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談話

　　清晨，寒意凜冽，巴斯特裹緊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匆匆路過魔法學(xué)院的小庭院。布萊亞克正好和他的朋友們正在庭院里拄著掃帚愉悅地交談著，見到了巴斯特，布萊亞克居然笑著向他招了招手。

　　巴斯特從來就不相信貴族的善意，只是低下頭，加快了自己離開的腳步。

　　待巴斯特走遠(yuǎn)后，布萊亞克身邊一個人高馬大的貴族子弟惡狠狠道：“可惡的小鬼！有本事你就一直待在學(xué)院里！”

　　還沒等布萊亞克說什么，另一位衣裝華貴，一頭靚麗金發(fā)卻滿臉雀斑的貴族揶揄道：“萊特啊，萊特，你的腦子是鍛煉到只剩下肌肉了嗎？沒有看出來院長非常看重那個小鬼嗎？你還要去找他的麻煩？找一個受到院長庇護(hù)的人麻煩？你是想被退學(xué)嗎？”

　　萊特漲紅了臉，道：“安吉斯！那他可得罪的是商貿(mào)學(xué)院的比特里拉·奧利弗，他已經(jīng)是個子爵了！你能想象他的那個父親，那個睚眥必報奧利弗大公很有可能會給那個小鬼，甚至是我們都記上一筆！”

　　安吉斯微微一笑，伸出手比劃了一個天平的模樣：“安啦安啦，變聲藥水是有時效的。再說了，一邊不過是靠錢財堆砌起來的新貴族，另一邊則是一個傳奇魔法使罩著的明日之星。孰輕孰重？”

　　萊特心中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他依然擔(dān)心著那個身材臃腫、恨不得穿著金衣銀甲的奧利弗大公。畢竟這對于大公來說，不過是隨口一句話，就會有人為了討好他，前赴后繼地替他認(rèn)真且有計劃地報復(fù)自己。

　　于是萊特轉(zhuǎn)而向布萊亞克求助，在這個小群體中布萊亞克是他們的頭領(lǐng)。雖然布萊亞克的父親不過是個落魄的男爵，但總歸比自己那個終日酗酒的騎士父親要好上不少。

　　至于安吉斯的家族中雖然有著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侯爵，但是他不僅是旁系親戚，還是他父親最小的兒子，自然沒有什么競爭力，還不如布萊亞克這個獨生子，唯一值得炫耀的就是不怎么差錢。

　　“布萊亞克，快幫我?！比R特滿眼的希冀。

　　布萊亞克聳了聳肩道：“從我們昨天被請到校長室后到現(xiàn)在，我們沒時間回信，子爵大人也沒有派人來過問一句。想來，子爵心里應(yīng)該有了衡量。不過一個被傳奇魔法使看上的小學(xué)弟，我們也不是不可以投資一筆。再說，我們能想到的，子爵也可以，他不會比我們傻?！?p>　　萊特哀嘆了一聲，不再言語，支起手中的掃帚清掃著根本不存在的落葉，心里盤算著如何能夠躲過這一劫。安吉斯的心思則飄飛到了那一位清純可人的商貿(mào)學(xué)院小學(xué)妹身上去了。而布萊亞克看著巴斯特離去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那里一座巫師塔高高地聳立著。

　　說到底，他們也不過只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本身也不是來自高等家族的人。算起來，他們與平民之間的距離可能比和其他趾高氣昂的貴族還有近一些，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天生的欺壓者。

　　只不過所謂家族榮耀和他們自己現(xiàn)在的遠(yuǎn)大抱負(fù)，讓他們不得不這么去做。

　　多年以后，他們把酒言歡念及今日之事，也都只是笑著搖頭罷了。

　　******

　　巴斯特覺得，眼前的巫師塔和昨夜的那座好像不是一座。與現(xiàn)在散發(fā)著神圣氣息的巫師塔不同，昨夜的那一座像是蹲伏在黑夜中的一尊兇獸——就像是那只叫莉婭的魔法黑紋虎。

　　門環(huán)銅貓感覺到了有人接近，咕嚕了一聲，打了一個哈欠。卻見銅環(huán)從它嘴里掉了出來，還沒等巴斯特做出反應(yīng)，門上的花紋疾走匯聚到了一點，繼而快速從門上伸展一條銅制的貓尾巴，輕巧地勾住了下落的銅環(huán)。

　　銅貓用尾巴提起了銅環(huán)，并且重新銜住了它：“進(jìn)來吧，波丘利一直在等你?！闭f著，伴隨著昨天那般奇幻的場景，門便打開了。巴斯特道了聲謝，便輕手輕腳地再次踏入了這座巫師塔。

　　會客廳里，波丘利穿著定制的黑色巫師袍坐在沙發(fā)上，巴斯特進(jìn)門的時候他正戴著單片眼鏡翻看著手里的卷宗。不過是聽到了聲音，就好像是看見了巴斯特正唯唯諾諾地站在門口，波丘利看也沒看便向他招了招手：“來，巴斯特先生，坐?！?p>　　巴斯特只得應(yīng)了一聲，才蹭著地板來到波丘利對面的沙發(fā)坐下了。

　　近百年的人生經(jīng)歷讓波丘利輕而易舉地便感受到了巴斯特的拘謹(jǐn)，他只好放下了手頭的工作，決定安撫一下這個可憐的男孩：“不必這么嚴(yán)肅，巴斯特先生。先來一杯咖啡怎么樣？”

　　話音未落，茶幾上一個不起眼的銅制小人擺件便動了起來。它毫不費力地舉起了幾乎到自己腰的茶壺，輕巧翩翩地給一只空茶杯里倒上了熱騰騰的咖啡。

　　“加糖嗎？巴斯特先生?！辈ㄇ鹄麅A過身問，卻見巴斯特的表情明顯是詫異于這個小小的機(jī)關(guān)傀儡。

　　于是他只得笑著解釋道：“這是我閑暇時間做的一個小玩意兒，能服從一些簡單的指令，你要是喜歡我可以把它送給你。”

　　巴斯特聞言連連搖頭，整個人往沙發(fā)中縮了縮。

　　盡管沒有得到指令，機(jī)關(guān)傀儡還是從一旁的糖盒里拿了塊方糖放進(jìn)了茶杯中。用小勺攪拌均勻后，機(jī)關(guān)傀儡才把茶杯推到了巴斯特的面前，欠了身行了禮。

　　巴斯特沒敢去伸手拿茶杯，卻輕聲說了聲：“謝謝。”

　　波丘利靠在了沙發(fā)上，拿起了自己面前那杯咖啡端在了手里：“不如，巴斯特先生，你先好好介紹介紹你自己吧?！?p>　　即使面對的這個看似和藹的老頭隨意地坐著，巴斯特依然不敢放松下來。

　　從波丘利一身造價高昂的高級巫師袍，也能輕易分辨出他的不凡——稀有的異國玄綢和難以察覺的暗金絲被用極為巧妙的手法結(jié)合到了這一件巫師袍上，偶有反光，便可以看見暗金絲編織成的繁美花紋在玄黑色的巫師袍上熠熠生輝。

　　而波丘利的白色長發(fā)和白胡須像是連在一起似的，它們被小心仔細(xì)地整理好，披散在肩頭和胸前。

　　或許他還在身上噴上了香水，精通魔藥的巴斯特僅僅通過嗅覺就能分辨出波丘利身上正散發(fā)著陣陣未名的草藥香氣，有點像是茉莉的清香，但是其中還糅合了其他一些微妙的氣味，有些苦卻苦盡甘來。

　　這些暫且放到一邊，就單說莉婭，在知道了她的存在后，現(xiàn)在卻沒有發(fā)現(xiàn)她到底在哪里，這真的是無法讓巴斯特把懸著的心放下。

　　要知道如果被這種強大的魔法生物盯上，像巴斯特這樣的小角色恐怕連呼救的機(jī)會都沒有。

　　不過，出于禮貌，巴斯特還是開始介紹自己：

　　“我，我叫巴斯特·艾倫。我……來自愛倫特公國，嗯，帝國的附屬國之一，的一個，額，牧民家庭。我先前跟著村子里的……額，鄉(xiāng)賢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的就是魔藥知識。后來……他認(rèn)為沒有什么可以教我的了，他推薦我來到這里。于是，現(xiàn)在我是您學(xué)院中的一名普通一年級生。”

　　雖然，巴斯特一開始還有些磕磕絆絆，但是到了后來語速就越來越快，幾乎是一口氣說到了底。

　　緊張之情，不言而喻。

　　波丘利聳了聳肩，笑著說：“那請容許我來介紹一下我自己吧，巴斯特，我可以叫你巴斯特嗎？”波丘利的眼神很真誠。巴斯特點了點頭。

　　“我，波丘利·梵·提斯坦，來自梵都林帝國邊陲的一個小鎮(zhèn)。是個興趣廣泛的老頭子。曾在皇宮擔(dān)任一些徒有虛名的閑職，后來上了年紀(jì)就退休了。于是，現(xiàn)在我是這個學(xué)院的院長?！?p>　　巴斯特有些訝異，他本以為波丘利院長會說說自己的光輝事跡，結(jié)果他卻用寥寥幾句話帶過了。細(xì)心想想，這句式簡直和自己方才說的時候一模一樣。

　　但是，波丘利院長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傳奇巫師，他明明有無數(shù)件可以配得上他頭銜的逸聞來介紹自己。畢竟，就連坊間都流傳著他的種種傳說。

　　其實呢，加上昨天，算上今天巴斯特一共才見了波丘利兩面。說實話，看著眼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巴斯特也開始有些懷疑——有些傳言為什么要把波丘利院長描繪成一個三頭六臂、殺人不眨眼、吞食小孩的怪物？

　　波丘利的言語和行為確實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巴斯特的恐慌和焦慮，他滿意地喝了口咖啡：“如果你還在擔(dān)心莉婭的話，那大可不必，今天她出去放風(fēng)了?！?p>　　巴斯特被人說中心事有些窘迫，也不知道回答什么。不知道為什么，他腦子里閃過一個想法——如果是昨天那個紅色卷發(fā)的人在這里，一定能夠油嘴滑舌地接上話，氣氛也一定會很融洽。

　　或許是為了消解自己的尷尬，巴斯特拿起桌上的茶杯就抿了一口。馥郁醇厚的香氣瞬間就伴著溫?zé)釢饣目Х攘魅肓怂目谥?，或許是糖沒有放夠，舌尖除了感受到了絲絲清甜中還略夾雜著苦意。

　　他從來沒有喝過這種飲品。他唯一喝過的兩種飲品除了水就是生羊奶，前者太過普通，后者往往剛擠到桶里就直接用勺子舀著喝。

　　先不說那桶里除了奶之外，還總會有一些漂浮其中的草渣和小泥塊。就說入口的味道，有時候微咸有時候微甜，這完全取決于當(dāng)年的草場質(zhì)量和加食的飼料如何，一口下肚咕噥咕噥嘴，還感覺到揮散不去的奶腥味洋溢在唇齒之間。

　　總而言之，這絕對說不上是好喝。如果不是像巴斯特這樣從小就喝的，換上一個從沒喝過的人喝，多半是要吐出來的。

　　熟羊奶就不一樣了，經(jīng)過過濾煮沸的熟羊奶散發(fā)著濃郁的奶香，搭配上不同的制作工藝可以制成不同的奶制品。像這樣的東西，巴斯特卻是一口都沒有嘗過。

　　這就是愛倫特公國的特色了，牧民沒有自己的羊，農(nóng)民沒有自己的地，他們的一切都屬于更高一級的貴族——這些貴族擁有著他們領(lǐng)地上一切物品的支配權(quán)，包括了人。

　　所以說，巴斯特家里的羊不過是替那個男爵大人養(yǎng)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哪切┭蛩a(chǎn)生的價值也應(yīng)該全部上交給男爵。

　　剛擠下來的羊奶基本上就要立刻裝箱，馬不停蹄地送到最近的小鎮(zhèn)進(jìn)行處理，只有這樣，傍晚的時候，一道由羊奶為原料的甜品才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男爵的餐桌上。

　　巴斯特只能在擠奶的時候偷偷喝上一兩口。

　　正當(dāng)他的思緒擴(kuò)散得越來越快，就要收不回來的時候。巴斯特聽見了一聲輕咳，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走神是多么失禮的行為。

　　或許是從小就被印在骨子里對上位者的恐懼，巴斯特手一抖，熱咖啡差不點撒了出來。

　　“味道如何？還需要再加點糖嗎？”波丘利院長笑問。

　　巴斯特窘迫地低著頭，聲音又微不可查起來：“很，很好，院長大人?！?p>　　波丘利似乎沒有注意到巴斯特的小心思，而是岔開了話題：“巴斯特，你知道我方才在看些什么嗎？”

　　巴斯特?fù)u了搖頭。

　　波丘利放下了手中的咖啡，而是拿起了一旁的卷宗遞給了巴斯特：“看看吧，這是關(guān)于你自己的報告。”

　　巴斯特有些訝異，也有些恐懼。他小腦袋里第一件能想到的事就是，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人想要調(diào)查一個平民那是多么輕而易舉的事情。這明顯是一種支配者地位的體現(xiàn)。

　　于是，他并沒有接過那份卷宗，只是低頭不語，手里的咖啡也被放回了茶幾上。

　　波丘利見此嘆了口氣，對于愛倫特公國那種上位者擁有絕對權(quán)力的愚昧暴行，他是曾親眼所見的。

　　只是沒有想到，這種暴行已經(jīng)厲害到可以這么影響一個十多歲的孩童。他能夠看出巴斯特的恐懼絕非三言兩語地安慰可以緩解，除了經(jīng)年累月的潛移默化可以改善之外，似乎也別無他法。

　　其實，巴斯特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能夠到梵都林國立學(xué)院學(xué)習(xí)，意味著什么。他也沒明白，當(dāng)他成為魔法師學(xué)院的一員之后，他的地位就已經(jīng)遠(yuǎn)比他曾經(jīng)的領(lǐng)主高貴了。他甚至都沒有發(fā)現(xiàn)，那位教導(dǎo)過他的鄉(xiāng)賢其實并非常人，能夠把一個普通家庭的孩子推薦到這里的人，又怎么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呢？

　　可是，被限制了自由和一切權(quán)利的巴斯特，“貴族”這個詞成為了他遮蔽他眼睛的高山。如果，他不能從這座高山的陰影中走出來，別說會影響他以后作為巫師的發(fā)展，他的這一輩子都有可能會毀了。

　　波丘利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想法：“巴斯特，我想，或許你可以試著和布萊亞克成為朋友?！睕]有什么比近距離面對自己恐懼的本身更能戰(zhàn)勝恐懼的了，更何況布萊亞克只是所謂的貴族。

　　這么做或多或少有一些欺騙的意味，但是這總能成為一個良好的開端。

　　“什么！”巴斯特猛然抬頭，失聲驚叫了出來?？僧?dāng)他對上波丘利柔和的眼神時，他這才明白只不過是一句建議。但巴斯特出于對于波丘利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情緒——或許是恐懼，或許是感激，他還是極不情愿地接受了這個建議，只是他的聲音有些沙?。骸昂?，好的，院長大人?！?p>　　波丘利笑道：“不用這么害怕，不論發(fā)生什么，我都是會和你站在一邊的?！?p>　　巴斯特顯然是沒有料到波丘利會這么說，他有些訝異地看向波丘利，還以為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波丘利卻向他眨了眨眼睛：“好咯，現(xiàn)在，我們能來聊一聊關(guān)于你工作的事宜了嗎？”

　　巴斯特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一股莫名的底氣充塞了他的胸膛。

　　然而，當(dāng)談及這方面的正事時，速度便要快上了不少。巴斯特甚至開始主動向波丘利詢問一些自己尚不明白的事情。巴斯特作為圖書管理員的任務(wù)可以說是非常簡單：不過是，每周抽個一兩天來打掃二樓的藏書室；有必要的話，去一趟學(xué)院的綜合圖書館去找些書便可以了。

　　而這份“懲罰”而來的工作，卻能為巴斯特帶來一個月一金幣的報酬，以及一張院長親自授權(quán)可以隨意出入綜合圖書館的借閱證。前者，原本是巴斯特家里小半年的收入，而后者則賦予了巴斯特在這個國立學(xué)院中學(xué)生所能獲得的最高權(quán)力。

　　擁有各位院長親自授權(quán)之物的學(xué)生們，無一不是同輩之中的翹楚。像是巴斯特這樣還未有任何功績卻獲如此殊榮的，應(yīng)該是史無前例的唯一一個。當(dāng)院長將這張薄薄的燙金白色卡片遞給自己的時候，巴斯特分明感受到了這張輕盈的卡片上有著看不見的重量。

　　“師傅和叔叔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吧。”巴斯特心里如是想到。

　　******

　　閑談之中，一個上午很快就過去了，波丘利在飯點之前便放巴斯特離開了。自己則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壁爐中的火焰驟然大盛，已然燒燃到了壁爐之外。莉婭悠然從火焰中緩步而出，便看見了正在神游的波丘利。她甩了甩尾巴，便伏在了波丘利的腳邊，輕輕地蹭著波丘利的腿。壁爐里的火焰緩緩恢復(fù)成原來的模樣。

　　“莉婭，你說我對這個孩子的未來會不會太過于樂觀了？”波丘利低頭看著身邊的莉婭。莉婭則無心關(guān)注這個名叫巴斯特的小家伙，雖然他看上去比一般人的光芒要強一些，但也沒有到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步。她砸吧砸吧嘴，瞇上了眼。畢竟剛才的狩獵很盡興，現(xiàn)在的她需要的是休息。

　　波丘利見莉婭這副模樣，不禁啞然失笑。只得伸手撓了撓她的下巴。

　　在一旁的茶幾上，散開的卷宗里寫著這么一句話：

　　“巴斯特·艾倫，一年級生，現(xiàn)已完成所有一年級課程，正自習(xí)二年級內(nèi)容，成績優(yōu)異，魔藥學(xué)領(lǐng)域尤為突出，初步評估為：藥巫學(xué)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