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城內(nèi),拾花館。
楊文恭兩兄弟和拾花館的兩位頭牌姑娘嫣然和宛然正靜靜注視著棋枰上程白水與許韶臺的對局。
誰也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怕影響到兩位正在棋枰上爭斗的青年棋手。
煞是安靜,整個房間中只剩黑白棋子相互落在棋枰上的清脆響聲。
啪!啪!
楊文恭楊文敬還是抱著長刀,一言不發(fā),默默注視棋局。
嫣然、宛然則充當著侍女的角色各立兩邊隨時為兩人斟茶倒水。
不過兩位少女從來也不覺得這樣會有失拾花館乃至整個嘉定頭牌的身份,一來許韶臺是她們的東家老板,二來兩位優(yōu)秀青年棋手的對局可不能常見,而且是這么近的距離。所以兩位少女都以能作為這場對局的見證者而感到榮幸。
既然是頭牌,哪會有不通琴棋書畫的,雖然兩位少女棋藝并不高超,但是看懂棋局的形勢還是沒有任何問題。
此時棋局還在序盤階段,黑棋第八手拆三后,白第九手分投,顯示了一種十分從容的態(tài)度。
許韶臺看了看對面從容淡定的程汝亮,兩人視線碰撞到了一起,許韶臺輕笑,食指和中指指尖夾住黑子,黑第十手選擇掛右下角。
白棋第十一手果斷以一間夾應(yīng)對,雙方依次落子,直到第二十一手白棋爭先馬上在平九三位置打入。
棋枰上立刻變成了白棋主動地局面。
許韶臺面色不改,以很穩(wěn)重的處理手法應(yīng)對,直至黑第三十二手,從局部看來,程汝亮的白棋擴張了外勢,而許韶臺黑棋取得了實地,黑棋在局部上完全不落后于白棋,但從全局來看,白棋左面右面的外勢配合極佳,此時應(yīng)是白棋握有些許優(yōu)勢。
許韶臺拾起放在桌上的竹青扇,輕輕地敲了敲自己的頭,又十分夸張的咳嗽了幾聲,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樣子,旁邊的嫣然姑娘頓時會意,趕緊對程汝亮福了一禮,歉聲道:“程公子海涵,我家公子咳嗽病又犯了,容我先帶他去服藥?!?p> 誰人看不出來這是在演戲,連一旁的宛然都很尷尬的提起云袖遮臉,忍不住偷笑。嫣然固然知曉許韶臺演技浮夸,但畢竟是東家,怎能讓他一個人下不來臺,只能更加尷尬的配合他。
楊家兄弟自然知道這個許韶臺鬼點子賊多,從小就見識過不少,自然不會信他這副作派,一副要拔刀而出的樣子,作勢恐嚇道:“小太子,你可別想跑?”
小太子是小時候楊家兄弟給許韶臺取得,本來是叫做小臺子,后來叫著叫著就變成了小太子,也是在是因為許韶臺他師父太過疼他,都快寵到天上去了。
“二哥,我哪敢吶,咳咳,實在是咳嗽難止,咳咳……”許韶臺咳嗽的更厲害了。
也更假了。
程汝亮會心一笑,將手中的棋子放到棋罐里,對楊文敬笑道:“二哥,許公子既然這么難受就讓他先去服藥吧,不然咳出肺癆,留下隱疾該多不好?!?p> “呸,你才會留下隱疾?!痹S韶臺大罵道,又覺得自己太過有活氣,馬上又彎下腰來咳嗽了幾聲。
嫣然將他“扶起”,宛然見勢趕忙也過來一起攙扶他,還被許韶臺偷偷地剮了一眼,以表達對宛然剛才見死不救的行為感到憤怒,讓這個十幾歲的少女羞愧難當。
“韶臺就拜托兩位姑娘照料了,一定要還我們一個生龍活虎的許公子啊?!背倘炅链蛉さ?。
“請公子稍坐?!眱晌还媚锿瑫r福了一禮,隨即將許韶臺攙扶出去。
哈哈……
楊家兩兄弟及程汝亮一陣大笑,讓門口還未走遠的三人一頭黑線,嫣然宛然更是一把放開許韶臺,也不管他,直接往前走,差點把這位許公子嚇得跌倒。
拾花館的面子全讓你丟光了,兩位姑娘都這么說。
許韶臺尷尬一笑,一段小碎步飛快追上兩女,一把抓住嫣然的袖子,無奈懇求道:“我也不想啊,再這么下下去,我肯定要輸啊,你以為程白水來嘉定真的是為了給我?guī)煾干舷愕膯??他就是因為小時候下棋總輸給我,被我嘲笑,現(xiàn)在來找我報仇的,兩位妹妹一定要救我,不能讓他小人得逞!”
“誰是小人?人家新安程公子不遠萬里長途跋涉從徽州府來到嘉定找你對弈,你似這般推諉避戰(zhàn),豈不是墮了我嘉定男兒之風采,讓旁人知曉去還以為我嘉定的男兒都是你這般只會油嘴滑舌的蠢物?!辨倘灰滦湟粩[,恨罵道。
“你不喜歡我這般油嘴滑舌?”許韶臺將臉蛋湊到嫣然面前賤笑道。
“自……自然是不喜歡,男兒在世,不應(yīng)該揚名聲以顯父母嗎?”嫣然被他靠的這么近,極是害羞,但還是要反駁他。
“我那是不愿,不是不能,更何況,我又沒有父母,師父他老人家也升天了,就算是揚名聲,也是為了顯出兩位妹妹的風華絕代啊?!痹S韶臺一把將嫣然和宛然摟進懷里,嚇得兩女一聲驚呼,滿臉羞色,緩過來后又覺得他臂膀?qū)捄?,煞是溫暖可靠,一時舍不得離開,兩雙清稚的眼眸里盡是嬌羞之色。
許韶臺摟著兩位頭牌的香肩,正色道:“既然兩位妹妹都這么想,那我就豁出去了和他程白水一較高下,定要讓他瞧瞧我嘉定男子的風采?!?p> 嫣然宛然齊聲巧笑道:“這才是拾花館東家該有的作派?!?p> ……
許韶臺攜兩位少女回到剛才下棋的房間,卻發(fā)現(xiàn)程汝亮三人不見了蹤影,棋枰上仍是剛才未完成的對局,想來是已經(jīng)走了。
這時一個年輕小廝進來道:“剛才那三位臨走時讓我?guī)Ь湓捊o東家您,說是去峨眉山給您師父上香去了?!?p> “那這棋?”許韶臺眉頭微蹙,問道。
“那位程公子說日后再下?!毙P答道。
許韶臺愣了一愣,思忖片刻后回頭望著嫣然宛然疑惑的神情,淡然笑道道:“叫人把這棋譜畫下來?!?p> 宛然不解,問道:“公子是打算?”
“他不是說了嗎,日后再下!”許韶臺喃喃道:“我很期待。”
……
……
西陵鎮(zhèn)的傍晚,夜色已近,這一場春雨還未停歇。
亂葬崗后的荒山竹林、山坡一片泥濘,只有一條通往城隍廟的石子徑可以落腳。
蘇永年撐著油黃紙傘,面無表情地行走在這片并不平整的石子徑上,手里打著剛買的散發(fā)出昏黃燭光的燈籠,平靜且幽深的眼眸中看不到一絲情緒的波動。
他從棋社出來后吃罷晚飯就徑直往這里來了。
盡管他昨晚已經(jīng)來過。
快要到城隍廟門口時,轉(zhuǎn)身沿著下山的泥濘小徑,穿過竹林,是一片小山坡,娘親的墳?zāi)咕驮谶@片山坡上。
前面就是清溪河,河水從山間流到鎮(zhèn)里的城中河去。
陰沉沉的天空還有一抹昏暗的光,燈籠顯得可有可無,當然回去時必定是需要它的。
蘇永年的布鞋踩在泥巴里,扶著周圍的樹干,慢慢的往山坡那兩棵桂花樹走去。
娘親長眠于此。
昨天晚上放在墳前的木像卻不見了,許是被山雨沖到清溪河去了吧,蘇永年如是想。
他從小就怕忘記母親的樣子,所以一直雕,一直刻,到后來不知道雕刻了多少娘親的木像,可是娘親的樣子卻越來越模糊。
木像也越來越不像了。
昨天晚上放在這的那個是蘇永年最喜歡的,因為她的眼睛和娘親一模一樣。
蘇永年向娘親訴說今天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哪怕是點點滴滴。
眼前的山坡頂上正是城隍廟的后墻壁,如以往一樣的殘破,沒有人去修補也不會有人去修補。
從墻上的破洞露出一束暗淡的光,但在這片山林中又顯得那么亮。
蘇永年不自覺走到廟門口處,一頂破爛的的大香爐鼎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很確定里面有光,他很好奇,但是他沒有勇氣進去。
鼎還是以前的爛鼎,廟還是以前的破廟。
蘇永年終是沒有進去,他提著燈籠回去了。
路還是那條路。
……
……
蘇永年躺在冰冷的床上,手里緊拽著脖子上掛著的紅繩,紅繩的尾端系著一顆圓潤的黑色棋子。
回想著今天與胖子棋客下的那盤棋,真的和以前一樣,還是每天只有一盤,不多不少。
他真的想一天到晚都在下棋,因為只有下棋的時候自己才真的感覺輕松,真的能不刻意去想其它的事情。
但是從安慶帶過來的三百兩銀子已經(jīng)用了近一半了,雖然是一次性把以后需要的木料全賣了,但是自己不會做飯,以現(xiàn)在在陽泉酒家每日的花銷來算,只能活一年了。
蘇永年在陽泉酒家每日的飯食雖然不算特別貴,但也絕不便宜,一日三錢銀子是需要的,一年光吃飯的花銷就達一百零九兩五錢,可想而知陽泉酒家在西陵鎮(zhèn)真的是獨一家的飯館,不是有錢人還真的吃不起。
可想而知,知行棋社真的是一群有錢人,他們好像也從來沒自己動手燒過飯。
是時候該在西陵賺點錢了,不知道浮生巷的白老頭把招牌給做好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