犀利,他后宮不少娘娘本家也參咱家的生意,還有那幾個駙馬……上位要培植新黨,就算出來幾個讀簡化字的泥腳桿,就真能跟咱們抗衡?”
李善長壓低聲音斥責道:“慎言!”
李存義將手中棋子兒丟下,冷哼一聲,不滿道:“怕什么,你身邊那幾個上位安插的諜子,你把他們弄死不就得了,咱這么說,可不是害大哥,自從胡惟庸整死了誠意伯,浙東那幫老家伙可一直記著仇呢,浙東秘教橫行,多拉鄉(xiāng)民撮香入社,明州溫州跟倭商做買賣的越來越多,背后是哪些人大哥你也清楚,這伙人多有財貨,又在朝中有些勢力,早巴不得整死咱!”
“坊間都再傳,說若不是大哥你點頭,給他胡惟庸十個膽子也不敢害劉伯溫?!?p> 他往前靠了靠。
“這幾個諜子可不一定就是上位安插的,大哥啊,你就該先下手為強……”
李善長默不作聲地閉上眼,輕輕咬著牙不說話。
他這位弟弟和李善長一樣,有勇有謀,且善于謀利,更重要的是他心狠手辣,如果李存義醉心官場,說不定能成就另一番事業(yè),但是自己這弟弟雖說是太仆寺丞,但他卻一心只想搞錢。
上位搞出來的這個簡化字,還有后續(xù)馬上新開太學,獨立于國子監(jiān),再新開科舉,科舉不限于六科,這哪是簡單的培植新黨,這是要開萬世之先,打破世家門閥的壟斷,防止自己這些功勛貴戚做大,日后成了參天巨擘,效東漢伊霍舊事。
而且李善長隱約感覺到,這件事對傳統(tǒng)文人,尤其是儒學文人有極大的威脅,可是自己這個弟弟,還有朝中那些老派儒黨還忙著內(nèi)斗,就算看到了這推行簡化字,新開太學,廣開科目興科舉背后的目的,也因為黨爭緣故,短視眼前利益。
若是自己出來反對,必遭其他文黨攻訐。
同理,如果有其他文黨出來反對,也保管有別的黨派落井下石,好分一杯羹。
“文人短視,商人短利,你真是樣樣占全了……”
李存義笑嘻嘻地拿起一顆果子吃起,笑道:“哎,對,還有男人好色!”
李善長長嘆一口氣。
他眸子閃爍,還是吐出一句:“皇長孫有些古怪,不尊我儒家教誨,而且宮里有些傳言,說這簡化字和他有關(guān),此事事關(guān)重大!”
“若是皇長孫通習簡化字,日后他必定親通習簡化字的新派文人,疏遠我老派,登基之后,權(quán)柄自然落在了新派文人手里……”
“我知曉后宮諸多娘娘本家都與你做買賣,你好好發(fā)動關(guān)系,查一查太孫最近古怪……有機會,插幾個諜子進去最好?!?p> 李善長很少說話這么直白。
李存義聞言也笑道:“大哥,你這算是找對人了,呂家和咱們有買賣,如今呂氏獨坐東宮,馬皇后無心把權(quán),后宮嬪妃每日都得去東宮給呂氏請安的,他們呂家可是呂文煥后人,在前元頗為顯貴,呂本自個兒當了咱大明的官兒,宗族有位呂氏本家,和鄭深皆是那元順帝太子愛猷識理達蠟的老師……”
“呂氏帶入宮的老人給那皇二孫朱允炆講課,竟教他前元昭宗愛猷識理達蠟所做的新月詩,昨夜嚴陵失釣鉤,何人移上碧云頭。雖然未得團圓相,也有清光遍九州……有人著言附會,將這詩說成是朱允炆所寫,誰又知是前元順帝太子所著?大哥呀,你說這呂氏唐朝就是官兒,到了前宋也是大官兒,投了大元再得四世富貴,如今大明還能顯貴,哎,咱們李家也不知能富貴多久……”
李善長瞇著眼沒吭聲。
是啊,大儒宋濂,也就是太子朱標的老師,當年和元昭宗愛猷識理達蠟的老師鄭深關(guān)系也是極好的,鄭深乃是浦江博儒,而宋濂遷居浦江時,多與他探究學問。
如今的太子妃呂氏,就是宋濂介紹……
這其中,多有儒林關(guān)系。
這些頂流儒門,世代富貴,像是呂氏這種富貴十世的儒家古族,如今在朝中還不少,他們對于大明帝國的二代繼承人,甚至三代繼承人的影響,是潤物細無聲,潛移默化的。
李善長李氏家族如今雖然顯貴,比起這些富貴十世的大族,還是欠缺底蘊……
李存義唏噓道:“大哥,我知你不喜我做買賣,但咱們可趕不上呂氏這等儒門古族,所以啊,我得趁著如今你還在位置上,多為咱們李家攢點良田家資,以后也能為咱老李家攢個十世富貴,到時任他皇帝是誰做,咱就像呂氏一般,多多的讀書,多多的攢錢囤地,富貴終究是咱的。”
李善長眼眸閃過精光,低聲道:“坐天下可不是做買賣,你把天下似蒙元色目人那般當做買賣來籌算,終究會棋差一著。”
他低頭看向棋盤。
“我早知你在藏拙,故意讓子驅(qū)你屠龍,大哥焉能不知你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