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敗寇的道理在人類社會和自然界都亙古不變,競技場上也同樣逃不開這樣的法則。
剛才還為巴爾斯瘋狂吶喊的民眾,此時都轉頭加入了慶賀海力布奪冠的隊伍。
比賽場地里那灰頭土臉、還未起身的亞軍,早已無人問津。
“廢物,就知道指望不上你。”
雖然嘴里罵罵咧咧,但蒙克還是來到他的心腹愛將身邊,扶起了狼狽不堪的巴爾斯,幫他撣去衣服上的塵土。
巴爾斯受寵若驚,連忙跪地抱拳道:“讓大王子失望了,屬下罪該萬死。”
“也罷,海力布這個毛頭小子年少氣盛,行事沖動,總有收拾他的機會!”蒙克忿忿的撂下一句狠話,干瞪著眼看著被眾人扛在肩上游行的海力布無可奈何。
而海力布此時也發(fā)現(xiàn)了場地內(nèi)窘迫不堪的巴爾斯和哥哥蒙克,翻身落地,興沖沖地來到他們身邊。
“巴爾斯,你還欠我一樣東西吧?”
海力布提問的口吻不容質(zhì)疑,縱使巴爾斯心中一百萬個不服氣,輸?shù)袅吮荣愐仓荒苋虤馔搪暋?p> “不煩二王子動手。”
巴爾斯說罷氣鼓鼓的就要抽出匕首去割頭頂?shù)陌l(fā)髻,卻被蒙克抬手擋下。
“哥哥,我這博克冠軍,你是不服氣嗎?”
看見蒙克似乎又要作梗,大獲全勝的海力布態(tài)度也開始變得不那么謙虛友好。
“呵呵呵,哪能呢,我弟弟天生神力,勇奪桂冠,實至名歸啊?!?p> 蒙克陰陽怪氣的答道。
“巴爾斯是個粗人,冠軍的戰(zhàn)利品,還是哥哥親自幫你拿吧!”
說完蒙克手起刀落,巴爾斯的發(fā)髻應聲被割下。
“我還以為哥哥遺憾未能參賽心有不甘。要不,你我兄弟再比試比試?”
聽聞此話,蒙克的眼角不自覺的抽動了幾下,他感覺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但礙于此時的情境,還是尷尬的擠出笑容。
“我看還是免了吧,要是我不小心失手贏了弟弟的發(fā)髻...我這個大哥怎么能繞了你成人慶典的興致呢,哈哈哈哈...”
輸人不輸陣,蒙克還想嘴硬地回擊海力布一番,但這蒼白無力的挑釁只能遭來眾人無情的嘲諷。
“沒人能打敗海力布割下他的發(fā)髻,蒙克就會騙人?!?p> “就是就是,害不害臊,羞羞羞,掠~~~!”
兩個少不更事的圍觀小男孩一點也不留情面,奶聲奶氣地吐槽完蒙克,扮著鬼臉一溜煙跑開了。
在一陣陣的哄笑聲中,大家又抬起海力布繼續(xù)游行慶賀去了。
“海力布,總有一天你會為現(xiàn)在的囂張付出代價!”
感覺自己被羞辱得體無完膚的蒙克面色憋得鐵青,又無法當眾發(fā)作,只得帶著巴爾斯灰溜溜地消失在角落里。
這一次兄弟倆的交鋒,他輸?shù)靡粩⊥康亍?p> 哈沁站在伊勒德的身邊,還未從剛才驚心動魄的決賽氛圍中緩過勁來,她輕輕靠近夫君的臂膀,忍不住夸贊起兒子今天的表現(xiàn)。
“咱們的孩子終于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哼!花拳繡腿,嘩眾取寵,那小子還嫩著呢!”
伊勒德對海力布的表現(xiàn)好像并不滿意。
“別太苛求他了,畢竟...”
哈沁還想替兒子說幾句好話,不想伊勒德直接擺手打斷了她。
“日落之前,讓他來我的營帳。”
大汗說罷轉身拂袖離去,似乎有些不悅。的確,從博克比賽開始之后,居高臨下見證全部過程的伊勒德幾乎都沒有露出過一絲笑容。
哈沁原想叫住丈夫,剛要開口卻又把話咽了回去,她明白身為大汗的夫君一定有自己的用意。
游行中的海力布遠遠看見了觀禮臺上的母親,用力地朝她揮手呼喊,興奮的情緒溢于言表,哈沁臉上露出笑容沖著兒子點頭示意,肚子里卻為丈夫?qū)τ趦鹤咏逃倪^分嚴苛心有不平。
狂歡持續(xù)了整整一下午,整個部落沉浸在四溢的美酒佳肴的香氣中。人們舉杯暢飲,無話不說。在馬頭琴悠揚激昂的琴聲里,來自不同部落的男女老少親密無間的并肩起舞,引吭高歌。
歡樂祥和的氣氛感染著在場的每個人,大家恨不得把這醉人的喜悅傳遍無邊的烏珠穆沁草原。
夕陽西下,天色漸晚。熱鬧的部落絲毫沒有要結束狂歡的意思。
微醺的海力布還貪戀著當下的美好,忽然想起母親哈沁的囑咐。對于父汗的要求不敢有絲毫怠慢,他趕緊整理了一下蒙古袍上的褶皺,快步來到父親的營帳。
年輕的海力布顯然還沒從狂歡的興奮中回過神來,興高采烈地掀開父親帳房的門簾。
“父汗,您找我?”
伊勒德背朝著兒子,沒有說話,而是氣定神閑地端起鑲著銀邊的木碗,喝下一口冒著熱氣的奶茶,淡淡的說。
“隨我一起出去轉轉吧?!?p> 說罷放下木碗,拿起架子上掛著的騎射服,海力布趕緊過來攙扶父親幫助他更衣,隨后乖乖跟著伊勒徳步出了帳外。
父子二人來到馬廄,牽出各自的坐騎,翻身上馬后,便沿著馬廄后面的小路,避開熱鬧的人群,不一會兒就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部落的大門。
一路上伊勒徳都一語不發(fā),保持著沉默。海力布完全弄不明白他老人家這個時候帶著自己出門,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不過既然猜不透父親的心思,海力布索性也就閉上嘴,緩緩與父親策馬并行。
兩匹高頭駿馬沿著緩坡越走越遠,來到了烏珠穆沁草原上的一片高原草甸之上。
此時山下蜿蜒流淌的河水在夕陽的照射下泛著粼粼波光,遠處河邊的部落炊煙裊裊,已亮起了點點星火。
狂歡人群的喧囂聲早已聽不見,四周只有群山在金色的余暉中巍峨聳立,讓人心神寧靜。
父子倆仍是一路無話地騎行了良久,共同沉浸在這絕美的景色里,終于伊勒徳先開口了。
“真是百看不厭的景色啊?!?p> “父汗,現(xiàn)在時節(jié)還有些早,孩兒記得春末夏初交替之際,登高所見的景致才最出名吧?”
海力布忽然想起來小時候,父親就時常和母親一起,帶自己到這片草甸上賞花。那是他最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滿是溫馨的記憶。
“是啊,都說烏珠穆沁草原的夏天最美?!?p> 伊勒德頓了頓,似乎也在回味和幼年海力布共享天倫的日子,但又話鋒一轉。
“不過,年紀大了,我卻覺得春天的景致才最叫人喜歡?!?p> 海力布有些不解:“春天?是因為萬物復蘇,到處都充滿了生機?”
“現(xiàn)在反應倒挺快。”伊勒德笑了笑,繼續(xù)說道,“今天早上怎么這么糊涂!”
海力布終于聽出了父親話里有話,心想該來的還是要來,嚴厲的父親早晚還是會因為自己犯的錯誤教訓自己。
“父親還在為我擅自外出的事生氣嗎?”
海力布小心翼翼地附和著伊勒德,想試探父親心中對于自己行為嚴重性的衡量尺度。
“呵呵,擅自外出?”伊勒德笑出了聲,“瞧你那點出息,愚笨?!?p> “不是這件事?”海力布被弄得有些不明就里。
“偶爾貪玩不打緊,要說你這打獵上癮的毛病,真像極了我年輕的時候。”
“真的?”
“哼,你以為你手里上好的烏木牛角弓是誰傳給你的?!?p> 伊勒德瞇著眼睛,輕捻花白的胡須,字里行間透著一股驕傲。
海力布很難想象,不茍言笑的父親也有貪玩偷懶的時候,不禁泯然失笑,但又想起父親仍未解釋自己糊涂在哪兒,繼續(xù)發(fā)問。
“那父汗是為何事動怒呢?”
伊勒德收起了笑容,神情嚴肅的反問海力布。
“你可知道你射死的是頭母狼?”
“當時事發(fā)突然,孩兒不曾留意?!?p> “這不是借口,春獵不殺雌獸,老祖宗留下的《獵場扎撒》難道你都忘了?”
伊勒德看海力布沒有認錯反省的意思,不禁加重了語氣。
“孩兒不敢,可這狼,是危害部落的惡獸啊。”
海力布依然覺得自己是在為部落的民眾除害,心里有些委屈,低下頭不再看著父親。
伊勒德并沒有要繼續(xù)訓斥兒子的意思,開口教導海力布。
“長生天創(chuàng)造萬物的時候,眾生平等,并沒有善惡之分?!?p> “虎豹財狼,難道還有善類?”
“你我為人,就敢保證這射出去的箭,從無惡念嗎?”
海力布被父親的問題難倒了,身為獵手的他從未仔細考慮過這生殺間的是與非,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孩子,老祖宗傳下來的訓誡,定要謹記,才能讓草原生生不息?!币晾盏碌目谖亲兊弥饾u平緩,“滄海桑田,因果循環(huán),所有的輪回都終將回歸于平衡,我們,還是不要破壞的好?!?p> “父汗教訓的是,海力布記住了?!?p> 似懂非懂的海力布點點頭,還在慢慢品味父親的教誨。
“你呀,想要坐上烏珠穆沁草原的王位,光憑著下午那些雕蟲小技,可是遠遠不夠的?!?p> 看著眉頭緊鎖的海力布,為了緩和氣氛,朝兒子打趣道。
海力布一聽,連忙抬起頭頻頻擺手,腦袋搖得好似一只撥浪鼓。
“父汗!我可沒想過這些事。”
就算神經(jīng)大條如海力布,也知道王位繼承人選的事非同小可,豈能胡言亂語,隨意玩笑。
“怎么?下午在博克比賽里,耀武揚威的割下那些發(fā)髻的時候,可比現(xiàn)在不可一世得多啊!”
伊勒德卻并不打算扯開話題,連珠炮似的調(diào)侃手足無措的兒子。
“您又取笑我?!?p> “讓你哥哥當眾出丑,很過癮吧?!?p> 海力布覺得父親在為自己羞辱哥哥的事情生氣,開始后悔起下午有些出格的舉動來,其實這不是他的本意,但一沖動血往頭上涌,難免會失去控制。
“孩兒行為的確失當,晚些就去向蒙克哥哥賠罪?!?p> “賠罪?蒙克那小子素來張揚跋扈,吃點苦頭正好學會夾緊自己的尾巴?!?p> 伊勒德說的話很是出乎海力布的意料,伊勒德見兒子介于自己大汗的身份過于拘謹,為了讓氣氛更加輕松,沖海力布狡黠一笑。
“海力布,現(xiàn)在只有我們父子,不必拘束。”說著像孩童打鬧般,用馬鞭捅了捅海力布的肩頭,“老實說,勇奪滿貫的感覺不賴吧?”
“是挺不錯的?!焙AΣ急焕项B童似的父親逗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和父汗您在草原上創(chuàng)下的豐功偉績相比,孩兒的成就何足掛齒?!?p> “呵呵呵呵,算你還沒失了心智?!?p> 伊勒德對海力布此時還能保持謙虛很是滿意。
“我在你這個年紀,早已為了統(tǒng)一各部落的大業(yè)拼殺多年,割下的,又豈止是區(qū)區(qū)幾縷發(fā)髻...”
伊勒德說到一半,停頓了一會兒。
“那時候的草原,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平靜...”
大汗的思緒好像被拉回了金戈鐵馬的往昔歲月,不再說話,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父親、父親,您沒事吧?”
看著年邁的父親兀自恍神,海力布有些擔心他日漸孱弱的身體。
“不礙事,不過是想起了些陳年舊事?!?p> 伊勒德擺擺手,很快從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走了出來,重整精神道。
“對了,孩子,你知道如何才配得上讓大家心悅誠服地稱你一聲草原之王嗎?”
“我猜一定不是成為博克冠軍?!?p> 海力布生怕父汗再次尋自己開心,趕緊放低姿態(tài)主動認慫。
“哈哈哈哈,當然,用蠻力割下再多的發(fā)髻,你征服的,也只是大家對你的恐懼而已。要想讓草原擁有長久的繁榮與和平,還得多用用這兒?!?p> 伊勒德邊說邊抬起馬鞭指指海力布的心臟。
“用心?”
“對,面對所有的問題和困惑時,記得先問問自己的內(nèi)心。我金戈鐵馬半生,在殺伐不斷中苦苦尋找治理草原的方法而不得?!?p> 伊勒德向兒子敞開心扉。
“幸而長生天庇佑,讓我在迷茫困頓中遇見你的母親,直到她來到我的身邊,才讓我學會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大汗,希望你能比我更早開竅?!?p> “烏珠穆沁有父親就夠了,我才不要做大汗。”
雖然伊勒德不斷的苦口婆心,可海力布并不愿輕易觸碰這個話題。
“我總有老去的一天,看到山下的部落了嗎,他們需要合格的首領?!?p> 伊勒德語重心長地繼續(xù)道。
“還有茫茫烏珠穆沁草原上散落的諸多部落,人們不能沒有賢明的大汗。”
“父親就是最了不起的大汗!”
海力布不愿面對父親的衰老,竟有些著急起來。
“別急著下結論,長生天自會安排好一切的。”
伊勒德知道不能再無休止地給兒子壓力,放棄了向兒子繼續(xù)灌輸?shù)哪铑^。
“長生天會保佑您長生不老!”
而海力布還在置著看似幼稚的孩子氣,不禁逗樂了伊勒德。
“哈哈哈,傻小子,看來你的成人慶典辦的還太早!天快黑了,回去吧?!?p> “駕!”伊勒德冷不丁縱馬向前飛奔,微駝的脊背好像也瞬間挺拔起來,如年輕時一樣矯健威風。
海力布還沒反應過來父親的調(diào)侃,愣在原地半晌沒有挪動位置。
遠處傳來父親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
“難道你這賽馬冠軍也只是徒有其表、浪得虛名?”
海力布聽出了父親語調(diào)中的戲謔和挑釁,嘴角不禁又露出自信的微笑。
“駕!”海力布夾緊馬鞍,猛地一甩馬鞭,縱馬追上伊勒德,父子二人在夕陽余暉下的草原中肆意馳騁。
而天空中一只金雕盤旋注視著他們良久,長嘯一聲后,展翅往火紅的晚霞中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