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元喜鎮(zhèn),唐璇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則是:“玄皞門的穆大少爺,你還是少招惹為好?!?p> “為何?”
“玄皞門大弟子穆爻,天生靈瞳,出生時自帶劍胎,又有天生紫云雷護體,只要是靠近他三步之內的妖邪都會受紫云雷所傷,輕則斷了手腳,重則灰飛煙滅?!?p> 講到這里,唐璇突然轉過頭來,用下巴指了我受傷的手,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但你那手上確實是紫云雷的傷,你再待在他身邊,說不定哪天就沒命了。”
他這話哪里有些不對,我思來想去琢磨了半天,突然意識到什么。
什么叫妖邪?我一個大活人怎么會妖邪?就算不是活人至少也是具行尸吧,這年頭你們把行尸也歸類成妖了嗎?
“唐公子……”我幽幽叫了唐璇一聲,“這個我可以解釋……”
“解釋到不必了,你既然與茯神是血緣至親,自然不會是妖物,我不擔心?!?p> 面對準備了一萬個理由的我,唐璇無動于衷,甚至連一點好奇心也沒有。
“作為你胎死腹中的姐夫,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碧畦辛耸郑疽馕铱拷恍?。
“阿鯉丫頭,你可相信世間輪回一說?”
我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穆爻身上的紫云雷,傳說是玄皞老祖穆長宣的同身靈祝,白皞神君在神隱之前,將一神祝加付與穆長宣,起初只是普通的落雷,隨著穆長宣修為日益高深,雷的顏色從白色變?yōu)樽仙?。?p> 說到此處,唐璇頓了頓。
“穆爻四歲可御劍,七歲可使萬劍陣,到了十歲竟然可以氣化劍,一手驚龍訣使得出神入化,到了十二歲,他自創(chuàng)破軍劍法,招式精妙威力驚人?!?p> “最令人贊不絕口的,卻是他十四歲的天劫一事。據說有一日玄皞門上空烏云壓頂,從云中露出一個白色的蛇頭,口吐紅信伸出獠牙,眾人正瞠目結舌之時,只聽一聲驚雷從天兒落,正好落在穆爻身上,隨即撥云見日,一片明媚,而在那翌日,玄皞劍宗失傳已久的七星引式就被穆爻工整地擺在了穆氏宗祠里。”
說罷,唐璇看了我一眼,問道:“你現在作何感想?”
“穆爻簡直……跟穆長宣是同一個人……”
就像一個人又活了一遍,繼承了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并且不斷想起自己是誰。
“所有天域都認為,穆爻就是穆長宣的轉世,是玄皞老祖算得玄皞有難,親自來幫玄皞渡過難關?!?p> “難關……”我接了唐璇的話,“幽火之劫?”
“年紀不大,知道的倒是不少?!碧畦b作若無其事比劃了一下我的身高,繼續(xù)道:“十年前幽火之劫,穆爻率玄皞弟子深入神木妖域斬殺了妖主,從此一戰(zhàn)成名。而他玄皞老祖再世的身份,自此真正坐實。”
玄皞天域多少年才會遇上一個穆長宣?誰都不得而知,玄皞門視此為重也是自然的事。
可憐那神木妖域的妖主,出來禍害人間沒挑到一個好時候。
不不不不,那妖主都把我弄死了,還把阿澤弄的半身不遂,我可憐它做什么,活該,這叫天譴!
唐璇本還想說什么,卻被頭頂掠過的三道黑色長影引去了目光。
“他們找到穆棠了!”
我一愣,“誰?”
“影宗的人,我們跟上去!”
說罷唐璇提氣輕身,一眨眼便掠出數十步。我在原地呆滯了一回,眼看唐璇就要消失在山野樹林間,連忙連跑帶滾跟上去。
待我跑到,我就只剩半口氣了。
入眼是一只黑鱗甲熊,被人剜了眼珠子,抹了喉嚨,臉上沒有鱗片的地方刀傷密布血肉模糊,黑色的血流了一地,被血染過的地方無不散發(fā)著濃濃的惡臭。
我看了一眼,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穆爻先我們一步趕到,他手下的弟子已經將周圍的情況查了一個大概。
唐璇一步都沒有停,徑直走到穆爻旁邊,問道:“情況如何?”
“查過了,是二小姐的刀?!币幻麆ψ诘茏有辛艘欢Y,回答道:“血還熱著,走了沒有多久?!?p> “人往什么方向去了?”
“南邊有痕跡,應該是往南邊去了?!?p> 唐璇驚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再往南可就是神木妖域了。”
他這么說,倒是提醒了我。穆棠曾經跟我講過,穆爻離家出走去了神木妖域,該不會她要步穆爻的后塵,學著她哥哥在神木妖域里躲上兩年。
小丫頭不學好,學壞倒是奇速。
“留一部分人在這里,剩下的隨素邈門二師兄去南邊?!蹦仑持讣庖粍?,示意右手邊的劍宗弟子跟著唐璇。
我原本也想跟著唐璇去南邊,卻聽得穆爻又道:“開陽峰的留下?!?p> 在場的所有人里只有我一個開陽峰的。
唐璇過來拍了我的肩,哀嘆了一句:“自求多福?!?p> “借您吉言?!蔽曳瘩g。
“還有,”他湊近了些“小心影宗的人,他們雖屬天權峰,卻獨立于所有宗派直接聽命于玄皞掌門,你見了他們,離得遠一些。”
我低頭想了想,道了句“知道了?!?p> 等唐璇眾人完全消失,我轉了身,默然向著穆爻恭敬行了一禮。
“穆鯉,”他轉開眼望向那些正花里胡哨處理死熊的劍宗弟子們,開口道:“有弟子受傷了,你且照料著?!?p> “我……”
我很清楚現在自己該想什么,不該想什么,但唐璇與我講的穆爻的事,如脫韁野馬在我腦子里橫沖直撞。
半晌,我答道。
“我還想尋去二小姐……”
“……”穆爻看著我,微頷首,長云出一嘆,手微微往下一沉。
他的意思是,穆棠,就在這里。
我有些不信,方準備開口,卻見他一甩手扔過來一個東西,不偏不倚落在我懷里。
“這是一些外傷藥,你看是否有用處?”
就在我捏到那東西的一剎間,我就知道手里的根本不是什么外傷藥。
一塊碎石片,一面略鼓起帶著雕花,一面平滑如鏡,好像是從什么地方砍下來的。
我抬眼,恰看到穆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微微搖了搖頭。
“這種藥若是還缺,沿著來路往回走,離元喜鎮(zhèn)不遠的村子里,能找到買藥的郎中。”
我看了眼人群,只看到各個活蹦亂跳,拎出來都能開山修路,哪里有什么受傷的弟子。倒是手里的石頭碎片,翻來覆去看總覺得十分眼熟,不是我曾見過的物件,卻是像哪里都能見到爛大街的擺設。
石頭擺設……假山、石柱、石桌、石凳……石凳?
我猛地意識到,手里的東西是什么。
石墩子的一角!
穆爻的意思是讓我去元喜鎮(zhèn)旁找小老頭!
“沙沙沙!”
我的想法一出,樹林周圍四面八方突然傳來了“沙沙沙”的聲音,似是有數十人在草葉間飛速穿梭,衣擺帶風亂了枝葉。再細聽四方聲音又匯集兩處,隨后又散做一片,如逆鱗而行,不絕于耳。
與此同時,三支流星鏢逆風而出,與尖銳的長鳴聲一同朝穆爻破勢而去,眨眼間鏢刃近喉,急如星火。
我的注意全在穆爻身上,完全不覺身后一道黑影從天而降,呼吸之間將一柄彎刀底在我的喉嚨上,冰涼徹骨,再用力一分便可見血。
“阿姐,”身后的人凌然開口,“對不住了。”
“小棠!”
“阿姐莫怕,我只是借阿姐用一用?!?p> 說話間,不知什么時候,周圍的樹枝上參差不齊站了十來個穿黑衣的人,皆是影宗掩面束身的打扮。
之前見到的三名影宗的弟子,朝這個方向過來后就一直沒有出現,原來都躲在暗處。
“嗡!”
六柄紫劍憑空而化,無一不指向穆棠。穆爻指尖一轉,六柄紫劍同時紫電纏繞,“噼啪”作響。
“小棠,”穆爻一身料峭,沉了聲音道:“放開她?!?p> “對不住了,哥……”穆棠又將刀往我喉嚨上按了幾分,只要稍稍一動,便可取我性命,“讓他們都退下!”
穆爻站在那里一語不發(fā),倒是周圍圍上來的劍宗弟子聽罷自己后退了幾步。
“再退!”穆棠吼道。
“我看誰敢動!”
穆爻一聲令下,所有躑躅往后的弟子沒有一個再敢挪一下。
“小棠,已經沒有退路了,今天必須跟我回去。”
“回去?你就不怕我殺了她?”
一句反問,倒是讓穆爻晃了一下神。
“你下不了手的?!?p> 此言一出,穆棠身子開始微微發(fā)抖,隨即顫抖愈發(fā)劇烈,就連手上的刀也快握不住,搖搖欲墜。
“憑什么!”我聽見穆棠帶著嗚咽聲歇斯底里,“憑什么你們一個個都裝作很了解我,卻又一次又一次逼我做不想做的事!你們不是很了解我嗎!”
“為什么我連逃都不行……十年前哥不也是逃走了嗎!為什么要來逼我呢!哥你太自私了!”
“你又知道什么!”伴著穆爻的怒聲,紫劍一聲長鳴,轉而抬眼,穆爻的眉宇間全是悲戚,數不勝收,“你……又知道什么……”
穆爻身子晃了一下,剛站穩(wěn)又一晃,身旁的紫劍亦忽明忽滅,似燈芯燃盡時搖曳的火光。
對啊,穆爻的熱病還沒有好,他是逞強出來的。
“小棠,聽我說?!蔽冶荒绿逆i了雙手,動不得還疼的厲害,然我不能一直讓她鎖著,“阿澤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你這樣逃出來,各個天域該如何成全你們?”
“小棠,聽阿姐的,你且先回玄皞,阿姐會想辦法拖到阿澤回來,到時候我讓他帶著彩禮來接你,這是安穩(wěn)的方法,你可答應?”
穆棠冷笑,深吸了一口氣,似在極力安撫自己的情緒,輕聲道。
“我知道阿姐是為了我好,但阿姐想得太簡單了,玄皞的規(guī)矩我比誰都清楚,我若是回玄皞,可能就再見不到呆子了……我好不容易逃出來,再讓我回去,除非我死!”
穆棠突然將我放開,刀尖一轉直指自己的喉嚨。
“小棠!”
她在笑,連哭帶笑,笑得悲愴,笑得萬念俱灰。
“影宗的弟子們聽著!你們若是敢上前一步,就提著我的人頭回去交差吧!”
一語落,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止她。影宗弟子皆一個個對視良久,不得定論。
“還有,哥……”穆棠轉而向穆爻,滿臉淚痕,拿刀指著自己卻還要堆笑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么,這次是第一次,你能不能破個例……”
此情此景,令人痛徹心扉。
“小棠,把刀放下!”
“哥答應我,我就放下,我保證好好活著,不給哥惹麻煩……”
“你!”
許久,穆爻一揮手,將身旁紫劍悉數收回。
“走!”
“哥……”一個字,便足以讓穆棠的心死灰復燃。
“走!”
“大師兄!不可!”
“讓她走!我看誰敢攔她!”
我看著穆棠的身影一閃而逝,直挺挺跪了下去。
天啊,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靜寂中,卻聽腳步落地聲,影宗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在穆爻身邊落了一片。
為首的一人向穆爻行了一禮。
“大師兄,得罪了?!?p> 說罷,那人手勢一變,一捆黑色的繩子從袖中飛出,如靈蛇靈活纏上穆爻的肩膀,眨眼間鎖了他的行動。
我正想著穆棠的事,對突如其來的變木訥一怔。
“你們……做什么?”
“大師兄放走二小姐,按照玄皞門規(guī),我們要帶回去,等聽掌門發(fā)落?!鼻∮幸挥白诘茏诱驹谖疑砼?,轉過頭來道了一句:“倒是你,被二小姐嚇得不輕吧,還是快些回開陽峰去,這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事到如今,我想管的事,不想管的事,穆棠的事,二師姐的事,七澤的事,一件都沒有管上,就如同一場戲的看官,坐在那里徒有悲歡。
如果只是這樣,那我活過來的意義又在哪里?
穆爻被帶走了,影宗的人動作很快,聽說第二天就已經回到了玄皞門,因玄皞門穆爻私放玄皞門逆徒穆棠,掌門決定,罰他三年寒水牢。
而我,我拿著石頭片去元喜鎮(zhèn)外找小老頭,跟他講了所有的事,還認真磕頭謝罪。
而小老頭開口第一句,卻是:“你小伯來消息了,十日后會到天權峰角下?!?p> “地北伯回來了?”我愣了愣。
“你本就屬靈渚,不能一直留在玄皞,”小老頭抹了把胡子,搖頭道:“如今穆棠那小丫頭跑了,玄皞門的事你大可置身事外,你想回去,我攔不住你。”
“只不過,小妖精啊,這活著活著,有很多事就記不得了,一旦記不得,很多事都會不一樣。你在靈渚門待的時間太長,有些事想不起來那是自然,沒有人會怪你,但小老頭我今日的話你要記住,穆爻這孩子,不管做了什么,都不會害你。”
“日后你若是想起什么,記起什么,記得回來看看小爻子,別讓他一個人在水里泡寂寞了,順便,也來看看我這把老骨頭,我呢,也開心開心?!?p> 我聽著,不覺紅了眼眶。
山長水闊,何來祝酒東風,且共從容,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驚鴻一面后,要再相見,可能要等到來世了。
我附身行了一禮,“阿鯉明白,多謝前輩收留之恩。也多謝仙家這幾日對阿鯉的關照。阿鯉這條命是前輩救的,若他日前輩要讓阿鯉還來,阿鯉不會有一句怨言?!?p> “仙家救阿澤的恩情,阿鯉也不會忘記,那日七元宮的事,是阿鯉自以為是,冤枉了仙家,對仙家說了過分的話,還望仙家知道了能原諒我。”
“最后,阿鯉想求前輩一件事?!?p> “說吧,你要什么,我當做餞別禮送你便是?!笔碌饺缃?,小老頭倒是大度了。
我附身,再一禮。
“前輩可有什么法子,能讓阿鯉把穆爻從寒水牢里撈出來?”
野橋梅幾樹,并是白紛紛。成群的冰片像殘破的蟬翼,被寒風裹挾著盤旋而下,呼嘯穿過山谷,最終在成片枯死的水杉林腳下堆積成冰。
今日落寒,可能是我在玄皞看的最后一場雪了。
我跪在瑤光峰芥子閣門口,看天地茫茫,冰霜林立,頗有一種慷慨赴死的悲壯感。
玄皞門仙牢自建成以來六百年,關押惡人妖獸千萬,卻依然固若金湯。其牢內機關萬重,陣法繁復,皆出自一人之手,玄機師高臨仙人。
六百年前,仙牢初成之時,高臨仙人曾言與玄皞掌門:“這仙牢隨堅,然心不可過硬,若有心誠之人能破我這層層機關,你就放了另一個,少鬧些生離死別的鬧劇。”
后高臨仙人隱世,玄皞便將此約定交由仙牢所在的瑤光峰,芥子閣。
但借小老頭的話:“仙牢機關掌門都不一定過得去,你連靈力也沒有,你闖什么仙牢,湊什么熱鬧?”
“萬一就過了呢?”
“萬一你死了呢?”小老頭哼哼唧唧翻了個白眼:“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等三年后小爻子被放出來了,我難道指著門口的墳堆跟他說:‘小妖精等你好久了’?”
“但……三年之后,我也不一定還活著啊……”
好心酸……
然后我一邊瑟瑟發(fā)抖,一邊就出現在了芥子閣門口。
一跪就是七天。
好像是六天,我已經記不太清了。
跪久了確實會難熬,會餓會冷,膝蓋會痛得不行,身上沒有力氣,但時間一長,五臟六腑就會麻木,再加上天寒,半身以下會失去知覺,接著會很困,困到快要昏倒,能聽到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漸漸微弱,心臟跳動漸漸遲緩。
記得那對雙生子姐妹把我抬進去的時候,我就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一天后我醒過來,面前坐著除夕宴席上看到的那位端莊婦人,眉間朱砂入沁鮮血,紅得淋漓盡致。她臂上搭著一柄拂塵,端坐著看我,臉上沒有一絲動容。
“你是單純來送命的吧?!?p> 她開口第一句,也絲毫不留情面。
我顫顫巍巍坐起來,動了一下手腳,確認四肢健全后,搭手行了一禮。
“回四長老,晚輩是來求闖仙牢的?!?p> “七天都跪不到,你這身板,就是來送死。”她閉上眼睛,往外一擺手,道:“方才想給你渡些靈力,你倒好空殼子一個,也不知道開陽峰老六都收了些什么人。你早點走,回你的開陽峰去,早些安生?!?p> “可……有個人,在仙牢里,弟子要把他救出來?!?p> “這仙牢里的人都是有罪之人,他們只有受過這牢獄之苦,才能明白自己的過錯,你若是放他們出來,豈不是助紂為虐?叫他們一錯再錯?”
我沉默,想了想開口:“弟子……不覺得他有錯?!?p> “沒錯?所有來求我的人都不覺得被關之人有錯,若沒有過錯,那他又為何會在仙牢里?”
“他為了自己的親人,被迫犯了門規(guī)。”
“世間雙全之法少之又少,若無舍得,又怎會有去留。他既已入玄皞門,自然要懂得這個道理。玄皞門規(guī)如此之多,并非只是約束弟子,更多的是教會他們如何取舍。若靈修之人心中皆是雜念,終有一日會釀成心魔,鑄成大錯。”
“若是按照門規(guī),他的親人就會死,那是該犯還是不該犯?”
四長老睜開眼,手邊的浮燈映出她漠然的神情,有些許柔和。
“既然你這么想闖仙牢,那我來問你,你要救的是什么人?”
“弟子……不能說,但他曾救過弟子弟弟的性命,這份恩情弟子無論如何要報答他?!?p> “世間情分千萬,有恨之入骨殺父之仇,有血濃于水骨肉相連,亦有故劍情深鸞鳳和鳴,而你只因一份恩情便愿舍去性命,你不覺得你這命有些輕薄?”
“一命換一命,弟子并不覺得輕薄,再說是不是舍去性命,不是只有死了才知道嗎?何況,說不定我也活不長了?!?p> 四長老握著拂塵的手顫了一下,似是沒有想到我會這般回答。
“你還真是,不看重你這條命啊?!彼拈L老順了拂塵,一聲輕笑,似想起了什么般,又道:“人心可是會變的,你何苦這般拼命?”
四長老說的話,在我心里似石入寒潭,一擊而浪千層。
還真,自從知道自己是還魂之軀,命這種東西對我來說就沒有那么重要了,畢竟死過一次,也知道死是個什么感覺,對死的恐懼也漸漸消退。
現在的我,已經不算是人了吧,不論軀體,還是想法。
默然間,我聽見芥子閣暗處的機關“咔啦”作響。樟木濃烈的香味彌漫飄散,混雜著做符陣用的朱砂味道,到處都是,躲都躲不開。
“丹琴,丹笛,把燈掌上?!?p> 應四長老要求,暗處顯出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形,一左一右將浮燈依次點起來。
霎時芥子閣內的別樣洞天,全都呈現在燈火之下。
堂正中是一八寶轉心機關盤,塔八面正對芥子閣八方小道梯,書簡順小道滑下分類收納。有爐形如亭,內置靈石,忽明忽暗上下運轉帶動輪軸,軸至閣頂,頂有一九心玲瓏塔,自下而上共九層,每層皆有軸承與外相連,伸出閣外。有木鳶來往軸承之間,時而為亭爐添些靈石,時而落于軸上修整軸木。
怪不得從外面看芥子閣就如同過節(jié)時拉了紅綢的高塔,軸承之多讓人目不暇接。而八壁咒文繁復錯雜,古至巫卜今至問靈術無一不有,密密麻麻鋪了滿墻,看得直叫人眼花。
丹琴丹笛二人點罷燈,同時過來請示四長老。
“行了,下去吧?!?p> 兩人動作劃一行禮退下,離開的時候發(fā)出“噠噠噠”的腳步聲,似堅利之物相互敲擊,有說不出的異樣。
“人心久而不知其深,不知其惡,人的惡念與貪念出現時只是一剎,然而世事無常,有言一念成仙一念成魔,就是這一念之偏,都有可能葬送一個仙門。”四長老坐在一飄浮的團蒲上,周身衣袖無風自動。然這泠泠仙氣里,卻有萬般無奈悲愴。
我頓了頓,才開口:“這就是四長老不收弟子的原因嗎?”
“你這又是什么話?”
“四長老駐瑤光峰,看管仙牢重地。峰上雖機巧無數,但無一差不得。四長老即認為人心難測,又怎會將瑤光峰上的事交由他人之手。所以晚輩斗膽猜測,丹琴與丹笛兩位師姐,其實只是機關術中的偃師之人?!?p> 話音落,卻不見四長老回答。寂寂之下,唯有機關運轉,粗糙而模糊地在黑暗中喑啞。
許久,只聽一句:“你心思倒是細。”
“四長老過獎?!?p> “我沒有在夸你,這不是什么好事,”四長老乘團蒲飄至一處木門處,手上拂塵一點,木門驟然分為四葉移開,顯出門內一盞燃著藍色熒火的燈籠?!澳闶莻€心軟的丫頭,我也想幫你,可你實在夠不上進入仙牢的資格,若我就這樣放你進去了,豈不是然人人都認為我芥子閣只是仙牢門前的擺設?”
她從柜子里拿出盞藍色熒火的燈籠,燈上雕花掩映,映得整個芥子閣山水如畫,花鳥相聞。
“這明言燈出自高臨仙人之手,乃我芥子閣三件鎮(zhèn)閣寶器之一。燈中有一燈靈,能辨明人心,窺探虛實。你若是能將它說服,它自然會指引你找到你想要找的人,你若是說服不了它,那么我再想幫你也無能為力?!?p> 話音剛落,明言燈內似傳出一聲輕笑。霎時以我為中心蔓開一片濃重的黑色,似濃墨潑灑,眨眼間將天地吞沒,只留下盤古開天地前的一片混沌。
黑暗中漸漸顯出一個白色的人形,初為模糊,后逐漸明了的輪廓,清晰了五官,衣衫秀發(fā),皆成實物。
以及他眼上纏的白綢。
“凡人,你可是有求于我?”
我稍稍一愣神,“穆……爻?”
“嗯哼,你很在意本座的樣子嗎?凡人?”那人攤開手自顧自欣賞起自己的著裝,原地轉了一圈,捏了蘭花指掩面“呵呵”笑了兩聲,又伸手摸了自己的臉,摸到眼睛上的白綢子時發(fā)出“咦”的疑惑,“竟然是這個小子?!?p> 眼前這個人如果真是穆爻,要么是他瘋了,要么是我瘋了。
“晚輩眼拙,不識靈君尊體,實在冒犯?!?p> 明言燈靈還沒有欣賞完自己,聽到我喚她,蹙眉不耐煩道:“去去去,別打擾本座我賞風鑒月?!?p> “……”我無奈縮到一邊,心想為什么這燈靈和曇花館的老媽媽一個性子,難不成高臨仙人也曾是哪個風月場的熟客,讓明言燈耳濡目染成了如今的模樣。
蹲了半晌,只見燈靈轉過身,勾著嘴角托了下巴,道了一句:“丫頭,眼光不錯呀。”
“什么不錯?”
“本座乃人心之燈,明心之鏡,如今你在這燈里,我的這副姿態(tài),都是你內心所化,就是說你現在最想見到誰,本座就會變成誰?!睙綮`背過手,探下頭來看我,嘴角微挑,眼角帶媚,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實在看不下去她用穆爻的樣子再搔首弄姿,直接閉了眼,“那個……靈君能不能聽晚輩說句話……”
“不聽,本座知道你想求什么?”我睜了一只眼,看它軟著身骨一步三搖地晃了一圈,托了手肘向我一指,道:“你想交換什么?”
“交換?”
“本座可不是靠一張嘴就能給你網開一面的大善人,來這里求我的人太多,說得也太多,本座聽都聽煩了,一個個都懷著僥幸的心思想要投機取巧全身而退,本座看著就惡心,倒不如一物換一物,公平,實際,還省了不少麻煩?!?p> 燈靈打了個哈欠,手一抬,化出一方長塌來,一翻身靠了上去,“丫頭,你想好要換什么了嗎?眼睛,舌頭,左手右手,左腿右腿,還是靈力壽命,我都不介意?!?p> 眼睛,舌頭,手,腳……
我看了自己的手腳,抬眼看到化作穆爻的燈靈,忽地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手腳,站在穆爻面前狼狽不堪。他又會如何不屑于我,我不知道。
“壽命,我給你壽命?!?p> 至少這樣,在仙牢里再見到他的時候,我還能伸手去拉他,帶他從仙牢里逃出來。
“壽命?”燈靈眼中流光一轉,突然笑了起來:“可是就在剛才,我看中里你身上另一樣東西,這東西比起你所剩無幾的壽命,可有趣得多?!?p> 我見她直勾勾盯著我的眼睛,心里一顫,“靈君要我的眼睛嗎?”
“噫……誰要你血淋淋的眼珠子,既不能看也不能盤,我拿了倒顯得我冷酷嗜血了?!睙衾锖芟訔壍財[了擺手,又托了下巴?!拔乙汴P于這個小子所有的記憶?!?p> 一瞬間,我大腦一片空白。
“靈君……要什么?”
“關于這小子的記憶,從你們相見到現在,所有的記憶,音容笑貌,言語辭說,度過的每一天。我給你三天的時間,三天后你的記憶便全部歸我,作為交換我會幫你找到這小子,讓你把這小子救出來,他不傷,你不死,兩全其美,你看如何?”
“……”
霎時間,腦海里閃過關于穆爻的許多事,他在簌簌的落雪中舞劍,將大氅蓋在我頭上,折下梅花來對我說“折寄遙憐人似玉,相思應恨劫成灰?!?p> “你倒是應一句話,我已經很給你情面了,換就趕快答應,舍不得就趕緊走人,別找這里和我耗時間?!睙綮`似等的不耐煩,噠噠噠地敲著長榻的扶手。
“我……”默了半晌,我輕道了一句:“換?!?p> 若是穆爻也能像在水晶洞窟里“穆爻”背我時同我說一句“剩下的半生,阿鯉都給我指路好了。”該有多好。
這么想著,不禁自嘲般笑出了聲,“到了這個時候,我竟然還在想這個……”
“成交”燈靈翻身下榻,掂足一躍至我面前,“既然你答應得如此爽快,那我就送你一個禮物。”
言罷,她抬手,在黑暗中提出一件通身黑色的鶴羽袍子,黑為底,紅線云紋勾邊,領口紅色雙鯉同游,道道補痕縱橫錯亂,似一方黑白亂局。
穆爻的袍子。
未等我明白這袍子從何而來,燈靈就率先一步將袍子披在了我的身上,接著她俯下身在我額上落下一吻。
“鯉兒?!?p> 剎一眼,眼前景象斗轉星移,萬物枯榮滄海桑田,高山無棱,天地相合,日倦升落,月煩圓缺,水澹澹而東流無朝暮,雪霏霏而不見金風玉露。
再睜眼,身上黑底紅紋的袍子還在,眼前卻唯有四長老,四周機關輪轉,與我眼中淚一同,無止無歇。
第十日。
瑤光峰有一潭名曰絕塵,其意并非一騎絕塵,而是斷絕塵世洗褪凡俗,自此往后只剩一身仙骨,再無牽掛。
玄皞仙牢就建在潭中心的小島上,烏木為柱,鐵杉做梁,黑瓦粼粼,四角寒鐵鈴聲聲沉悶,似洪鐘鳴響,其聲直擊五臟六腑。
初見仙牢時,我想到了一個人。不是穆爻,也不是四長老,而是靈渚門的大長老齊無洛。
緣由無他,只是單純覺得這仙牢的風格和他眾生殿的風格如出一轍,極為般配。如此一想,覺得他應該來管仙牢,而不是在靈渚門里禍害忠良……
最好把他也關進去。
四張老立在絕塵潭旁,將手中拂塵平舉直指潭中心,拂塵須垂落,于水面上點開數圈漣漪。隨著她左手掐訣,口中法咒不停,原本綠色的潭水漾出透徹的青藍,眨眼間遍及整個湖面。
“絕塵潭的水與一般水不同,潭水取自東海女娃溺亡之處,平日里呈綠色,然一旦嗅到人的活氣,就會立即變?yōu)榍嗨{。青藍色的潭水會吞靈物,封印靈力,短則幾十幾日,長則半年?!?p> 我穿著穆爻的袍子,捧著明言燈,站在四長老身后默默聽她說話。見她信手拈了一片葉子,指尖一揚拋了出去。葉子破空而去,貼著水面撕開一聲銳鳴,接著只見潭面風浪驟起,數十條水柱躍出水面,將葉子卷攜而下,沒入深潭。
“原本這入仙牢第一劫就是過絕塵潭,但今早開陽峰有個梳著雙髻小丫頭哭著來求我,讓我無論如何都要幫你一把?!?p> “萱萱來過了?”我有些訝異。
“你們兩個倒是親近,”四長老轉了身,“她一口一個阿鯉姐姐,叫的我都有些心動了?!?p> 這話說得奇怪,引得我忍不住問了句:“四長老認識萱萱?”
四長老神色一動,十分不自在地背過身去,道:“不認識,但我給她開了個特列,來稍稍幫你一把。”
說罷一道長石板橋憑空出現在水面上,自我們面前一直延伸至潭中心的仙牢處。
我在心里暗暗笑了一聲,心想四長老您還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您這那里是“稍稍”幫我?您簡直是菩薩救苦救難。要說您不認識萱萱,實在對不住我不相信。
看到我一臉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揭穿你的樣子,四長老揮起拂塵就在我背上敲了一下?!吧賱觿幽愕男乃?,還不快走?!?p> 我自知不便多言,將明言燈放在一旁,跪下俯身行了一禮。
“弟子辭謝四長老。”
雖說四長老為我架起石橋越過絕塵潭,可絕塵潭里的水似乎不肯放過我,“咕嚕嚕”冒著泡想要躍上橋面把我拖到水里。傳說精衛(wèi)的前身女娃就是在這東海水中溺死,才化作鳥兒日夜填海,我若是被它們拖下水,我就變成金烏,和隔壁的精衛(wèi)合作日夜不停將它烤干。
越過潭水,便是仙牢正門。三寸寒鐵,兩扇四丈高的大門,上雕半蛇之鳥,四翅六目而三足鼎,瞠目而立,看得直叫人毛骨悚然。兩側各矗立一獸首人身的銅像,左為牛右為馬,與十八層地獄門口的牛頭馬面差不多一個意思。
我一面打量著,一面去推仙牢的門,手還未及,只聽一聲機關入匣,兩扇門“轟”地瞬間大開,帶起飛灰揚塵嗆人口鼻,“咳咳咳……這招待倒是及時周到……咳咳……”
門雖這么隨隨便便打開了,可望及里面卻一片漆黑深不見底。
明言燈閃了閃,一個沖刺脫手而去,“呯”地撞在黑暗中的一根珠子上,“啪嗒”落地,又閃了閃,晃晃悠悠飄起來。接著燈里傳出來一個魅惑的女聲,抽抽嗒嗒道:“人家的臉……”
“靈君小心些啊……”我輕手輕腳踏進仙牢,還在門上敲了兩下示意“打擾”。
燈靈飄在我前面,一路順風順水也不迷路,像是走回家路似的,還哼著小曲,忽上忽下甚是自在。
仙牢自上而下共有五層,一層鎖仙牢,二層滅仙牢,三層寒水牢,第四層與第五層則是仙門禁地。而要到達第一層鎖仙牢,先要走過一條密密麻麻布滿了符文的狹而長無比的階梯,再過一個九曲回腸十八彎的迷宮,再往下才能見到大門。
“這里面就是鎖仙牢第一層機關了,你若是想回頭現在還來得及?!睙綮`圍著我轉了一圈,柔媚的女聲縈繞在我的耳邊,婉轉悠然,“進去之后就真的沒有退路了?!?p> “靈君行行好,你再問下去我可能就真的會動搖啊,您放過我吧……”我萬分無辜看著她,卻聽她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飄向第一層大門的正中間。
“那么,第一層鎖仙牢陣!”
“咔……”
石門與地面摩擦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仙牢里帶著鐵銹的空氣霎時從門里涌了出來,不是冰冷,卻是一種烈日般的灼熱,似身上的皮膚都快要揮發(fā)蒸騰。
入眼是階梯層層沿石壁盤旋而下,延伸至一正圓底,地上一大五小有序分布著六個圓形,大在其中,小于其外,形似桃花,又似走獸爪痕。每個小內皆立有一天狗首石像,石像頭頂紋有小篆五行之屬。而正中的大圓雕有一對畢方鳥,對喙交羽,于熊熊烈火紋中極樂。
我扶著墻延階梯走下去,卻聽身后的門又“咔”一聲關上了。越接近底部灼熱感越是強烈,明明是寒冬臘月,這里卻如同油滾鍋沸,連石墻都開始泛出紅光。
走到一半,已是普通人的極限,喉嚨冒著煙,額上的汗岑岑而落。我沒有靈力護身,再往下走就只能剩下一條臘肉。
燈靈在我頭頂上晃來晃去,輕蔑“哼”了一聲,剛想開口嘲笑我,卻見得自上而下所有的石階梯突然顫抖起來,整齊劃一收入墻內,將要與墻面嵌成一體,不給人留下退路。
我慌得倒吸一口涼氣。情急之下顧不上多想,抓了浮在半空的明言燈就是一跳。而那明言燈似乎也是剛反應過來,向下落了幾尺才勉強穩(wěn)住,怒道:“你要害死本座啊!”
“靈君受累了,眼下沒有落腳的地方,還請靈君多拖我一會……”
“我只負責給你引路,又沒說要幫你。”燈靈似聽上去有些怨氣,使勁晃動明言燈想把我晃下去。
我忙往上抓緊了些,笑了道:“靈君不是說要帶我找到穆爻嗎?若是我栽在這里,靈君豈不是食言了?”
“多花些心思在機關上,少跟本座咬文嚼字!”
腳下熱浪升騰,兩只畢方鳥紋泛出層層紅焰,殘暴地扭曲著空氣,肆無忌憚向上噴涌。然五個小圓內則與它處不同,木屬火焰最盛,土屬欲起而未起,金欲滅而未滅,火屬無恙,而水屬寧靜如初一片安祥。
“靈君,麻煩送我到水屬的圈里!”
果不其然,剛飛至水屬上方,身旁的灼熱感便不再那么強烈,越是往下接近水屬紋,便越覺得周身清涼,看似只是五行之紋,實際上還真有五行之功效,若是借助這一點,說不定可以先將畢方野火滅一滅。
然念頭剛出,畢方紋石圓忽“喀喇”一轉,自中心四分而開,成一空洞,卻聽錚錚然之聲,一龐然大物猛然躍出,地動山搖。其獸狀如赤豹,有黑絡紋,陰燭之鼻息,日形于型,尾羽,頭頂還長有一角,像極了傳說中的“猙”獸。與其不同的是“猙”只有五尾,而面前突然出現的這位有十條尾巴。呲牙咧嘴,兇神惡煞,獸眼中盡泛紅光。
我腳一軟,差點跌坐在石圈里。不想水屬石圈突然脫離地面,飄浮起三寸之高,而圈中天狗之首也升起三寸,正好是觸手可及的位置。只要稍稍一轉天狗首的方向,水屬圈便會向天狗首所看的方向前進,看上去和四張老會飛的蒲團一樣。
那猙才被放出來沒有多久,又是磨爪又是低吼,看起來興奮得不得了。恰巧我這邊又弄出了些動靜,它便一甩它冗雜的尾巴,腳下帶風馬不停蹄朝我沖過來。這個大禮我是接不得,轉了天狗首趕緊溜之大吉,只剩下猙一頭撞上石墻,撞了滿頭滿臉碎石。
我不出聲,偷偷又溜到另一邊。
猙吃了一虧,更加怒不可遏,前爪猛擊地面,一聲怒吼吼得我嘴里的血腥味直往上涌。這般躲來躲去,它要是在多吼幾聲,我就和被烤熟在這里沒什么區(qū)別了。
我一邊躲在它身后繞著它的視線,一邊觀察可否有什么破解之法?;蛟S有靈力的人可以將猙獸制伏,但像我這樣連刀都提不動的人,只能另選它法。
突然,猙的一條尾巴抽搐了一下,似不再受它的控制。那尾巴抽動了幾下,忽然從猙的身上脫落下來,一落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我這邊飛奔。我先是一驚,接著才看清楚尾巴上其實還有一個動物,只是形體太小,像極了縮小的猙,一時間無法辨認。
原來那猙身上的尾巴有幾條不是自己,而是這些小猙的!猙本五尾,也就是說,除了地上的一只小猙,還有四只附在大猙的身上!
小猙落地明顯更為靈活,速度也比大猙更快“錚錚”嘶吼著一閃到我面前,伸出鋒利的前爪,就是一抓,第一爪我往后退了幾步它抓了個空,到第二爪時,不知什么時候地上竟生出數十根細藤,將水屬石圈牢牢困在原地,讓我無法移動,小猙乘機而入,在我身上的袍子上留下來一道破痕。
“??!”我心里一陣絞緊,“穆爻會怪我的……”
不知道為什么,想到穆爻的時候,就沒有那么害怕眼前的巨大猙獸了。
待那只小猙再撲過來,我借機閃身避開,雙手扯住它的尾巴反手將它甩在地上,就像甩流星錘那樣,拎起來再甩下去。直到那只小猙氣若游絲在地上抽動,我才將它撿起來。
于此同時,火屬的天狗頭忽然張開了嘴,似是等待獵物進入口中。
五行……相克?
事不宜遲在大猙滿場的狂轟濫炸下,我左晃右晃避開它接連不斷的爪子,朝著火屬天狗頭直奔,一擺手將小猙扔進天狗的嘴里。
“喀喇!”
天狗首瞬間合上嘴,從雙目中射出兩道紅光,直逼大猙。
大猙吃痛吼聲愈大,一甩身將身上剩下的小猙悉數甩下來,自己則飛檐走壁橫沖直撞。四只小猙也不甘示弱,都“錚錚”叫著前后左右飛馳而來。
如此一來哪只是什么屬,根本看不出來。我垂眼一霎,想出一個法子,繞開四只小猙速至“木屬”圈,將自己藏在“木屬”天狗頭后。果然四只小猙里有一只瞬間停住了腳步,而在那一剎,我已向著它沖過去,拎起它的尾巴就往天狗嘴里扔去。
“喀喇!”又是一只。
剩下三只小猙見狀,都紛紛后退,相互對視不敢上前。我借此時威風再沖上去想抓一只,卻見它們四散而開,向著不同方向迅速奔逃。三則選一,我順勢抓起頭頂的明言燈,朝著其中一只便扔了過去,只聽得明言燈發(fā)出一聲悲鳴,“砰”撞上一只小猙連燈帶猙在地上滾了兩圈,正巧滾進了一旁的“土屬”圈里。
燈靈沉默著躺在地上,用靈力舉起那只小猙,扔進天狗嘴里,同情地嘆了一口氣。
還剩兩只。
剩下的小猙意識到如果它們再單獨行動,終會被我逐個擊破,竟然回身再次攀上大猙的背,在大猙身上兇狠地沖我呲牙,恃強凌弱。而那只大猙更是朝我露著尖牙,磨爪霍霍隨時準備將我拍死。
我望了眼躺在“土屬”圈里一動不動的明言燈,喚了一聲:“靈君?”
“滾!”得到如此回應。
“靈君好生薄情……”見燈靈不肯再幫我,我只得自己轉了天狗頭溜到大猙的身后,靠近它的尾巴,找準時機抓住它的真尾,在它甩尾之時順勢將我甩到背上,一手一個小猙子,再借大猙想將我甩下去的力將兩只小猙也帶下去,準確落在“水屬”圈上。
一只喂給水天狗,一只喂給金天狗。
最后一線從金天狗眼中射出,整個鎖仙牢底霎時出現一副五行相生相克之相紋,而五行之中的畢方鳥再次四分而開,自空洞中飛出五根五行相應的鐵鎖,丁零作響,捆住大猙的四肢與獸首,硬生生將大猙拖入空洞內。隨著畢方紋盤閉合,鎖仙牢底如八卦盤般開始旋轉,畢方紋被旋轉時的機關打亂,灼熱感也瞬間消失。
在看,正中紋路已經變成了一只展翅高飛的幽昌,二分而開,顯出一排樓梯。
第一層鎖仙牢,運氣好,破。
我如釋重負呼出一口氣,直接跌坐在地上,半晌緩不過神來。
“嚇死我了……”
“嚇死你?本座要是早知道你是芝麻餡的,才不會答應幫你找人!”遠處燈靈怨氣三丈高。
“為什么是芝麻餡?”
“黑??!”
我摸摸索索爬過去給燈靈行了一禮,賠禮道:“是我考慮不周,靈君莫要怪罪。”
燈靈不再理我,我便撿了明言燈,自中間階梯去到下一層。
剛沒入黑暗,只覺得一股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悲痛無比,呼之欲出。隨之而來的是冰冷刺骨的寒意,與上一層烈火如云截然不同。
“停下!”
黑暗中只聽明言燈忽然厲聲喝道:“情況不對!”
接著,我看到下面幽光處,一條巨大如山般的鯉魚擺尾游了過去,一閃而逝,無比眼熟。
第一次見到那鯉魚是在靈渚門凝霜湖下,第二次是“湮魔”獵妖時杏林湖中,第三次竟然是在這玄皞門的仙牢里。
我本以為它是什么千年萬年的妖物,道行頗高,心懷鬼胎來無影去無蹤,在人世間自在逍遙,卻不想如今它竟跑到這古神的仙域中,在仙牢層層機關之下來去自如,絲毫不畏懼。
好在那鯉魚又只來走了個過場,露個面就躲進了暗處。我才壯了膽在明言燈的燈光下,一步一個臺階往下摸索。
走了數十階,腳下突然“咔啦”一聲碎響,我默默把腳收回來,十分抱歉地低頭看過去,見方才我落腳的地方有一小灘晶瑩的碎粉,映了明言燈的燈火,正從不同角度顯現出斑斕的色彩。
“冰?”
雖說這二層滅仙牢寒氣透骨,卻也不到凝水成冰的程度,何況這透明的石頭表面坑坑洼洼,不像被流水侵蝕的痕跡,倒似樹長枝椏蘑菇開傘般畸形生長而成。
沿著石階再往下看,大大小的透明石頭零落一地,我看著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不是水晶洞窟,這石頭沒有水晶那般光滑堅硬,也沒有水晶的光澤。
思考間,卻聽鐵鏈拉動的動靜,“咯咯咔”之后再無響動,半晌潮濕的空氣里傳來燈靈的抱怨:“不行,機關燈卡住了。”
我的第一反應是仙牢年久失修,再精細的機關也會有銹跡斑斑的一天,便安慰燈靈道:“人有輪回物有興衰,它年紀大了,就讓它休息一下。”
“仙牢機關純寒鐵所筑,萬年不腐,若不是那里出了問題,機關絕不會失靈?!?p> “既然如此,什么都看不見,”我踢開地上的石頭摸到燈靈身邊,嘴角一勾提議道:“直接跳過吧!”
“哼,想的美!本座不是燈嗎?過來!”
燈靈即沒有手也沒有腳,單一個明言燈的外殼,卻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扯了我的領子,隨隨便便就把我拎到了一個圓形的臺子上。
臺子以寒鐵鑄成,寬可容四人盤膝而坐,臺子中間擺了一張血玉棋盤,橫豎各一十九道,左右各擺以一血玉棋罐,罐中黑白子將滿未滿。棋盤一側盤坐著一無面木傀儡,手執(zhí)白子,木首低垂,似凝望盤局思而不解。
然血玉棋盤上已有一副殘局,白者于角圍黑,黑者有二陷入死局,余四黑者皆在白圍外,若黑再錯一子,則被圍二者必亡。
“解局!”燈靈如是說。
“我……不會?!?p> “一子四氣,連者可通,氣絕則亡?!?p> 我看了棋局半晌,沒有底氣道:“下錯會怎么樣?”
“下錯?”燈靈語氣突然一轉,看好戲似的一聲“呵”道:“抬頭看看,你看見四周墻壁上的‘金翅陣’了嗎?九萬九千根針羽,瞬間齊發(fā),定讓你一點痛苦都沒有,直接解脫。”
我蹙眉幽怨地往周圍環(huán)視,背上透出絲絲寒氣,頭頂雖一片漆黑不見他物,卻依舊能感受到金石之氣的生冷凌厲。
“豈不是……和下雨一樣?”
“就是這樣,有些人連氣都沒喘完就死了。你瞧那棋盤,原本可是上好的白羊脂玉,只不過日積月累沾了血色,才變成這副血玉的模樣?!?p> “你不救一下嗎?好歹都是好心來救人的。”我說這話,其實只是私心想問問她會不會救我。
“人家都是一個人靠本事進來的,哪像你什么都不會還要本座領著?”燈靈嘲諷道,“本座該幫的都幫了,不該幫的我定不會插手,生死由命,看你運氣咯!”
事已至此,已無退路。無論再如何恐懼,鎖仙牢我已過,再過一關,便是盡頭。給我的時間不多了,能不能成功,能不能還上七澤欠的人情,能不能讓我見穆爻最后一面,都在這棋盤上。
我抖著手攏袖,抖著手指夾了一顆黑子,“不……不就是救兩顆棋子嗎?我還要救人,順手救兩顆棋子又能怎樣?它沒有氣,給它一口氣就是了。”
“啪!”黑子落盤,不正不偏,正好落在兩顆白子中間,三顆黑子相連,將一顆白子逼入墻角。
“咔……”我下棋觸動了機關,棋盤旁的木傀儡忽然抬頭,抖下一頭灰,抬手“啪!”將我的黑子截住。
木傀儡無目無眼,為何知道我會在此落子?難不成百年之前高臨仙人,早將所有的落子可能,都算入了這一方小小的棋盤之中,三百六十一種落子法,便有三百六十一種對策,三百六十一之后又三百六十,如此一來,局勢成千上萬,變化無窮。
簡直是……天工之作……
前路被堵,此時若退讓,便可保住多數再開疆擴土,代價則是犧牲被圍在白棋里的二子。然白棋這一堵,倒也把自己的前路堵死了,要想再走只能掉頭,打道回府。
我夾著棋子懸在空中半晌,偷偷看了“面無表情”的木傀儡,試探性斷了白棋的后路,同時讓圍在白棋里的兩個小可憐喘了一口氣。
此時白棋已處劣勢,若是不自救尋找其他出路,我便能將它們圍住。不出所料,白棋一招逃出生天,讓我的小算盤直接沒了數。我不甘心便又在其前方落子,將四顆白棋反圍起來。
我以為最好以和棋收官,但白子依舊不依不饒要將我引上歧路,如此一來心,要救那兩顆黑子,就只能將左側四顆白子全都殺掉。
再落子,白棋緊隨之,卻不想再看全局,白棋不知何時圍成了一個方正,將棋盤上的黑子悉數包圍,正正好好一個抽象的“固”字。
“固”,困于牢中,只知古法,不知變通,一念而深,不知悔改,一往而前,不顧后果。高臨仙人到最后,竟是要嘲笑我“冥頑不靈”,太過固執(zhí)。
“您不要太過分了啊……”
我本想最后一子落,將白子中的兩顆黑子救下,手方移到棋盤上,忽聞水聲隆隆,湍流激蕩,倏忽一條巨大的藍色鯉魚從地下躍出,它似靈虛所化沒有實體,周身藍火纏繞,雙鰭如翼,尾擺如帆,擺尾間帶起風浪如嘯,拔山倒樹,直沖向我坐的這方寒鐵之臺。
“哐!”
棋盤被掀出去數十米遠,棋盤上的黑白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最為慘烈的木傀儡直接被撞到墻上的暗器門里,穿了個透心涼。
奇怪的是,鯉魚竟然直接穿過我的身體,而我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不等我回過神,又是“噌!”一聲,四壁墻上瞬間翻出無數的小型箭弩,每個弩上都有一根蓄勢待發(fā)的金色羽狀細針。眾弩一出暗匣,立即調好角度,無一不眼神極好地瞄準了我。
我只有一個念頭:該死的魚!
“咔嚓”金翅陣起。
一瞬間,我?guī)缀跄芡昝李A料自己死狀,所謂回光返照。
“咔啦!”
“啪嗒……”
“啪嗒噠噠噠……”
沒有什么萬箭齊發(fā),只有透明的石頭接二連三滾到我的腳邊,像是得到了召喚,在地上翻滾摩擦,不斷匯集而來。
接下來,我只覺得自己腳下一空,自己連著各種散落在臺子上的東西一起落了下去。
“噗通……”
水,冰冷透徹的水,比嚴冬的風雪還要刺骨,像是要奪去人的意識,將人完全吞噬。耳旁是水波的轟鳴,模糊的隆隆聲,沒辦法呼吸,就連隨后一口氣,都在剛才的掙扎中化為泡沫離我遠去。
我想起了獵妖落水時的那種痛苦,比起現在不知道要減輕多少倍。
朦朧中,我感覺身后有什么東西托了我一下,將我向上托起,托出水面。
“哈……咳咳……”
出水的一瞬間,我瞬間清醒,忙抓住附近的石鏈子,往邊緣攀過去。
再回頭,水里一片寂靜什么都沒有。藍色的池水從底部透出清亮的光,照得整個頂部都微波漾漾,許多的白色石鏈自頂部深入水中,沒入底層的光亮之中。
處了水池再無他物。
我可能掉到第三層寒水牢來了。
我攀上岸邊,坐著定了定神,才絕方才的一出又一出是如何驚心動魄,險象環(huán)生。
我差點就死了??!四長老雖說我不看重我的命,但是死的過程還是很怕??!很痛的??!
“丫……頭……”
燈靈托著長音從洞口落下來,在水面上轉了一圈,十分滿意地嘆了一口氣,一轉眼看見我,就是一驚,“喲,還活著吶!”
“靈君好像特別希望我死啊……”我表示不滿。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燈靈一邊干笑了幾聲,一面岔開話題,“你運氣不錯嘛?!?p> “這種魚運,送你好了?!蔽覠o奈道。
燈靈聽罷,柔媚的女聲忽然一沉,帶起一股肅然:“你可知,它是救了你?”
我愣了愣,抬首看燈靈。
“這棋局,照你那個下法,盤迷局雖解,但還是會觸動機關?!?p> “可……不是只要救下那兩顆黑子,就能……”
“誰告訴你要救那兩顆棋子?”
一語點破,我剎那醒悟。
因為想救穆爻,所以我先入為主地認為,我要救下那兩顆黑子才算是破解之法,面對高臨仙人的勸告全然聽不進去,最后迷局隨解,自己卻被圍困其中,自顧不暇。
“你只有犧牲那兩顆黑子,機關才不會發(fā)動,而你偏偏固執(zhí),好在金翅陣也卡了殼,讓你撿了條命。”
“高臨仙人用棋局勸我放棄穆爻,勸我自保往回走,不要在困在自己的感情里,畫地為牢,送了性命。可我與穆爻,除了七澤的恩情,沒有其他情分,我又怎會被困?。扛吲R仙人太杞人憂天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燈靈一動不動浮在我面前,微弱的藍光明滅不定,似繁星忽遠忽近,與長空璨然。
許久,她似乎開玩笑般來了一句:“你的心不痛嗎?”
我對穆爻是不是有別的心思,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打死都不會認。
或者說,我不敢認。
與其知道自己一廂情愿圖添悲愁,終日惶惶不得安生,倒不如就當做沒有得好。也不會,給他人添麻煩。
沒有結果的事,最好連“開始”都不要有。
“不痛,”我盡力將自己撇清,“我身正不怕影子斜?!?p> “管不了你,”明言燈又閃了閃,自我眼前慢慢飄遠,最后在池子的正中心停了下來。
“這池子是第三層寒水牢的入口,寒水牢水取自西海鳳麟州,古稱弱水,鴻毛不浮,不可越也。卻能麻木人的手腳,消磨人的意識。你再看水下的梵生藤,生自陰暗,但能發(fā)出堪比日月的光輝,人們以其向光而近之,卻不知其枝條上皆是劇毒,毒腐其骨,一觸即亡。”
池底的光我是看見了,但我看了很久,卻沒有看到她說的什么梵生藤。或是藤蔓太耀眼,從水面上看融成了一片。
我不自主地去揉干澀的眼睛,一揉之下,我突然發(fā)現,并不是梵生藤太亮,而是我右眼上的靈石片,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失落,無處可尋。
“??!”
“怎么了?”燈靈聽到我的呼聲,飄過來問我。
我捂著自己的眼睛,愣了半晌,輕聲道:“靈瞳,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