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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字花箋

第二十九章

無字花箋 枯城闕 3984 2019-01-15 20:35:12

  季春之末,離去尚有一月有余。景行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她身邊,看她如何端坐行走,品茶執(zhí)箸,如何心無旁騖對走進曾經(jīng)最不耐煩的針黹與規(guī)矩中,從生疏到熟稔。她舉手投足間的那份林下風致,讓孟氏大為滿意。她連聲稱贊道:“三丫頭是懂事了不少。果然人常說,父母十年教誨,不如一朝成家立室。”

  她說到此處,似有些傷感,只笑道:“回去吧,今天你也累了?!逼鋵嵥怖哿耍驗榻^大多數(shù)的疲憊,是一瞬間的事。

  她剛走出院門,就對景行邀功似的笑道:“你看,我今天表現(xiàn)很好吧?什么都沒做錯哦。連那么容易失誤的點茶我都做對了。”

  她的雙眸點綴在暮春時節(jié)即將消融的滿庭雪中,身畔是梨花千朵,金陽惠風,鳳蝶翻飛。景行頷首,又哂笑道:“三小姐剛一出太太院門,就立刻把窈窕之態(tài)給丟了,原形畢露。”

  她并不生氣,反而好笑地說:“我不就在你面前這樣呀。要是對你也循規(guī)蹈矩,那我豈不是要悶死了。”

  這是她將自己與其他人區(qū)別開的特質(zhì)嗎?如此,他心中也漫過一陣欣慰。

  她還不愿意回屋,因貪看滿園春色,故提議:“我們沿著這條梨花小徑走走吧,去挽綠姐姐房中好了。我上次看見她繡的一個花樣子。她今天告假,我很喜歡,想去問她借來?!?p>  去下人房的路并不遠。他們走到挽綠的房前。若昕率先扣門,笑道:“挽綠姐姐開門,是我?!?p>  里頭響起一陣窸窣碰撞的聲音,然后是類似人跌倒在地的聲響。若昕納悶,又問:“姐姐,你怎么了?”

  一陣沉默后,終于傳來挽綠沙啞而慌張的聲音。“三……三小姐,你怎么來了?我還在睡呢?!?p>  若昕噗嗤一笑,哂道:“都什么時辰了,還在睡。都快要吃午飯啦。你開開門,我進來問你借個花樣子。”

  “你要不先回去吧。我現(xiàn)在還沒梳妝穿戴,怎么能見人呢。又要害你在門外干等著?!?p>  “有什么要緊,我沒洗臉的樣子,你都見的多了。我們之間還講究這些做什么。你先來開門吧,隔著門說話多別扭?!?p>  又過了好一會兒,門終于緩緩打開。她的樣子確實把二人嚇了一跳,臉色煞白,毫無血色,雙目也很空洞,像一具飄蕩而至的幽靈。她尷尬一笑,理著松亂的長發(fā),干笑道:“小姐要什么?我去給你取來?!?p>  若昕驚憂地問:“你,你怎么啦?”她一向眼尖。挽綠臨時批上的衣服未來得及整理,右手腕一大截都裸露在外,深紅色的勒痕在青綠色的反襯下尤為點眼。

  挽綠慌張地遮掩,口中依舊辯解道:“沒什么,我只是燙傷了。不打緊的?!彼缤蛔阆萑腚y以拔出的泥潭,想盡快逃出窘迫困境,忙笑道:“小姐要花樣子是么。我這就去給您取?!?p>  她飛快地取來一疊圖案,置于景行手中,遂干笑道:“我昨兒熬夜到很晚,還有些困,實在不能陪您聊天了。待明日再回去伺候。”

  她說的既恭敬又變扭,但言下的逐客之意再明顯不過。若昕只是嘆道:“那好吧,你就先休息吧。”

  她立刻頷首,露出一個極難看的笑容,后來連自己也覺得笑得太假,進退維谷,只能干應(yīng)了幾聲,見鬼似地把門迅速掩上。

  若昕剛走了幾步,瞥見墻角的一枝紅杏,從景行手中接過那疊花樣翻看了一遍,呼道:“呀,果然拿錯了。我是想要她繡的一幅杏花。趁現(xiàn)在近,再回去拿吧?!?p>  景行無法,他隱約感覺到有什么不妙大事即將發(fā)生。但那只是一種隱隱作亂的不安,并沒有任何實質(zhì)證據(jù),能讓他擁有阻攔她回顧的說服力。

  二人剛行至窗下,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砟腥舜趾竦乃翢o忌憚的獰笑。

  “小娼婦,嚇壞了吧??次以趺囱a償你?!本o接著就是女人的低吟和類似夜梟哀戚的慘哭聲,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又壓得極低。

  女人的聲音他們都分辨得清是誰。而男人的聲音,若昕更是熟悉不過。她如遭受了晴天霹靂,思緒中有如雷霆萬鈞碾過,花樹飛雪都成滿地焦炭。景行隔著白紗窗,似乎已能窺探到里頭正發(fā)生何種密不告人的丑態(tài)。而這事端在歷經(jīng)百年,早就將所有隱秘而殘酷的丑陋都一并容納下的深宅,再尋常不過。生長于這淤泥的她,自然也能一目看穿。待清醒過來,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拉著她趕緊離開。

  但是出他所料,她更搶先一步,悄然無聲地伸出手搭在他腕上,攜他離去。往返的路,依舊飛花勝雪,時有惠風和暢,滿園花雨剎那間好像要一瞬落盡,似是吹散一場繾綣繁夢。只是她不再言語,拈起一朵沾在景行面頰邊的梨花,含笑拂去。

  他這才看見她的眼角有溢不出的淚點。在過去的歲月里,她也問過孟氏為什么爹很少陪她,不像是父親,而像個先生,三五日出現(xiàn)一次只為檢查功課。孟氏把她抱在膝上,銜笑道:“你爹很忙,為了咱們的家日日操心勞神。為了我們能錦衣玉食,過上舒坦日子,他是最辛苦的了。昕兒,要理解你父親。”

  這些,景行都知道。他亦能感同身受,甚至更有感觸。因為他在這方面,縱然收之桑榆,但原本的東隅,不可或缺的東隅再也回不來了。同樣在若昕眼中,雖然父親嚴肅,遙遠,雖然他來后院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去他的姬妾處。但她都能替他做出解釋,告知自己那是他在履行男人必須的職責,立業(yè)耀祖,傳宗接代。而最后的安慰理由就是母親失神莞爾的目光下的那聲輕嘆。

  “你父親,他是愛你的?!?p>  她看見多年構(gòu)筑的旖旎幻想,生命中最偉岸男子在心中的光輝塑像首次出現(xiàn)了裂痕。她忽然喃喃:“聽說大姐姐就要當娘了。”

  她指的是蔡玉鋮的屋里人——江氏已懷孕七月。若曄寄回的家書中稍提及此事。

  “她的第一個孩子,卻不是她的孩子?!?p>  若昕面對著和暖春陽,純凈的日光照在更純凈的梨花上,生出過于明亮的曖昧光澤。她凝視低語:“你說他將來,會不會主動去尋別的女人?如果我不能生子;或是即使我能,也并不影響他的擁有?!?p>  滿園春色間,男女情事第一次誤闖入她的生命。卻是這樣的不合時宜,既不代表兩情繾綣,也不關(guān)乎責任,不符合義務(wù)。僅因情事最初始的目的——欲望。她對一直持積極態(tài)度的愛情產(chǎn)生了全新的迷惘。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那是世上眾多男人的本性,即使無關(guān)愛情,也不因為責任義務(wù),甚至有悖于道德常理,但是得到了眾人對自然法則無比癡迷的庇佑和首肯。

  這一迷惘也未有片刻安寧,很快就被打破。二十余日后,謝欲發(fā)起了高燒,全身發(fā)滿了紅瘡。當大夫診斷出老爺是染了臟病時,很快全府的女眷都成了眾矢之的。少至豆蔻少女,長至嬌俏媳婦。再后不多時,挽綠被人揪出。她病情不那么重,只是身上有同樣的瘡癤。

  午后,挽綠被帶入幽蘭院,由孟氏親自問話。但還沒說幾句,就被暴怒而至的謝欲生生打斷。他朝挽綠一頓批頰后,啐道:“賤婢,你為何要害我。我抬舉你臉面,本想過了端午就給你名分!你這賤人?!彼跃烤故欠駷閷崳欠裾嫘亩疾恢匾?。

  挽綠沒有任何反應(yīng),在謝欲停下攻擊后,她平靜地解開外衣的紐扣。屋中沒有第四人在,其余人都被叫出去了。她面無表情,在二人的瞠目中脫下一件件衣裳,直至露出本應(yīng)光潔的胸膛后背。除了膚如凝脂外,上面還布滿了令人作嘔的傷口,新舊不一。猶如一片剛經(jīng)歷戰(zhàn)爭后的土壤,但不是人的斗爭,而是野獸的廝殺。充斥絕對的血腥,毫無底線,不講原則??幸ё?,不至血肉模糊不罷休。

  她解下手上的玉鐲,往他頭上狠狠擲去,卻對孟氏哀戚嘶吼:“太太,你答應(yīng)過我。只要我?guī)湍惚O(jiān)視他們。你會完成我的一個心愿的。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那天,你明明看見這個瘋子來我房里。你明明在窗外聽見了。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救我!”

  她的淚水忽如決堤,冷笑道:“太太,你身上有嗎?他會對你這樣嗎。你嫁的是人是鬼,二十年了,你清楚嗎!”

  當下人再被傳喚入內(nèi)時。里面的場景自然讓他們浮想聯(lián)翩。老爺額上血流不止,嫌惡地命人拖走她。太太以手覆面,似是疲憊到了極點靠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而挽綠衣冠不整,凌亂的衣物下半隱半露的可怖痕跡。不過,他們哪怕心中天馬行空,但早就學會噤若寒蟬,明白沉默是金更是命。他們將面如死灰的挽綠拖走時,沒有注意地上她解衣時掉落的貼身之物。那是一本已經(jīng)翻皺的小人書。

  挽綠因“勾引毀害主子”的罪名,被行以罰杖一百,趕出府去的懲戒。但凡被逐出府的丫頭,不是有疾,就是品行惡劣,且外人對豪宅的深閨密事都略知一二。平白無故逐出府,在外人眼中清白都很成問題,故在外很難存活。不過挽綠不必擔心出府之后的事,她在第五十杖時便熬不住刑,當場斃命了。

  景行看著她的尸體一點點涼透,被兩個下人媳婦從角門拖了出去。他又碰到若昕的指尖,寒涼似屋檐下的冰棱子。只是現(xiàn)在四月底,即將入夏,日頭已有幾分毒辣。她面色慘白,低聲道:“回去吧。”他忽然渾身一凜,她的語氣中麻木遠大于失望。

  剛過石橋,在湖的另一邊。他們撞見了玉玫。她今天精神很好,和之前見到大有不同。頭戴金玉花釵,耳墜明月寶鐺,腕間翡翠寶石叮咚作響,一襲華彩長袍愈發(fā)襯出她不可直視的絕色美貌。

  如同景行剛見到她時那樣。仿佛一場最美好,最真實的春花秋月,伸手就可觸及。

  若昕卻沒有打算理她的意思,招呼也不打就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她卻是有備而來,冷笑道:“真可憐,跟了這樣一個畜生?!?p>  若昕側(cè)目瞪她,咬牙低聲道:“她是很可憐,但不許你侮辱我爹。”

  她依然很淡定,像是在看一個笑話,反詰道:“嗯?難道三小姐不認為是你爹害了人家么?當牲口作踐玩弄,還傳了她一身臟病,結(jié)果到頭來還誣陷到她身上去了。實話實說也成侮辱了?”

  “你有什么證據(jù)!”若昕真的怒了,眼中淌滿了淚。

  “呵,證據(jù)么?”她笑得珠搖翠擺,“他在外的風流還需要人特地去找證據(jù)?我想估計他自己一定也不清楚,到底是哪里染來的吧?!?p>  “我爹不是那樣的人!”

  她驀然轉(zhuǎn)身,蓮步輕移后回首,像在看一條垂死掙扎的魚。“如果你真的硬要一個,那我告訴你。我就是證據(jù)?!?p>  她又走近他,低聲輕笑,用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景行,我現(xiàn)在就像我原來那樣,和我剛來的清晨一樣。我很感謝你那天看我的眼神。因為你是第一個用單純認為我美的眼神看我的人,而不是,在欣賞一個玩物應(yīng)有的美麗。”

  她慢步離去,邊走邊吟唱:“好人家來歹人家,不該斜插海棠花”

  次日清晨。剛起床去湖邊浣洗衣物的小丫頭,成群結(jié)伴還帶著朦朧睡意,踏踩微涼,在芳華院后墻薔薇叢邊的一株樟樹上,發(fā)現(xiàn)了自盡的玉玫。她既沒有穿姨太的華貴襖裙,也不是一身戲服。她梳著兩條麻花辮,不著環(huán)佩,穿一身樸素衣裳,荊釵布裙,宛如昔日荇菜輕歌的農(nóng)家女。彼時第一批薔薇正于籬笆邊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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