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江用卿如法炮制的打入右下,卻因為右下棋勢不同于右上,而楊文遠厲兵秣馬,在白棋打入時采取了最強硬的保角手段,大有這一角絕不會再讓你得逞的意味。之后數(shù)著,白棋跳出,卻只能活在邊上,又被黑棋右邊的贏了劫爭的一大塊棋壓著,沒有去路,所以右下角算是楊文遠的勝利。
楊文遠贏下劫爭后的處理應(yīng)對不算差,在成功取得右下的勝果后,在全盤局勢上,還有些許優(yōu)勢,不大,但只要能維持住,也能贏得這盤棋。
當(dāng)右上和右下的勝負了結(jié)時,也就意味著中盤的戰(zhàn)斗結(jié)束,雙方戰(zhàn)入官子階段。
這是兩人接手前,大家就已經(jīng)心知肚明的事情——在已有中盤殘局勝負優(yōu)劣大致兩分的時候,已不可能在中盤結(jié)束這盤棋局,官子成了必然。
雙方首先圍繞著左邊死活搶官子。
布局和中盤是以各種各樣不同的形式來表現(xiàn)出個人的不同風(fēng)格,棋手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愛好選擇作戰(zhàn)方式。但官子不同,它沒有任何好惡、愿望等因素在內(nèi),只有精細的計算,非常講究次序、大小以及時機的把握。
圍棋對局至官子階段時,棋枰上可以爭奪的范圍已經(jīng)趨于狹窄,但每著路數(shù)所得多寡,明顯有別,如果緩急先后次序失當(dāng),都可能導(dǎo)致勝敗逆轉(zhuǎn)。
而官子又在一局之末,一盤棋需時少者無非一二刻,長者便是下個一日、幾日乃至十幾日也是有的,甚至有時還要進行多番棋的角逐,高強度的對弈使得一些棋手到了棋局末尾時,往往因為心力交瘁而錯判了官子的時機次序等,痛失好局。
所以官子也是圍棋中最考驗棋手基本功的一門學(xué)問,雖然也經(jīng)常聽到有些一流棋手自謙說不擅于官子的,但那也僅僅只是自謙,茫茫天下諸多棋手中并沒有多少能以絕對的中盤實力碾壓而從不經(jīng)過官子。
但也并不是完全沒有,比如顧孟卿。沒有人知道顧孟卿的官子實力如何,因為在他那個時代沒有人能和他下到官子,只可惜沒有棋譜流傳下來。
不過有那般強悍的殺力作為襯托,官子技藝肯定也絕不會差到哪去。
而易先生想讓蘇永年走得也是顧孟卿的路數(shù),以中盤果決狠厲的攻殺取得勝利抑或是取得足以彌補官子失誤的優(yōu)勢。
楊文遠不一樣,在蘇永年心中他算是個還看得過去的對手,但卻絕不是一個會強行忍耐自己靜下心來去精打細算的人,蘇永年不知道楊文遠的官子功底如何,至少單從性格上來看,不妙。
蘇永年心想若是不出意外的話,應(yīng)該會有些小劣。
棋桌上的楊文遠眼神異常嚴肅,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應(yīng)對,希望能維持住剛才自己拼命取得的一點優(yōu)勢。
但江用卿卻十分輕松,對官子價值大小判斷的極為準確,在他搶盡先手官子的情況下,逼得楊文遠不得不應(yīng),不然會讓他借此取得更大的利益。
白棋打而防止黑棋擠,白強手,黑劫材不利無法抗?fàn)帯?p> 雖然楊文遠已然盡力,但還是耐不住江用卿的諸多官子手段,在收盡最后一個單官后,棋局結(jié)束。
楊文遠長舒一口氣,躺在椅背上,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似乎剛才的棋局讓他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并且耗費不少心神,如今才三月中旬,楊文遠便感覺身上燥熱,被這么多人圍在中間確實也是在令他氣悶。
他擠出人群,跑到棋社門口,狠狠地吸進一口從城中河畔出來的涼颼颼的楊柳風(fēng),頓時腦子清醒了很多。
江用卿也走了出來,在空曠的地方連呼吸都是這么的清爽。
感受著這習(xí)習(xí)涼風(fēng),兩人眼神一齊看向河畔飄搖的楊柳樹,棋局最終的結(jié)果怎樣,似乎對兩個小小少年并不重要了。
大堂的那張棋桌旁,方才讓位的兩位棋客和胖子義不容辭的擔(dān)當(dāng)了仲裁的職責(zé),取走雙方棋枰上的死棋,計算勝負。
之前看似對棋局有些看法的楊狠人此時卻好像并不在意棋局的勝負結(jié)果如何,在結(jié)局結(jié)束時,悄然消失于大堂中。
沒人有注意到他,即便他本應(yīng)該如此引人注目。
蘇永年看了眼他殘留在通往后院的后門那的一瞬殘影,平靜的眼眸里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嘆惜。
……
棋社大門口,楊文遠和江用卿并排坐在門檻上,誰也不說話,而大堂里的棋客們都眼巴巴的等著看棋局最終數(shù)子的結(jié)果,微小至無法大致判斷的差距往往令人更生期待。
勝負之差只在一子之間。
數(shù)子工作還在如火如荼的舉行,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自己對最終勝負的看法和判斷,但圍棋的勝負規(guī)則畢竟是嚴謹?shù)?,不可能因為他們的看法而使勝負易手?p> “你比以前更厲害了?!苯们淝逶降穆曇舸蚱屏藘扇酥g難得并排而坐的寧靜。
“你也是?!睏钗倪h笑瞇瞇的道,一雙眼睛瞇成了兩條細縫。
江用卿也跟著笑了。
如果要把江用卿笑時的眼睛比喻成一彎月牙的話,楊文遠就是相當(dāng)于被天狗吃掉的那種,伸手不見五指,除了眼皮和依稀可見的睫毛,啥都沒有。
天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昏沉,江用卿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道:“我回去了,出來忘了帶傘,看起來又要下雨。”
他離開棋社往離這最近的青石板橋走了幾步。
“還不知道是誰輸了呢?!睏钗倪h高聲道。
不問誰贏,而問誰輸。
因為贏了沒有獎勵,而輸了會有懲罰。
江用卿回過頭來,笑容可掬地說道:“沒事,我?guī)湍阆??!?p> 楊文遠欣慰的點了點頭,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可是還沒過一會,好像反應(yīng)過來了,沖著江用卿遠去的背影大喊:“誰說你贏了?”
江用卿不理他,在石橋上沖他做了個鬼臉,可把楊文遠氣了個半死,可真當(dāng)江用卿離開他的視野時,他卻憨厚的笑了。
用憨厚來形容楊文遠這油頭滑腦的人實在不恰當(dāng),但是,此時重獲友情的他,卻將真實的自己在蘇永年面前展露無遺。
蘇永年敲了敲楊文遠的肩膀,可把他狠狠地嚇了一遭,就好似生怕被他發(fā)現(xiàn)什么一樣,十分惶恐。
“別看了,人都走遠了?!碧K永年道。
楊文遠不理他。
“他確實贏了?!碧K永年又道,仿佛他已經(jīng)知道了這盤棋的結(jié)果。
這下楊文遠不得不理蘇永年了,悻悻然回頭正準備問他,只聽得棋社大堂里傳出胖子那油膩的聲音。
“共兩百八十三著,白棋勝,勝……”
“勝多少?趕緊說?。 逼蹇蛡兤炔患按?。
胖子狠狠地咽了咽口水,道:“白棋勝半子?!?p> 大堂里一片嘩然。
門口的楊文遠也覺得沒有再問下去的必要了,畢竟都已經(jīng)聽到結(jié)果了,但還是問了句:“他剛才已經(jīng)算好了?”
“在官子快要結(jié)束之前,他已經(jīng)在數(shù)子了。”蘇永年道,剛才他身處局外,自然看得透徹,江用卿一切小小的動作、眼神盡被他看在眼中。
而楊狠人應(yīng)該也是看到了這些,所以才會提前離場。
因為在官子完全結(jié)束前,這盤棋的勝負就已經(jīng)注定了,后面的官子只不過是按照已經(jīng)算好的雙方必然會走的地方循序漸進而已,早已沒有懸念。
蘇永年也不得不感嘆楊狠人雖然被先生叫做臭棋簍子,但畢竟也是日日和先生在二樓下棋的,果真不能按一般人看。
其實楊狠人的棋力也大概只與楊文遠相近,但此時和蘇永年一般身在局外,看得到的東西自然和楊文遠不同。
“那他在何時開始算勝負的?”
蘇永年想了想道:“官子結(jié)束的最后十幾步內(nèi)?!?p> “原來我在那時候就已經(jīng)輸了啊,他還是和以前一樣聰明,我又被他超過去了?!睏钗倪h有些悵然道,不過旋即又恢復(fù)如初。
“這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不是嗎?是人就總是會輸?shù)?,除非贏了一局就馬上就賴著不下棋了。”楊文遠自己開導(dǎo)自己,若無其事的笑道。
蘇永年道:“你也不算輸了他,剛才那盤棋中盤只剩最后一點殘余,而官子又不是你擅長的,只被他贏去半子,情有可原?!?p> “官子也是實力的一部分,不如他就是不如他,畢竟當(dāng)我和他接手這盤棋時黑白正是均勢,這點我可不想賴掉?!睏钗倪h平靜地說道:“其實輸了也好。”
站在自己面前的還是楊文遠么?
蘇永年沉默了一會,不禁問道:“其實你一開始也是支持白子應(yīng)劫而勝的吧?”
蘇永年在想剛才楊文遠正要出來對眾人講自己對這盤棋的看法時想說的其實和江用卿是一樣的吧,那他為什么還愿意執(zhí)黑棋,難道僅僅是因為自己的義父更看好黑棋勝?
更何況楊叔是否是真的認為黑棋贏面大還得另說,或許只是單純的為了讓他們兩個下一局?
想到這,蘇永年豁然了許多。
楊文遠頗有些狡黠地道:“支持又能怎樣,用卿說得對,后面得分誰下!”他停頓了會,然后幽幽地看著蘇永年:“比如……你,又有是什么時候開始算勝負多少的?”
蘇永年想來并沒有預(yù)料到楊文遠會問他這個問題,慣于平靜的眼眸里出現(xiàn)了片刻遲疑。
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計算勝負的?
“大概是官子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吧。”蘇永年隨意道,他也并不打算在這些事情上隱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