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景行忐忑不安,敲了林書南的門。他已經(jīng)起床,正坐在書桌前閱讀,見他已收拾好就擱下書本道:“你起來了,那我們走吧。先帶你去吃早飯。”
景行跟著他下樓。老板已經(jīng)不在了,換之坐在柜臺里的是一個婦女。她正在調(diào)收音機(jī)聽新聞,但無論怎么樣弄都是吱吱的噪音。她耐心很差,一把抓起手邊的蒲扇對它用力一打,罵罵咧咧道:“這么個費錢的東西原來是個廢物,白養(yǎng)了?!?p> 林書南笑道:“大娘,你輕點,別打壞了我的收音機(jī),英語考試還要用呢?!?p> 她斜過眼睛,嘲弄道:“喲,阿南啊,這硬東西能用嗎?我看別耽誤了你的大考試。”
“不會的,外頭信號不如學(xué)校的好。在學(xué)校很快就能收到了。”
“是哦,你那學(xué)校多洋氣漂亮,跟個燒錢爐子似的??隙ㄊ裁炊急任覀冞@窮地方好?!?p> 她尷尬地取笑,也不再擺弄,只拽過報紙讀起來,忽然又想起什么,吩咐道:“早飯給你做好了,去叫你弟起來吃。吃完了讓他做功課去,別老放假就知道睡覺,我還指望他將來能跟你一樣,去坐洋樓念洋書呢?!?p> “大娘,我有個朋友。我今天要陪他出去辦點事,不能給阿華補(bǔ)習(xí)了?!?p> “什么?”她只從報紙后面露出一雙細(xì)長精明的眼睛,魚尾紋也縮成一條,更像是眼角裂開成長縫,像一把刀片?!澳隳膩淼呐笥寻。瑢W(xué)么?”
景行剛要解釋,就被他偷偷拽了一下衣裳,很自覺地噤聲。他笑道:“是啊,昨天剛坐火車來的。他們宿舍樓剛裝修,一股子味,沒法住人。我就讓他先跟我睡了。”
她的目光像是要在景行身上戳出兩個洞,打量了片刻,才道:“哦,知道了,去吧。別瘋玩太晚了,要是回來吃晚飯就早點,不然我可不給你留。”
林書南應(yīng)了一聲,就拉著景行出了店門。直走到街拐角,他才問:“你為什么要跟她那樣說?”
“你不知道我大伯母難纏,要是說你是客人,肯定又起疑心,又不樂意,又要問東問西。我怕你尷尬,就編個法子騙她。一句話能說清更好了。反正她也不能去查。”
“要是你伯父和她一說,就都露餡了。到時候你怎么辦呀?”
“不會的,我伯父聰明得很,要是他聽我大娘說起來,就會想明白。他最怕夾在我和大娘中間為難,肯定會裝糊涂的?!?p> 見景行還是面帶憂色,他笑道:“沒事的,大不了挨頓罵唄。我們先去找個攤子吃早餐,再幫你找親戚。”
北平城的早飯鋪子比南方的新城要熱鬧許多,才不到七點就人群熙攘。而且更讓景行訝異的是男女老少都有,不管是否婚嫁,齊聚在一張四方木桌上。他帶景行找了一張空桌,對他笑道:“你喜歡吃什么?”
“我也不清楚,你幫我點吧?”他現(xiàn)在的心思根本不在早餐上,吃什么都無所謂。
“好嘞?!彼饝?yīng)一聲,爽朗地向老板打招呼:“虎爺,兩碗炸醬面。面碼兒用黃瓜絲和豆芽菜就成,多加些醬。我?guī)笥褋?。再要兩碗豆?jié){,一碗多擱糖,謝嘞您。”
他笑道:“本來想讓你嘗嘗這兒的地道豆汁兒的,就是怕你嫌味道大。我也喝不慣,我看書上說,蘇杭人都喜歡吃甜的嘞。”
景行點點頭,他發(fā)現(xiàn)跟林書南一起,真的很難不開心。喝完熱豆?jié){后,他胃里暖和了些,北平剛?cè)胧戮陀辛诵鲆狻K€是穿著新城的裝束,故早上有些發(fā)冷。
林書南問他:“你親戚住在哪塊地方呢,你有個譜嗎?”
景行已把他當(dāng)成好友,于是坦誠相待,把自己的經(jīng)歷也大概都說了些,包括他在謝家為奴的事,但對于若昕的身份只字未提,只說抄家時他有個妹妹失散了,后來聽說被人牙子賣到了北平。
他蹙眉不語,半晌才說:“這事我也不大清楚。北平現(xiàn)在是嚴(yán)令販賣人口的,不知道那個人有沒有騙你。我在歷史課上聽老師說起,現(xiàn)在國內(nèi)販賣集中在陜西一帶,還有很多人是被騙去賣到南洋去做苦力的。反正北平明面上不能干這事。”
景行一聽這話,心已涼了半截,一仔細(xì)回想顏千伶沒有騙他的理由。若是人牙子中途轉(zhuǎn)手還有可能。林書南又說:“不過也未必呢,我先陪你到處去問問看吧。”
景行已六神無主,麻木地說了聲多謝,就被林書南帶著坐上了電車。但結(jié)果并不好看,似是在意料之中。北平到底是舊都城,臺面上的管理如何也不至于太難看。轉(zhuǎn)眼到了十月末,楓葉秋霜,枯枝踏響。他又奔波了一日,疲憊地坐在床上,眼中光澤愈發(fā)黯淡。
林書南呵著氣進(jìn)來,哆嗦著鉆進(jìn)被子,笑道:“就快入冬了,晚上就好冷,我看你都沒帶什么大衣裳,等天一寒先穿我的吧?!?p> 自那日回來后,林書南就讓景行搬到自己房中去了。他考慮的很周到,說:“你還要找你妹妹,每天都要用錢吧,找到以后也要安頓,又是一大筆開銷。怎么能把錢花在房費上,也太不劃算了。過來跟我睡吧,能省多少房錢,而且我都和大娘說了,你是我同學(xué)。晚上咱倆還能聊聊天?!?p> 一月多的相處,兩人已有些莫逆于心。林書南年長景行三歲,相當(dāng)開朗體貼,對他很是照顧,讓景行想起了誠至。也不知他這個哥哥現(xiàn)在如何。他并不知道誠至的家具體在哪。這么多年他也沒給自己寄過信。轉(zhuǎn)念一想,估計他也很不愿意在信的地址上寫下生平最厭惡的地方。
景行白日獨自在街道上打聽詢問,午飯就會去林書南的大學(xué)和他一起吃,晚飯則一起回旅館解決。他雖感激林書南的熱情,但知道他也是寄人籬下,不好再給他添麻煩,于是拿出十塊錢給他,只說當(dāng)餐費使。
林書南靜默半晌,只取了五塊錢出來,數(shù)落道:“你缺根筋吶,每天一頓而已,你一個人麻雀似的胃口能吃多少錢,就這還多了呢。我怕你過意不去,又怕我大娘啰嗦。明天我去給她?!?p> 他伯母雖刻薄,但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見景行給了錢,足以做餐費使用,看他又長得干凈,不像是外頭烏七八糟瞎搞的學(xué)生,處事又禮貌客氣,也挺喜歡,所以就沒說什么。
林書南見他還是悶悶不樂,安慰道:“你別急,我一直在和同學(xué)和社團(tuán)打聽。關(guān)系一圈圈擴(kuò)大出去,總是會有人知道的。明天你休息一天吧,或者去我學(xué)校散散心也行。你看你眼睛紅的,再不歇歇,還沒找到你妹妹,你估計就住院去了?!?p> 他點頭,向后倒在枕頭上,“你對我真好?!?p> 林書南得意一哂:“哪里好了,是我家鄉(xiāng)民風(fēng)就淳樸熱情,不過我確實看你投緣,也愿意真心待你這個朋友。好像你很容易感動?”
幾番無果,他已有了絕望的感觸,首次向人主動傾訴過去的事:“書南,其實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孩子。我父親是大學(xué)老師。但是在我七歲那年,他因為去勸回游行的學(xué)生,被當(dāng)成是領(lǐng)頭人誤殺。我母親為了改嫁又把我賣了。后來我跟著養(yǎng)父去做傭人。雖然衣食不缺,但除了干活,還必須以卑賤的身份存活在主人眼中,四周又布滿暗礁,一不慎就會被打死。但是我并不怕別人對我不好,世上惡事太多,所有人都會遭受,看多了也能等閑視之??梢坏┱l對我真誠,我就會克制不住盡力去回報。除了養(yǎng)父,就只有她待我最好。她就像是一盞燈火,替我照亮了暗夜一方,至少在那一處,我是無憂無慮的?!?p> 景行說到此處,把臉側(cè)到一邊。林書南已躺下,和他四目相對,半晌喃喃道:“那我比你要好些。我父親雖然只是個農(nóng)民,但他堅信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我十二歲在老家念完小學(xué)后,他就把我送到大伯這里來了。他告訴我北平的學(xué)校好得多。讓我安心念書,將來全家都只能靠我了?!?p> 他伸手就從桌上拿出一枚錢袋,上面繡著清凈一枝花束。他笑道:“你認(rèn)識這花嗎?”
景行嗤然一笑:“我當(dāng)然認(rèn)識,這是梨花呀。你忘了我是個花匠?”
他將錢袋舉起放在燈光下,說:“我到北平來念中學(xué)的第二年,就發(fā)生了事變,和你父親遇到的事一樣。那時候我剛好下學(xué),正趕往飯館打工。我看到了好多的血,還有幾具剛被人抬走的尸體,全都是學(xué)生,就離我不到五米遠(yuǎn)。他們的臉上除了驚懼再也寫不下其它東西。我跑到電話亭,撥了村子里的電話,好久我父母才趕過來接。我和他們說,我不想在北平念書了。他們問我為什么,我只是哭。我爹直罵我不中用,說我是個沒用的畜生。后來我娘就來了,給我送了些衣食和這個錢袋,告訴我別想家。要是有不快活的事,就看看這個。她還說其實我父親也很不好過,誰的日子都不好過。他咳嗽得厲害,但還是把藥錢省一半出來給我用,還賣了家里的十幾株樹,才能湊夠錢給我送到北平來。她把錢袋交給我時,里面是空的。她說家里真的盡力了,只能給我一個空錢袋,裝滿要靠我自己了?!?p> 他仰面看天花板,笑道:“我來這里七年了,卻沒有什么很要好的朋友。大學(xué)同學(xué)不是雄心壯志,振興民族,就是拉幫結(jié)派,跟一些有家世的人交好。我既沒有那份情懷和抱負(fù),也不想好風(fēng)憑借力直上青云,而且我膽子又小,懼怕登高必危。我寧愿做樗櫟庸材,只想將來畢業(yè)了,好歹有個大學(xué)證書,能在一家普通洋行或是公司找一份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讓我父母也過上安穩(wěn)日子?!?p> 他眨動明亮的眼眸,笑道:“所以我愿意對你好,想跟你做朋友。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你身上有我一直青睞的氣質(zhì)。不爭搶也不渾噩?!?p> 剛進(jìn)了十一月,天迅速冷了下來。幸好北平雖是大城市,但物價相較新城反而便宜不少。加之民風(fēng)亦很淳樸,又有林書南帶領(lǐng)。景行買了冬衣和必需品,也沒花幾塊錢。不過最好的消息莫過于他帶來的有關(guān)城南的只言片語。
“我聽同學(xué)說,城南集市再往南走兩里路還有一個小舊市場。那一片很亂,就是三不管地帶。應(yīng)該會有人牙子做生意的?!?p> 他幾近熄滅的心臟又跳動起來,立刻就央求林書南帶他去。他雖答應(yīng),面色卻很難看,言辭也猶豫,坐到電梯上才說:“那里——真的很亂。我學(xué)長說,奸淫擄掠的都有?!?p> 到了城南附近,他瞥見林書南忽然渾身一顫。景行抬目看去,正如他所說,此處亂得讓人視之卻步。甚至有人于街口公然地吸起大煙,愜意地翹起腿曬太陽。也有人在收攤位的保護(hù)費。或是一追一趕遭賊的,兩道風(fēng)從身邊掠過。劍拔弩張的痞子對峙而立,只是互罵臟話,許久不敢動作。四周貼滿告示和紙片廣告。倚門賣笑的風(fēng)塵女子靠在樹上摩擦搔癢,磕著瓜子吐一地。這里的確不是他一個學(xué)生該來的地方。
景行遂道:“書南,你去電車站那里等我吧。真的很謝謝你,可是我不能讓你陪我進(jìn)去?!?p> 林書南強(qiáng)硬著頭皮說:“兩個人不怕的嘞,你一個人進(jìn)去多危險,走吧。”他面部表情已變得僵硬,單純明朗的性格讓他根本做不到隱藏心態(tài)。景行還是阻止他,說:“你能帶我來這里,我已經(jīng)很感動了。我們不能都進(jìn)去的,你剛看到了有賊。我的錢都在你身上,你去銀行門口等我,那里坐了兩個巡邏的警察,總比這里好一點?!?p> 他遲疑不決,景行已經(jīng)動作很快地將兩人的大衣貼緊,將錢悄然轉(zhuǎn)移過去。他拍拍林書南的肩頭,讓他放心?!叭グ桑液芸炀统鰜淼??!?p> “你真的缺根筋呀。我才跟你認(rèn)識多久,你就把這么多錢放我身上,讓我單獨離開。你不怕我跑了么,你知道我并不富裕的。”他捏了下厚度,頓時激動地說不清話。
“我才不怕,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彼哺_起玩笑來。
“你不怕我們家開黑店嗎,我告訴你,你一個外地人跟本地人講不了理的,倒時候吃了虧哭都沒用,警察都不理的?!彼难韵轮庖押苊黠@,忽然把景行往外拉,勸道:“我們還是走吧,這地方太亂來了。之前鬧了大事上報紙,好多人斗毆死了都沒人管。或許你妹妹不在里面呢,可能她根本就不在北平。反正你自己也說了,她又不是你親妹妹,只是一起在人家當(dāng)傭時認(rèn)識的。這世道能保全好自己都很不錯了,你還想當(dāng)耶穌救世主?還說你不是缺根筋?”
景行把他輕推開,平靜地說:“你去吧,我必須要進(jìn)去。我不是你說的什么耶穌,但是我必須找到她,哪怕我一走進(jìn)去就不能出來了?!?p> 他轉(zhuǎn)身跑了進(jìn)去,手心里還有一枚銀元。他確實緊張,手心全是汗,但也越來越相信沒有走錯。沒幾步,就看見有人在賣剛出生的嬰兒。他不敢向任何人打聽,只是一味地往里走,盡可能把東張西望的幅度減小。終于走了幾步,看見了一個滿臉麻子的禿頭。
他上前去問:“你是黃墩子嗎?”
那人把頭一抬,看見景行穿著尚可,只當(dāng)他是大戶人家采買的小廝,咧出黑黃色的牙齒,說:“這邊八歲以下的女伢兒三百,八歲以上的兩百,自己挑。里頭還有幾個真當(dāng)漂亮的,五百八百的都有,您要是想的話,我?guī)M(jìn)去看。不過都用索兒捆著,樣子不大好看。您別看外面這幾頭臉黑,我是故意抹了炭,怕人挑三揀四的,剩得太丑沒人要。那頭頸可都白著呢,不信我給你搓搓?!?p> 他說的確實是新城方言,景行聽出來了,心里又變得激動欣喜。他也不想繞彎子,拿出錢問:“我跟你是老鄉(xiāng),想打聽件事。你前幾天在新城從謝家買來個女孩,大概十五歲,還在嗎?”
他斜目看了半晌,把銀元塞進(jìn)口袋,回想了一下說:“哦,謝家被抄了后,我是買了幾個年輕的小丫頭。您來的不巧,兩星期前傍晚城西的王處長家的人買走了倆,好像正要添置丫鬟呢。有個也就十五六歲吧,另外的一個大概二十來歲光景。要不您再看看別的,里頭好看的還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