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好她后,景行端了食盒走出去,在湖邊看見了月現(xiàn)。她在一盞微弱的燈火下,靜靜地看著月光籠罩的湖面。對岸就是冬至宴會的正廳。景行給她行了禮,她才從神游在外中清醒過來。她穿了月白色的襖裙,耳墜子是玉色的。頭發(fā)松松挽起,扣了一枚蝴蝶點翠。她沒有任何的吩咐,于是景行繞過她,走了兩步經(jīng)不住又回頭看。她還是盯著那片潔凈如雪的湖,像是承載了她全部的思緒,所有的潛伏在靜謐水面下的低語和眈眈窺視都被她拋擲物外。她仿佛恍然墜地破碎的雨滴,悄然而清脆地打碎這一池平靜。
景行沒有能理解當時她眼中的失意,快步走到外庭,飛一般地沖進高師傅的屋子。他瘦了一大圈,看到景行后睜大了眼睛,連手里的筷子都掉了。景行把食盒放在桌上,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把那些精致的點心一盤盤拿出來,說:“餃子都冷了,我再煮一煮吧?!彼蹲?,忙上前來奪過,口齒不清地說:“我來我來。你歇一會兒。”
他手忙腳亂的樣子,讓景行擔心他甚至會把鍋燒穿了。
景行齜牙笑道:“今晚我得了太太的恩典,可以住在這兒?!?p> 高師傅把水舀進鍋中,扯出難看的笑,“你現(xiàn)在倒是很適應(yīng)了,這樣的詞說的真順口。”
景行像吞了一顆珠子卡在喉嚨里,找不到可以表達想法的準確詞匯。他就已經(jīng)扯起嘴角苦笑道:“也好,在里頭麻煩多,你懂規(guī)矩,我也就不用擔心你出事。”
景行又問他近日情況如何。他說一切都好。景行走的那天有人給他送來一些賞錢,他當時就明白了意思。那晚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他卻沒有像以前那樣給他供暖。他們背對而眠,景行確信他沒有睡著,知道他入睡后會有稍重的呼吸音。而此刻,他像是刻意屏息不語。
熬到了天亮,景行比他先醒。他必須要在若昕醒來前過去待命,在并不明朗的淡白色光線中看了他片刻,輕輕地推門離去。
他回到屋內(nèi),她才剛醒,揉動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哈欠,開口就說:“你吃過早飯了嗎?”
“沒有,你先起床。”
她趿了鞋子下床,哈欠連天:“好吧,待會兒我們可以一起吃。”雖說是伺候,但很多貼身活計是不可能讓他做的。落霞給她換了衣裳。鎖紅一向手巧,專管她梳頭的工作。他則做些打水泡茶端早餐的活。
若昕洗漱完,讓景行和她坐下一起吃。他自然推辭。她就對落霞她們使了個眼色。鎖紅第一個就坐下來,她盛了粥笑道:“我可餓了,哪里等得及等你吃完?!?p> 其余人倒沒反應(yīng),落霞笑道:“要是我們都坐了,可就不夠吃了?!?p> 若昕又眼巴巴地看著他。鎖紅轉(zhuǎn)過來哎呀一聲:“你就坐吧,磨嘰什么。別弄得她也吃不下了。”景行只好坐下,若昕一直皺眉的臉才雨停云散。
吃到一半時,有個嬤嬤忽然快步闖進來。他們都嚇了一跳,幸而鎖紅機靈,她飛快地拉景行站起來,先發(fā)制人地罵道:“哪來的婆子,一點規(guī)矩也沒有!小姐的房間是你能進的嗎!還不出去?!?p> 那個婆子看上去有些癡呆,衣著也很樸素,不像是能出入小姐房屋的傭人。她被鎖紅嚇住,縮在地上道:“奴才是來傳句話的,若是——若是三小姐用好早飯了,請去太太屋子里?!?p> 她又盯著景行看了一會兒,把頭低了下去。
落霞溫聲道:“行了,你下去是吧。這里也不是你能待的地方?!?p> 她忙退出去,然后一溜煙飛快地跑了,實在不像常人。挽綠端了食盒回來,見狀問道:“江婆子怎么在這兒?”
鎖紅沒好氣兒地說:“你認得她?”
“我常去廚房,當然認識。她是太太屋里玉蓉的親娘。因男人年輕時常打她,把她都給打傻了。她腦子不靈清,幸好力氣大。林大娘可憐她,把她男人轟了出去,然后就讓她一直在廚房里干粗活混口飯吃?!?p> 她又干笑道:“她雖然呆,但記性好得很,誰說一句話,她能一個字不落地復(fù)述出來。別人吩咐她什么活都肯干,從沒有怨言的,所以廚房的黃大娘很喜歡她。”
“或許是讓玉蓉來的,她一定是躲懶,就找了自個兒的傻媽。”
飯后,景行帶她去給孟氏請安。每天上午是幾位小姐的女紅修習時間。孟氏特地從蘇州重金請來最聞名的繡工給小姐教習。
景行退在門側(cè),沒有入內(nèi)。孟氏的聲音在里面響起:“沒事的,你進來吧?!?p> 他這才邁步進去,垂首側(cè)立一旁。若昕正賴在孟氏身上撒嬌,顯然她又不想學習。孟氏一邊摩挲她的鬢發(fā),一邊對下首的月現(xiàn)笑道:“這孩子斯文懂事。他要是我的兒子,我準得樂壞了?!?p> 她隨后把手搭在腹部,唇邊含了一際淡如晨霧的笑意:“可惜是個奴才,命也太不好了。”
她說的并不錯,但景行卻仍然如同遭到了一記雷霆,打醒了幾日來惺忪猶豫的心神。月現(xiàn)今天穿了一身淺白色的衣衫,上面繡了淺黃色的曇花,顯得極為素雅。她對孟氏的閑聊,只是含笑迎合,沒有任何自己的看法。
繡工董月娘進來后,先給孟氏行了萬福。三個小姐早就在里面等了。景行正猶豫該站在哪里,孟氏溫聲笑道:“景行留下給我剝核桃吧,里面都是女孩子的事,你一定覺得悶?!?p> 她命人拿了杌子,又拿了一小筐核桃并一個白瓷盤。景行于是坐下來拿金鉗剝核桃。屋子里變得異常安靜,只剩下鉗核桃的碎裂聲。孟氏的屋子布置得很干凈,除了必要的桌椅床柜,加一些瓷瓶,很少有其他裝飾物。她對月現(xiàn)說:“昨天福祿媳婦送來一串瓷松的鏈子。你向來喜歡綠松石,就拿了去罷?!?p> 月現(xiàn)擱下手中的活計,起來屈膝恭敬道:“妾身謝太太恩賜?!?p> 她在起身時,景行又無意間看見她半隱半現(xiàn)于裙擺中的繡鞋,上面仍是一株并蒂蓮,只是姿態(tài)顏色和上次已不一樣。孟氏笑道:“你今天戴的兩支步搖很好看,顏色干凈又襯你的膚色。今晚老爺是要去你的房里了?!?p>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行禮謝恩,退回自己的位置上繼續(xù)繡荷包。忽然里面?zhèn)鱽硪魂嚰饨校嵌〗愕?。景行忘了?guī)矩,抬頭看向側(cè)屋,卻只看見一道四折玉蘭屏風。孟氏慌忙往里快步走去。月現(xiàn)的表情一直很冷淡,慢慢地放下針線,跟在她身后。她們進去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孟氏就沉聲道:“景行,進來!”
他低首快步進去,看見幾個小姐都縮在一處。但若昕臉上并不是另外二位的驚恐之色,反而填滿了好奇和難以掩飾的欣喜。二小姐的繡品上爬了一只毛茸蜘蛛,背部呈現(xiàn)藍紫色,在亮白色的雪緞上很是可怖。
孟氏也極怕,半縮在屏風邊上,但依然保持風云不驚的氣勢,竭力平靜道:“你去把那東西挑在地上踩死?!本靶写饝?yīng)一聲,因為見慣了蟲子就直接過去抓。他曾經(jīng)給花除蟲,都是用木棍撥到地上,偶爾也會徒手。在他走近繡架時,若昕忽然道:“景行!”她抽出發(fā)后的一支銀杏長簪,那是鎖紅看她發(fā)間單調(diào)插的。她走過去遞給他,“別用手,萬一你被咬了,它有毒怎么辦!”
他感動于她的關(guān)心,拿長簪尖端把蟲撥到地上一腳踩爛。一屋女眷才長吁一口氣。孟氏語氣驟然冷卻:“找人立馬把臟東西弄走。再把所有的人都叫來。”
梁媽媽忙答應(yīng)了一聲出去。孟氏又轉(zhuǎn)過來看著景行。片刻后他才發(fā)現(xiàn)她看的是金簪,回過神來雙手歸還。誰成想若昕笑道:“你替我戴呀,這里又沒有鏡子,我看不見,萬一戳到我怎么辦?!?p> 其實她只是把這當成一件好玩的事,但當時屋里其它人的表情變得和景行一樣難看。董月娘輕聲笑道:“三小姐年紀輕,戴金子并不好看。我倒會裁剪時興絹花,既好看又長久存放。蘇州的小姐們都愛戴的?!?p> 孟氏頷首微笑。董月娘說話間已經(jīng)拿了一塊方形碎布,只用針線穿來引去,最后用力一抽就做出一朵淺碧色的海棠。若昕的確感興趣,立即躍到她面前。月娘替她插在發(fā)后的辮子上。她卻不為新裝扮所動,而是和月娘討教起扎花的技巧。孟氏已經(jīng)轉(zhuǎn)身,和月現(xiàn)笑道:“幸而有個男孩子在。若昕像我,也是怕蟲子的。”
月現(xiàn)忽然轉(zhuǎn)過來看景行一眼。他一生也忘不了她那一刻的眼神,像夜幕下折射月光的露珠般清澈,卻無法掩飾最本質(zhì)的,被稱之為憐憫或是同情的感受。景行無法理解,但又即刻低下頭,因為孟氏溫聲道:“一會兒那碟核桃都賞了你吧。你救了主子,理所應(yīng)當?shù)?。?p> 又過了一會兒,月現(xiàn)告辭退下。孟氏知道景行識字后,讓他替她抄經(jīng)書。他剛抄了一卷,她就忽然問起來身世,和藹可親地說:“累了吧,先歇歇?!?p> 她取過一枚干李子含在嘴里,笑不露齒地問:“你字寫的好看,人長得也好看,不像是干粗活長大的?!?p> 他們學習規(guī)矩的時候,管事就吩咐過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能欺瞞主子,因為做了也無濟于事。他當時正好走到景行面前,對著他的腦袋就是用力一拍,吩咐道:“主子的眼睛是太陽和月亮,別以為一時的幾朵云能擋住自己的那點破爛事。等云一散,還是該脫光的就脫光,到時候誰身上有疤有痣有爛瘡,照得可靈清了!”
她端坐在那樣,慈祥地看他。景行于是說出他的過往。她聽后低眉沉思半晌,嘆息道:“世上的事就是難纏,跟小鬼一樣。一不留神,把命都給勾去了。”
她的神態(tài)沉靜端華,像一枝出水芙蓉,“以后你好好伺候三小姐,別讓她胡來。我當然也不會虧待你。等孩子出世,我會賞你一個輕巧掙錢的活計。昕兒以前都是女孩子陪在她身邊,忽然來了你,她覺得新鮮,自然黏你。”
景行明白孟氏今天對若昕和他的親密極為尷尬,甚至有一絲惱怒。他不是她的親兄長,只是一個下人。因為道士的一番話,他年紀又小,才能破例來男子無命不得入內(nèi)的后宅。孟氏今天面對堂而皇之的不該存在的關(guān)心,當二姨太和三位小姐的面,照樣笑意淡然,把那絲緊張都從眼角悄然釋放。
她和月現(xiàn)的所有舉動,都在時時提醒景行尊卑有別,不可覬覦僭越。因為那是非分之想。景行其實很感謝她,因為很長一段時間,連他自己都忘了身份。下人對他也很客氣尊敬。他有自己獨立的房間,不需要和其他小廝一樣三四個人擠一張炕。孟氏常常有賞賜,若昕又把他當成哥哥一樣撒嬌耍性。他常常會恍惚自己其實并不和她平等這一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