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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雨青春錄

第二章最初的認知是對死亡的醒悟

欲雨青春錄 孤明留欲 12018 2022-09-12 14:34:34

  梅葉上六年級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像從前想象的一樣和哥哥姐姐一起去上學(xué)。梅葉每天早上都會給我們倆把饃加好菜,把馬尾辮梳在頭頂。

  和想象的不一樣,他們沒有背著我有什么秘密。在這條長隊里還有一個隊長,專門走在隊伍外面看管紀(jì)律。聽他們說排成長隊是學(xué)校的要求,為了學(xué)生路上安全。我覺得他們很神氣,更沒有不聽話的。每一天放學(xué)都是如此。

  學(xué)校是紅磚砌的瓦房。藍色鐵門兩側(cè)寫著紅荊小學(xué)。學(xué)校房檐上的瓦礫蓋著厚厚一層青苔。紅磚鋪地,兩旁常青樹,混凝土筑成的花園,野蜂亂舞嗡嗡作響。黃土空地當(dāng)作的操場,有氣沒氣的皮球踢得塵土飛揚。

  梅葉六年級之后,就該上初中了。她握著我們仨的財政大權(quán)。我和梅家歡回到家的時候,她總是給我們倆泡好泡面,只是她不等泡面煮好就吃上兩口,匆匆又跑去學(xué)校。用她老師的話說,時間越來越緊,就越要抓住平日不起眼的時間。平日兩點上課,她一點就要坐到教室。

  梅葉小升初考試前兩三天,好幾個月不見的媽媽突然回到家來。爸爸媽媽是一起走的,他們不應(yīng)該一起回來嗎?我站在院子里不禁想象。

  媽媽的樣子即便現(xiàn)在而言也是那樣深刻,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穿著黑布鞋,穿著碎花上衣。眼淚一直流。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哭,只是相對于當(dāng)時而言,我覺得她一定是被別人欺負了。就像劉國強把我的腳塞進板凳縫里面一樣。

  “走,跟媽媽去渭爺屋里走?!眿寢屢话炎プ∥液兔芳覛g的手,把我們放到自行車后座。我身子小,屁股總是卡在鐵架和座位的縫隙。梅家歡怕掉下去把媽媽抱得死死的,我夾在中間呼吸困難。

  渭爺?shù)拿治矣洸坏昧?,印象里他總叫我梅蛋蛋娃。時間推移所組成的回憶變得越來越模糊,他的模樣在我心里好似永遠定格在了他咽氣的那一刻,和一個不知是夢里還是記憶里的一道背影。

  柳樹隨風(fēng)搖曳,黃昏時的陽光灑在土墻上,房檐上的垂柳。屋子里空氣干燥悶熱,蒼蠅繞著床下一個木盆亂飛。木盆里是一大攤不知攢了多久的青痰。渭爺坐在床上嗚咽,一口氣卡在喉嚨不上不下。爸爸坐在床頭用手揮趕蒼蠅。渭婆躲在房間不敢出來,其余大人趴在床邊,坐在小板凳上。媽媽拂著外公的手。

  渭爺朝梅家歡招了招手,媽媽見此將他拉了過去。我看見梅家歡雙腿顫抖,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渭爺?shù)氖稚爝M梅家歡短袖里,撫觸著梅家歡的肚皮,胸膛。渭爺?shù)难劬镩_始流出淚水,不像是哭,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輪到我的時候,渭爺?shù)氖滞蝗坏袅讼氯?,搭在床邊。他雙眼睜圓得像是玻璃球一樣,張著大大的嘴。

  “達!”媽媽第一個叫出聲來。媽媽把我擠到了一旁失聲哭了起來。他們跪著把床圍成了一個圈,眼睛里流著淚水,嘴里叫著達。我想是不是要和他們一樣,也要跪在地上,哭出聲來。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渭婆把我拉了出來,拉著我和梅家歡進到她的房間。渭婆的房間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不是臭味,也不是香味。那種味道是外公家里特殊的味道,以至于多年后再去渭爺家再聞不到那種味道的時候我都會覺得少了些什么。

  房間很暗,炕頭的臺燈開著。床單掛在窗戶上遮擋住了大部分光亮。因為很多年冬天用炭爐取暖的緣故,四周的墻壁都成了灰黑色,燃燒后的浮絮結(jié)成了網(wǎng)。

  “你渭爺今個老了?!蔽计耪f。她的眼睛很渾濁,臺燈的光照亮了她濕潤的臉頰。

  “奧。”梅家歡回答。

  渭婆家很小,只有三間房子可以住人??赡翘焱砩系目桓裢鈱挸?,客廳內(nèi)燈火通明。我和梅家歡睡在最靠后院的屋子,來往往的人走路步子的聲音很大,陣陣哭鬧的聲音還是吵得我們睡不著覺。

  “哥,老了是什么意思?”我小聲問梅家歡。

  “老了,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這樣的人了。然后要舉行個儀式?!泵芳覛g回答。

  “再也見不到了嗎?”我又問。我想哥哥只比我大上一歲,我不知道他比我多活這一年為什么就能說的話像大人們那樣聽不懂。

  “我不知道,應(yīng)該見不到了吧?!泵芳覛g回答。

  “那你咋不哭呢?”我問

  “小屁孩才哭呢?!泵芳覛g回答。

  我想他說的小屁孩應(yīng)該說我,可我為什么不哭呢?爸爸媽媽不是小屁孩,他們?yōu)槭裁匆弈兀课也焕斫飧绺绲脑?,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閉眼就是渭爺躺在床板上瞪著眼睛看著屋頂梁柱。

  天色一天比一天陰重,空氣越來越濕潤。這是雨天要來的征兆。他們一遍遍地向靈位磕頭,哭喊。鑼鼓嗩吶的聲音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吹打個不停??此麄兛蓿矣X得和我被欺負得哭是不一樣的。他們一定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也想和他們一樣哭,可是我越想哭卻哭不出來,流不下淚水。于是我和他們一樣磕頭,我覺得磕頭也應(yīng)該和哭差不多,磕頭磕累了就跑到門口,躲到門板后頭。

  大人們都穿著白色的孝衫,頭戴著孝。我覺得他們就像家里黑白電視里面的人一樣,一下子就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一樣。孝衫是那個世界的衣服,孝是那個世界的頭發(fā)。這與梅家歡的說法不約而同。就像電視里一樣,外公從這個世界消失,再出現(xiàn)在另一個世界。出現(xiàn)在黑白電視機里。

  嗩吶曲停的時候,我睡不著偷偷把門開出一道縫隙??蛷d掛表指針剛好指在12的位置上。我看見他們穿著的白色孝衫已經(jīng)染上了土色,癱軟的跪坐在地上,靠在墻上。我聽不見他們的哭聲,也沒有磕頭的人。

  第三天中午的時候,梅葉來了。她也像大人一樣哭,在靈位面前磕頭。只不過他和梅家歡不一樣,有人給了她一件孝衫。我很羨慕她,因為她像大人那樣舉行儀式。而我和梅家歡只有孝,沒有孝衫。

  “姐,你把你那衣服叫我穿一下。”我給梅葉說是因為她的還是新的,我也不敢去跟爸爸媽媽去說,他們的孝衫已經(jīng)臟得不成樣子,再有就是太大,我穿就像是被包著的粽子。

  “滾。”梅葉擦干眼淚義正詞嚴罵道。

  “小氣。”我只敢小聲嘟囔,我怕她打我。

  下午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灰白色,只是想了幾天的雨遲遲還沒有來。

  一大圈人圍著棺材轉(zhuǎn)圈,外公躺在棺材里,兩個眼睛瞪得像玻璃球一樣,張著大大的嘴。

  有人在外公嘴里塞了一個和梅家歡臉一樣大的饃。我像他們一樣繞著棺材轉(zhuǎn)圈,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外公。我左右環(huán)顧,看見哥哥和姐姐縮在房間里,有人看住他們,叫他們閉起眼睛。

  “釘館!”我聽見有人大喊一聲,有四個人將棺材板扣上,開始打進釘子。他們開始跪在地上大哭,我并不敢再跪下去,不敢再和他們一樣大哭。原來他們的儀式是要把外公塞進棺材里。

  他怎么出來?

  他們將棺材放進一個鐵架做成的轎子里,就像電視里的人坐坐轎子一樣。八個人抬著轎子,齊聲喊著口號,邁出了門。鑼鼓小號嗩吶吹的聲音比前兩天的還要響,穿孝衫地跟在后頭,我跟在爸爸后頭。榔頭打進釘子的聲音如夢魘一般縈繞在我的耳畔,我不敢看轎子里的棺材,就用爸爸的孝衫蒙住眼睛。

  他們把棺材放進一個四方土坑里,土坑里砌有一人高的磚墻。土坑旁有一顆已經(jīng)沒有一枝綠葉,枯死的樹。穿白色孝衫的人橫七豎八跪在土坑前。我跪在梅家歡身后,胳膊冷不丁被什么打了一下。我攤開手,看向天空。原來是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雨。

  “孝子,哭!”叫合棺的人又喊了一聲,七八個人站在土堆上拿著鐵鍬挖腳下的土,開始埋最大的,放著外公的坑。我不敢相信他們的儀式是要把外公埋進土里,難不成土里還有什么秘密?我不明白。

  媽媽跪在最前面,她的頭發(fā)和外婆的一樣毛躁,長長的黑色頭發(fā)夾雜了些許白梢。

  梅葉小升初之后開始住校,一禮拜才能回家一次。熱菜的任務(wù)也就自然落到了梅家歡頭上。自此梅家歡都要比我早醒半個小時。每天就只剩下我和劉國強一起去上學(xué)。他是一個話特別多的一個人,手上有時候拿著一個紙飛機,有時候拿彈球,畫片。

  我問他為什么不在家里熱菜,夾饃。他說他家里沒有人早起愿意做飯,他每天只能餓著肚子去上學(xué)。

  我把饃扳成兩半。“你為什么不自己做?”

  “我比你小一個月,你在屋里做飯呢?”

  我搖了搖頭。“那不是我,是我哥給我做的。”

  “我沒有哥哥,所以沒有人給我做。”劉國強回答。劉國強有一個妹妹叫劉悅,比他小一歲。我從來沒聽他嘴里說過他的妹妹,每次在街道玩他也不愿意他妹妹跟著他。劉悅總是跟在他爸爸摩托車后面追著哭著叫著爸爸,她爸爸有時會摸摸她的腦袋,有時離開的時候頭也不回。

  瓦房教室窗戶很小,也沒有什么電燈。老師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肥厚的身軀坐著木椅,梳著锃光瓦亮的背頭。他總是神情嚴肅,而且講課的聲音很大,黑板上總是密密麻麻寫滿看不懂的字。

  我心里對于那位老師心里總是充滿懼意。我不懂劉國強是一個怎么樣的孩子,他上課的時候總是旁若無人將頭低在桌下玩畫片,有時候自言自語,說一些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出來的話。

  “你知道什么是俠客嗎?”劉國強抬頭問我。

  我搖了搖頭不再理會他,接著掰著手指算題。

  “大家!”劉國強突然站起來,對著大家喊道?!拔乙院蟛唤袆鴱娏?,我叫劉俠,俠客的俠!”沒等大家回頭看他發(fā)笑,老師轉(zhuǎn)過身來惡狠狠瞪他一眼。嚇得他連忙坐回位置,不敢再多說一句。

  我猜他心里一定是把老師當(dāng)成了大反派,他是一方俠士。只是大反派還沒動手,俠士便已被嚇得屁滾尿流。

  第一開飛機,第二扔炸彈,第三第四跑得快……不知道從哪里流傳下來的順口溜,每天都有人排隊照著順口溜排位,數(shù)到第十位便沒了下文。這本是一個等待放學(xué)的一個無聊消遣,卻倒成了我與劉國強之間的比賽。我和他都想開飛機,每天放學(xué)爭搶到排隊第一的位置。課本里記不住詞語詩詞的我,那順口溜記得是倒背如流。

  深秋的冷不是寒的打顫,冷風(fēng)吹得寒毛直立,一胳膊雞皮疙瘩。是太陽光淋在臉上又添了幾分暖意,槐樹葉一片片落在紅磚地上,風(fēng)兒吹過,自行車輪碾過。金晃晃一片一片的落葉發(fā)出吱呀沙沙聲響,碎屑隨風(fēng)而舞。

  天氣越來越冷,太陽落下得越來越早。寒冬凜冽,教室里開始搭上蜂窩煤爐,每天都要有一個學(xué)生輪流換煤,以防止?fàn)t火熄了。一學(xué)期能輪到我的次數(shù)并不很多,只每一次我都只能跟到隊伍最后面,遠遠的我就瞧見劉國強走在第一的位置,一步三回頭數(shù)著順口溜。

  “梅蛋蛋娃,你排的我都數(shù)不到你了?!眲鴱娬驹谒议T口對我喊道。

  臨近期末的一個中午,最后一節(jié)課比以前格外漫長,漫長到老師都覺得意外,遲疑著拿出他地翻蓋手機一看,才發(fā)覺已經(jīng)放學(xué)十五分鐘了??扇H硕紱]有什么動靜,這不禁讓老師懷疑是不是他手機出了毛病。

  “停電了!”老師打開吊扇開關(guān),看沒有動靜,說道:“原來是停電了,學(xué)校的電鈴失了響了。”

  教室外傳出來校長的聲音。伴隨著一聲聲鑼聲。“放學(xué)了。放學(xué)了!”我站起來透過窗戶望去,見校長站在花壇的石臺上。他只穿著一件淺色毛衣,棕色長褲,腳上蹬著一雙锃光瓦亮的皮鞋。一手敲鑼,一邊大喊。

  四五支長隊站在花園兩側(cè),待到放學(xué)鈴響,學(xué)校藍色大門打開。有早早等在門口的大人來接他們的孩子回家。有的騎著二八大杠,闊綽的人家騎的是電動車,摩托。

  我跟在隊伍的最后面,當(dāng)我向前看時卻發(fā)覺在第一的位置上不是劉國強。這不禁讓我感到意外。

  “你滾你媽的個皮去,娃我今個必須帶走!”一個女人的聲音吸引了絕大多數(shù)人的注意。而這個女人我只見過幾次,知道他是劉國強的媽媽。

  劉國強的兩個胳膊被他們死死拽住。劉國強的媽媽嘴里罵著臟話,還不忘抽出一只手來打?qū)γ娴哪莻€男人。

  那個男人應(yīng)該是劉國強的爸爸,不過我對于他沒有多少印象。同住一個村組,我卻沒有與他打過照面?!澳憬駛€能叫你把娃帶走才怪了去呢!”那個男人明顯用力更重,雙手緊緊攥著劉國強的胳膊。

  “你撒不撒手?”那個男人問道。

  “不撒,我今個就是要叫娃回我媽屋?!迸私z毫不畏懼,兩雙眼睛死死瞪著那個男人。

  劉國強雙腳離地,被他們推來搡去。他的眼睛只看向地面。眼淚打轉(zhuǎn)在眼眶。

  “有啥好看的?趕緊回!”梅家歡打了我一下后腦,訓(xùn)斥道。

  劉國強被他爸爸帶上自行車,從我的眼前揚長而去。他的手縮在袖子里,閉著眼睛趴在他爸爸的背上。

  “回來!”隊伍越走越遠,劉國強媽媽的哭聲還是依稀可以聽見。

  我回頭看去,看她爬坐在學(xué)校門口的地上號啕大哭,絲毫不畏怯身旁人異樣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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