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初夏的時節(jié),湛藍的天空不帶一片云彩,但頭頂?shù)年柟鈪s并不那么
熾烈。蒙克到現(xiàn)在還記得和伊勒德同乘一匹高頭駿馬時,貼著父親胸膛的后腦,能清楚地感受他深沉呼吸的起伏。
同行的小伙伴們坐在隨行的勒勒車里,眼巴巴地看著隊伍最前列的蒙克,只有羨慕嫉妒的份兒,誰讓他是奇源部落首領(lǐng)的兒子。
前往奈曼的路途遙遠且漫長,但一路上不停變換的景致和風(fēng)光,都讓從未離開家的蒙克覺得無比新鮮。
每每經(jīng)過一個部落,總有當(dāng)?shù)氐念^領(lǐng)帶著部落的民眾熱情地接待伊勒德一行,大家都想親眼一睹這個在烏珠穆沁草原炙手可熱的新偶像的風(fēng)采。
甚至路遇吟游的歌手表演時,都能聽到一些傳唱伊勒德英勇作戰(zhàn)的歌謠。蒙克第一次感到以父親為榮,從心底里期望自己長達后也能像他一樣成長為人人敬仰的勇士。
隨行的伙伴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快點抵達目的地,早日看見傳說中富庶強盛,熱鬧繁華的奈曼部落。而蒙克則有另一番小私心,他希望這段和父親并肩而行的旅行,永遠都不要結(jié)束。
在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旅途勞頓后,伊勒德一行終于抵達了奈曼部落。
即便如此貪戀路程上的美好,少年蒙克也不得不被奈曼的盛極一時驚掉了下巴。從初入奈曼領(lǐng)界的那一刻起,大汗?jié)M都拉的親衛(wèi)鐵騎便沿著草原路的兩旁整齊列隊,夾道歡迎他們這些奇源貴客的到來,禮賓的人數(shù)居然一直延伸到部落的主入口。
騎士們身穿烏金鎧甲,矯健威武,人人手持著彎月長刀,鋒利的刃口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明晃晃的寒光。而他們身下所騎的戰(zhàn)馬,則各個雄健挺拔,馬背上披著的甲胄,也都用精湛的工藝裝飾著細膩的花紋。
伊勒德臨行前特意從馬場里精挑細選的奇源馬匹,對比之下,竟無一不比奈曼戰(zhàn)馬矮上半頭。
滿都拉昭然若揭的下馬威起到了效果,包括伊勒德在內(nèi)的奇源勇士都體會到了與草原霸主間巨大的差距,他們原本信心滿滿的那些,自認能與強大的奈曼平起平坐的軍事資本,在顯而易見的硬實力面前,被消磨得蕩然無存。
而奇源引以為傲的水草豐美,牛羊成群,在奈曼應(yīng)有盡有的豐富物產(chǎn)的對照下也自然而然的相形見絀、不值一提。
還沒從數(shù)量夸張的迎賓鐵騎陣列中回過神來,下馬踏入奈曼部落主入口的蒙克便再次被強行刷新了自己年少無知的世界觀。
他從未見過這么多的營帳駐扎連結(jié)在一起,一眼望不到邊的白色帳房根本無法計算出具體的數(shù)量。而隨手路過,可能屬于某個奈曼貴族的營帳,其規(guī)模就遠遠超過了父親居所的幾倍大小。
在奇源,只有祭祀長生天的節(jié)日里才能聚集起來的市集。奈曼竟在不同地方分散著數(shù)個,而且天天開市。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商品,琳瑯滿目的擺放在不同攤位的顯眼位置。
肥美的牛羊、華麗的服飾、奪目的珠寶一一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無不叫人嘆為觀止。其中,甚至還有紅發(fā)碧眼的外邦商販在用蒙克聽不懂的語言,叫賣著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五彩寵物飛鳥。
市集里時時刻刻都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少年蒙克不由自主地被這身臨其境的奇妙體驗吸引了注意,下意識的撒開了父親的手,想更近距離的感受奈曼集市的熱鬧非凡。
“蒙克,快跟上。”
伊勒德趕緊把沒見過世面的兒子從失態(tài)的樣子中喚了回來,雖然他自己內(nèi)心也在努力克制著大開眼界的興奮。
“滿都拉大汗已在前方營帳恭候多時,伊勒德首領(lǐng),請吧?!?p> 陪同的使節(jié)抬手指引著方向,伊勒德他們終于抵達了奈曼的心臟地帶。
滿都拉的王汗金帳比剛才來時見過的所有貴族營帳都要龐大奢華,白色油布圍成的幕墻一塵不染,如同雨后晴空的云朵般純凈無暇。金色的帳頂十分惹眼,在日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輝,從極遠的山頭上也能輕易望見。
伊勒德一行人步入了帳內(nèi),室內(nèi)并不昏暗。大帳幕墻上支起了眾多的采光通風(fēng)的窗戶,已經(jīng)足夠敞亮。
而金帳內(nèi)頂?shù)牧荷?,還用一幅巨型鐵架吊起了百盞油燈,照亮了內(nèi)部的每一個角落。
在這能容納近百人的寬敞空間里,大汗和他的重臣貴族們依次而坐,中央的空地上,衣著華美、妝容精致的女子在樂師的伴奏下翩然起舞、身姿裊娜。
看到等待已久的貴客現(xiàn)身,滿都拉從披著整張虎皮裝飾的座椅上站起了身,滿臉堆笑地朝伊勒德的方向走來,腳步生風(fēng)、精神矍鑠,完全沒有老態(tài)龍鐘的羸弱,舉手投足間都能依稀看出盛年時號令草原的王霸之氣。
“哈哈哈哈,久仰奇源伊勒德有曠世之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滿都拉爽朗的笑聲響徹大帳,雙手緊握伊勒德的手臂,不住的打量這個在極短時間內(nèi)率領(lǐng)部落崛起的奇源首領(lǐng)。
“大汗過譽了,今日得見奈曼盛況,才知從前孤陋寡聞,慚愧慚愧。”
伊勒德深知現(xiàn)階段的自己和奇源根本不是奈曼的對手,趕緊抱拳行禮、放低姿態(tài),不敢再像路途中那般傲氣外漏、目中無人。
“不必自謙,你我都是人中騰龍,心意相通,我看得出來?!?p> 滿都拉繼續(xù)交口稱贊著伊勒德,但話語中蘊含的深意讓伊勒德不由自主地趕到一絲寒意。
“荒蠻小部豈敢與草原雄獅相提并論,大汗抬愛我奇源了?!?p> “哎~~,我滿都拉閱人無數(shù),豈有看走眼的時候。”
滿都拉拍拍伊勒德的肩膀,笑著繼續(xù)道。
“賢侄過分謙虛,難道是名不符實,心虛掩人耳目,”說著滿都拉突然話鋒一轉(zhuǎn),“還是有刻意隱埋雄心壯志之嫌啊!”
伊勒德聽聞此言,驚出了一身冷汗,不知該如何接話。坐席間推杯換盞的賓客們也未曾料到大汗會如此的開門見山,一時間樂偃舞止,喧鬧的帳內(nèi)頃刻變得無聲無息。
奇源隨行的部從甚至有人已經(jīng)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下,暗暗握住了佩刀的把柄。
“哈哈哈哈哈哈~~~!”
滿都拉見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忽然兀自仰天大笑起來。
“我見奇源貴客車馬勞頓,想借玩笑舒緩心神,不想?yún)s弄巧成拙,賢侄不必在意,稍后滿都拉自會在席間罰酒,向諸位表示歉意!”
大汗自顧自的解釋,帳內(nèi)尷尬的氣氛才逐漸消融,心都提到嗓子眼的伊勒德才敢松下一口氣。
而他身邊的少年蒙克卻為父親剛到此地就平白無故地受辱義憤填膺,捏緊稚嫩的拳頭梗著脖子怒視滿都拉。
蒙克稚氣未脫的樣子吸引了滿都拉的注意,他彎下腰摸摸蒙克的腦袋,微笑著發(fā)問。
“這虎背熊腰的奇源小勇士,是何人?。俊?p> “回大汗,此乃犬子蒙克?!?p> 伊勒德怕兒子年幼口無遮攔,趕緊替他回答。
“虎父豈有犬子,日后必成大器,我說的對嗎,蒙克?”
滿都拉看著蒙克的眼睛,再次意味深長提問道。
“回稟大汗,他日我定要父親那樣建功立業(yè),也被吟游樂手傳唱四方?!?p> 天真的蒙克回想起一路來的所見所聞,不假思索地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
伊勒德暗暗叫苦,方才逃過一劫,不想蒙克此時卻又來添亂!
“豎子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亂語,是伊勒德管教無方,還請大汗恕罪!”
伊勒德連忙作揖請罪,生怕局面又會發(fā)展到不可收拾。
“童言無忌,何罪之有?哈哈哈哈哈哈~~!”
滿都拉被蒙克的回答逗得開懷大笑,帳內(nèi)席間眾人見大汗心情大好,也都跟著撫掌哄笑起來。
“不知大汗此次召我奇源前來奈曼,是有何要事商議?”
伊勒德看滿都拉似是徹底放下了戒心,想借此時機探探虛實。
“誒,英雄相聚,豈能被閑雜事務(wù)打擾。今日只見知己,不談?wù)??!?p> 滿都拉完全沒有要接續(xù)伊勒德的話題,興致好像全都投在了眼前豐盛的筵席之上。他抬起手臂一把勾住伊勒德的肩膀,豪邁地朗聲道。
“來來來,把我奈曼的好酒好肉全都端上來招待尊貴的客人,我與伊勒德賢侄定要開懷暢飲、一醉方休,喝他個痛快!”
滿都拉勾肩搭背地與伊勒德行至王座前,但見一位看上去比大汗稍稍年輕些的智者,身穿法袍,手執(zhí)杖節(jié)立于虎皮座椅旁,雖然須發(fā)皆白,但仙風(fēng)道骨,慈眉善目。與周邊滿臉橫肉,舉止粗魯?shù)哪温F族們格格不入、反差強烈。
眼見伊勒德好奇,滿都拉便招呼智者靠近二人。
“賢侄,我來給你介紹,這是我奈曼,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能通長生天之靈,預(yù)知未來的第一薩滿祭司?!?p> “失敬失敬,在下伊勒德,敢問法師尊姓大名?!?p> 伊勒德從滿都拉的話語中聽出智者的身位地位如此特殊,畢恭畢敬地行禮。
“奇源首領(lǐng)不必多禮,老朽薩滿祭司,莫日根。”
智者平心靜氣地作答,但聲音渾厚,器宇不凡。
“哈哈哈哈,我看二位甚是投緣,莫日根,賢侄在我奈曼就由你來負責(zé)招待,明日起,我部所有領(lǐng)地,賢侄皆可隨意游歷?!?p> 滿都拉說罷,身后的扈從為伊勒德擺好座椅,隨行一干人等皆被賜座分列大帳兩側(cè)。樂聲再起,歌舞升平,美酒佳肴逐一呈現(xiàn),極盡奢華的歡迎筵席就此拉開了帷幕。
席間,滿都拉和屬臣們對于為何邀請伊勒德前來奈曼只字不提,只是一味的拉著他肆意享受這觥籌交錯間的暢快。
許久沒有放縱自己的伊勒德,開始還對這盡心盡力,施地主之誼的大汗熱情感到拘束。但酒過三巡,慢慢不再謹慎的他,說服自己投入到了這場氣氛輕松的狂歡之中,哪怕對于滿都拉到底在下一盤什么樣的棋,心里還有著深深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