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枰上局勢焦灼,簡單的一手棋卻讓人難以抉擇,因?yàn)榇蠖鄶?shù)人都不能權(quán)衡兩者間的價值大小是否值得交換,包括對弈的兩位棋客。
圍棋十訣中有一條說的是“舍小就大”,即對弈中要判斷棋子價值的大小,除了填眼的其沒有價值外,所下的每一步棋都會有所得,或大或小,所以必然是要將利益最大化,這是圍棋最基本的棋理。
蘇永年將大堂里為了這盤棋而絞盡腦汁的棋客們的表情盡收眼底,有的略顯著急,有的屏息凝神暗自推敲,還有的想不出來個所以然,索性就幸災(zāi)樂禍的看著中間坐著的兩位對弈的棋客,等著看他們?nèi)绾尉駬?,想著最后再從結(jié)果反推看來分辨孰對孰錯。
只有兩個人,看起來從容不迫。
一個是楊狠人,他今天似乎并沒有去評論這盤棋的興致,偶爾還忍不住打個哈欠,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興許是午后飲酒到現(xiàn)在還沒睡覺,困意起來了,要知道這個時間易先生一定還在后院房間里呼呼大睡呢。
另一個人就是胖子,他自己本身是個臭棋簍子,楊文遠(yuǎn)的“西陵棋王”的稱號也是從他身上來的,平時最喜歡的就是做口頭將軍,對別人的對局評頭論足,但今天胖子很顯然是不打算點(diǎn)評這盤棋,所謂敵不動我不動,還是等著楊狠人先開口,然后自己再出聲附和,豈不更好。
而蘇永年和楊文遠(yuǎn)兩人心領(lǐng)神會地對視了一眼,看來他們早已經(jīng)對棋枰上局勢有自己的見解,卻不知對方與自己所想的是否一致。
這時候棋客中也終于有人想起場中還有兩個少年是易先生的徒弟、程白水的師弟,肯定是比自己這群人看得長遠(yuǎn)一些,當(dāng)下便有棋客調(diào)侃道:“西陵棋王和西陵棋霸都在這兒,我們倒是吵得個熱火朝天,還不趕緊聽聽兩位天才的高論?!?p> 西陵棋王指的是楊文遠(yuǎn),而西陵棋霸么,自然就是蘇永年,這還是約莫八九天前蘇永年剛來棋社時的一段糗事。
眾人被他這么一提醒,都一副恍然大悟模樣,趕緊起哄道:“是也,易先生的高徒都還沒說話,我們這點(diǎn)微末水平何必在這兒爭個你長我短,不如聽聽他二位有何見解。”
“沒錯,確實(shí)得聽聽,總好過我們七嘴八舌亂吵一通?!?p> “言之有理!”
一時間兩人就從人群中被棋客們推出來,看來是今天不說點(diǎn)什么還真是下不了臺了。
楊文遠(yuǎn)自小在棋社長大,這種陣仗見得多了去了,一點(diǎn)都不怯,而且此時義父楊狠人還在堂中看棋,自然不能給他老人家丟人。
楊文遠(yuǎn)正待開口向眾人顯擺自己的“真知灼見”,卻冷不丁的被人打斷。
“白棋該應(yīng)劫,若是不應(yīng),黑棋有做眼余地,使得官子有損,這一點(diǎn)完全正確,況且黑棋既然要強(qiáng)行打損劫,為什么不照單收盡呢?”
說話的是一個清稚面容的小小少年,嗓音也很是清脆,頓時棋社里所有的人都朝他看去。
棋社里什么事鉆進(jìn)個小孩來了?
也有相熟的,比如蘇永年,比如楊文遠(yuǎn),還比如經(jīng)常去陽泉酒家吃飯的殺不死少爺。
“江用卿?”一聲拉得很長的疑問響徹棋社大堂。
楊文遠(yuǎn)滿臉的不可思議,因?yàn)樽詢赡昵白约浩辶Ω鼊僖换I后,江用卿就很久沒來過棋社,哪怕是自己每天到陽泉酒家打酒菜,也見得少,便是見到了,也不理他。
今天的日頭難道是從西邊出來的?
他居然會主動來棋社,難道是來和自己和好?
原來這個小小少年便是小雙姐的弟弟江用卿,蘇永年前幾日在陽泉酒家見過,并且對他印象很深刻,只覺得他是個聰慧卻又十分好勝的一個小男孩。
不過剛才他應(yīng)該是站在蘇永年同側(cè)的人群中,所以并沒有注意到他。
正當(dāng)楊文遠(yuǎn)努力在腦中思索著江用卿來棋社的諸多可能的理由的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楊狠人卻突然在此時發(fā)出聲來,面無表情地道:“那你的意思是黑打贏劫卻不會從中取得好處?”
他問的自然是江用卿,雖然面無表情,但還是讓很多棋客不寒而栗,可能是他身上的氣息太多陰冷,又兇名遠(yuǎn)揚(yáng)。
江用卿雖然只有十歲不到,但卻是個膽大的少年,在眾多棋客的目光下和楊狠人看似討論,實(shí)則質(zhì)問的話語中絲毫不怯,走到棋桌旁,從棋罐里取出一顆白子道:“白棋應(yīng)劫,對后面官子有利,而黑棋打贏劫爭卻使左下不能形成厚勢,雖然能分塊而活,但白白的虧了官子,還棋頭后又是幾子,試問這幾子的代價黑棋是否能從劫爭中討要回來?”
按數(shù)子法計(jì),為保證計(jì)算比較的是活子多少,一方每比對方多一塊棋要還給對方一個子,來平衡多出這塊棋多算的兩個眼位,因?yàn)檠畚徊⒉皇亲?,不在?jì)算范圍內(nèi),這被稱為“還棋頭”。
換而言之,將對方的棋分?jǐn)嗟脑蕉?,所得之利益越大?p> 對手每活一塊棋,就得還你一個子,若是棋從斷處生,被分?jǐn)嗪缶蛻?yīng)該還你兩個子,這也是為什么頂尖的棋手無一不善于攻殺,哪怕是以布局和防守見長的那種棋手,如程汝亮,也都精于攻殺計(jì)算,要想成為超越一流的頂尖棋手,沒有頂尖的殺力和強(qiáng)悍的攻殺技藝的話,絕無可能。
所以這也是程汝亮如今聲名大噪?yún)s還不能被稱為頂尖棋手的理由。
棋路過于防守,而顯然棋枰上的主動權(quán)永遠(yuǎn)在進(jìn)攻的那一方手里。
江用卿想表達(dá)的意思很簡單——黑棋即便贏了劫爭,所得的利益也仍比不上在官子階段所失去的,黑棋不僅會失去官子優(yōu)勢,而且分塊而活會因?yàn)檫€棋頭的規(guī)則而白白多虧損一二個子。
不要小看這一二子,若是碰到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κ滞际窃谶@一二子間決出勝負(fù)。
別人都是從白棋的角度去思考,因?yàn)楫吘勾藭r是白棋落子的回合,也是白棋應(yīng)該去做的抉擇,但江用卿不一樣,他是站在黑棋的角度分析全盤局勢得失。
正所謂敵之要點(diǎn)即我之要點(diǎn),黑棋的得失正是白棋的失得,兩者相應(yīng)而生。
江用卿的一番回答讓剛才那個瘦子棋客連連稱贊道:“小兄弟說的是,我剛才也是這么個意思,但卻沒有你分析得那么透徹?!?p> 連帶著不少棋客也暗暗稱奇,交頭接耳地互相詢問他的來歷,問到殺不死時,殺不死說道:“他???是陽泉酒家裴掌柜的外甥,前兩年還經(jīng)常到棋社來玩呢,你們不記得了?”
“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有些想起來些,那時候不還和楊文遠(yuǎn)那小子整日里在棋社搶我們棋桌,學(xué)著大人下棋么?”
有棋客回應(yīng)道,顯然他對江用卿還是有些印象的,不過小孩子嘛,一年一個樣,不認(rèn)得也是正常的。
“是啊,這兩個小子原來為了占位置還在桌子腿上刻自己的名字呢?!毙巡恍堰@時候倒是個清醒人,指著此時正被大家圍觀討論的那棋局下方的桌子腿道:“喏,不就是這方棋桌?!?p> 眾人沿著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那棋桌子腿上刻著兩人的大名。
楊文遠(yuǎn)、江用卿。
一旁蘇永年偷偷掩嘴發(fā)笑,原來他們兩個還有沆瀣一氣搶大人地盤的時候,嗯,確實(shí)看起來都不像是個省油的燈。
棋客們你一言我一語,從剛才的棋局討論變成了現(xiàn)在的追憶往昔,樂此不疲。
但似乎大家都忽略了一個人,一個不能被忽略的人。
眾人一陣笑語喧嘩,卻被一道冷冷地聲音給突然嚇愣住了。
聲音的源頭自然是斷臂老頭楊狠人,“那你又怎能保證黑棋贏了劫爭不會使右邊盤活呢?”
江用卿沉默了片刻,清稚的眼眸里露出一絲嚴(yán)肅神色,堅(jiān)決道:“我不能保證,但是若以雙方棋力相差不多來算,白棋不一定能夠阻止黑棋盤活右邊,但是黑棋在左下是肯定吃了虧的!我只能說這得看是誰下棋,總不能強(qiáng)手贏了弱手就能反推出強(qiáng)手下得棋就是正確的?那要是遇到更強(qiáng)的棋手,豈不是下得棋都是錯的?”
江用卿毫不畏懼的看著楊狠人道:“應(yīng)劫肯定是對白棋有利,至于后邊,分誰下?!?p> 江用卿知道他是楊文遠(yuǎn)的義父,是西陵鎮(zhèn)出了名的狠人,但如果不據(jù)理力爭那就不是他江用卿了。
楊狠人冷聲道:“要是你下呢?”
“那也得看對手是誰?”
楊狠人幽幽地將看向江用卿的目光移到蘇永年和楊文遠(yuǎn)那邊,道:“那他呢?”
他指的是蘇永年,因?yàn)樗哪抗夂吞K永年對到了一起。
江用卿很想和這個號稱比楊文遠(yuǎn)更厲害的易先生新收的徒弟楸枰對弈一場,但似乎蘇永年的眼里并沒有這個意思。
“先生讓我一個月內(nèi)不要與他人對弈,楊叔?!碧K永年提醒道,當(dāng)時易先生說這話的時候楊狠人也確實(shí)在場,他應(yīng)該知道這件事。
楊狠人冷淡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目光轉(zhuǎn)向楊文遠(yuǎn)。
“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