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飛魄散?”
伊勒德聽到父親的回答之后感到很是驚訝,他們身處的地方已經(jīng)是遠離人間的幽冥之界,按理說是人們?nèi)ナ篮笞罱K的歸宿,怎么還會有魂飛魄散一說。
“沒錯,我一開始也覺得縱使心有余愿未了,在這游魂界里當個孤魂野鬼也沒什么大不了的?!?p> 父親知道伊勒德沒有明白自己想表達的意思,繼續(xù)解釋道。
“但時間久了我才發(fā)現(xiàn),除了極樂世界和輪回地獄外,還有第三種歸宿等待著我們這些無所依靠的亡魂?!?p> “第三種歸宿?”
在大汗的印象里,人死后去冥府接受判官的裁決,根據(jù)生前善惡所為,不外乎只有升入極樂世界或者墮入輪回地獄兩種選擇,還從來沒聽過哪里會有第三種歸宿。
“是的,相比起第三種歸宿,墮入地獄的亡靈已經(jīng)算是幸運的了?!?p> 奇源老首領(lǐng)再次語出驚人,大大超出了兒子的想象范疇,令伊勒德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我們這些逝去已久的靈魂之所以能夠長期存在于游魂界,除了心愿未了外,更重要的是,在世間還有人對我們心存眷戀?!?p> 父親頓了頓,繼續(xù)把自己所了解到的事情向伊勒德娓娓道來。
“而在夙愿達成前,一旦世上再無任何親友還記得我們的話,那些被遺忘的魂魄便會直接從游魂界中灰飛煙滅,徹底消散?!?p> “徹底...消散?”
伊勒德不斷重復著父親話語中的重點,似乎是想用這樣的方式來說服自己快速認同他的論斷。
“嗯,就像是這樣?!?p> 奇源老首領(lǐng)抬手指向兒子的側(cè)后方,伊勒德轉(zhuǎn)身查看。那是一位衣衫襤褸的老者游魂,看得出須發(fā)皆白的他生前并不富庶,臉上深深的皺紋與穿著的破舊衣裳都無聲地訴說著,老人家最后時光的貧苦與無助。
而此時,那位老者周身散發(fā)的微光好像開始起了變化,漸漸變得越來越明亮。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急切地不斷彎腰,從地上捧起一把又一把的黑砂土,但這舉動并沒有改變?nèi)魏问虑椤?p> 在耀眼的光芒下,老者的身體開始從腳下分解,慢慢消散成了極細的粉霧,如無數(shù)片破碎的紙屑飄散開來,升上半空化為了一縷塵埃。
當他手里最后捧起的那把黑砂土隨著老者的身體徹底消失灑回地面后,一切又歸于了平靜,仿佛世間、地府都不曾有過那人的蹤跡一般。
沒有任何亡魂對方才發(fā)生的事情感到驚訝,大家只是愁容滿面的埋頭于尋找下一捧黑砂土罷了。
“他去了哪里?”
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伊勒德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哪里也去不了了,或許這才是最大的悲哀?!?p> 奇源老首領(lǐng)再次流露出感傷的語氣,即便他自認對于這樣的景象早就習以為常。
“父親...你也會像那老人家一樣嗎?”
伊勒德忽然想到父親還有夙愿未嘗,很擔心他的結(jié)局會步這些游魂們的后塵。
“勒兒不是還記著我嗎?!?p> 父親好像并不擔心自己會魂飛魄散,微笑著安慰伊勒德。
“那父親趕緊將心中的愿望告訴我,好讓兒子替您完成,讓您老人家早登極樂世界?!?p> 伊勒德語氣中的迫切顯而易見,他感知到自己在人世間的時日也無多。內(nèi)心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合格的孝子,而眼下的機會正好能彌補多年來心中對于父親的愧疚。
“不必著急,你可知道所有的游魂們,為何都要去捧這腳下的黑砂土???”
父親舒緩的語氣和兒子的急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不慌不忙又向伊勒德拋出了一個問題。
“孩兒無從知曉,還請父親替我解惑?!?p> 伊勒德從剛才就注意到了亡者們這個奇怪的舉動,只是猜不到他們重復捧土的意義為何。
“想要脫離這游魂界,前去冥府接受審判,必須擁有一件領(lǐng)路的信物。而這信物,就生長在我們腳踩的黑砂土中?!?p> 奇源老首領(lǐng)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為兒子繼續(xù)解釋道。
“很多游魂誤以為自己苦苦尋找它而不得,是因為捧錯了土堆,卻不知是心中的怨念阻礙了它生根發(fā)芽。”
“父親所說的信物究竟是何物?”
伊勒德被父親勾起了好奇之心,忍不住問道。
“等你看到,就自然知道了?!?p> 奇源老首領(lǐng)不肯直接道明答案,反倒還是用問題來引導兒子。
“勒兒,為父問你,你可自認是個合格的首領(lǐng)?”
“孩兒自從坐上汗位,沒有一天敢有絲毫懈怠,一心只為草原民眾能過得更加幸福安康?!?p> 伊勒德覺得身為烏珠穆沁的大汗,自己的作為應配得上稱職二字。
“我不否認你勤政愛民,那這么多年來,為何心中還存有陳年的戾氣,遲遲不肯放下胸中芥蒂?”
父親緊接著又追問道,語氣犀利不容質(zhì)疑。
“血仇無法親手得報,終歸不敢妄稱盡孝?!?p> 伊勒德知道父親清楚他內(nèi)心的想法,索性敞開心扉回答。
“我說過了,你沒有親手殺死滿都拉,不是我困在游魂界的原因?!?p> 看見兒子還未從蒙昧中清醒過來,奇源老首領(lǐng)有點不太滿意。
“那父親到底是被何事拖累?”
“冤冤相報何時了,為父早已對滿都拉不再懷有恨意。長生天掌管著世間眾人的善惡因果,我也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但為父對于勒兒的心性太過了解,知你喜歡將所有壓力一肩攬下,心中積納了太多負重,總有一天會摧垮你的心智?!?p> 父親語重心長地勸解著伊勒德,就像很多年以前,奇源還是個小部落時,父子倆會進行的促膝長談一般耐心。
“替我復仇,勒兒的雙手已經(jīng)沾染了太多無辜的鮮血,我不希望你再苛求自己,他日也重蹈覆轍,成為一個心存遺憾的游魂不知所終?!?p> “所以,父親想要的,只是讓兒子不再遺憾沒有手刃殺父仇人?”
伊勒德若有所思的聽完老父親的話,向他問道。
“不,為父還希望你陪我做一件事?!?p> “父親請說,勒兒一定辦到?!?p> 大汗聽到父親還有其他的事情吩咐自己,頓時雙手抱拳覺得義不容辭。
“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那么嚴肅做什么,過來坐吧?!?p> 老首領(lǐng)說罷整理了一下衣袍的下擺,盤起雙腿,席地坐在了黑砂土上。伊勒德不知道父親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也只得有樣學樣,跟著一起盤腿而坐。
“為父在你小時候,教過你薩滿教超度亡靈的經(jīng)文,勒兒還記得嗎?”
父親語氣柔和地問道。
“孩兒依稀記得。”
伊勒德腦中浮現(xiàn)出父親在自己小時候,帶著他一起在部落的祭壇上,聽著薩滿法師的念誦聲學習薩滿經(jīng)文的畫面。雖然很多年過去了,但記憶力并未衰退的大汗仍然背得出大部分的內(nèi)容。
父子倆沒有再多說什么,各自雙手相疊在腿前,掌心朝上,閉上眼睛,一起開始默默念誦起超度亡靈的經(jīng)文。
伊勒德從前也陪著父親在許多場合為部落里去世的族人祈禱過,雖然當時的他能熟記經(jīng)文里的每字每句,但那些晦澀難懂的語言并不能引起時為少年的伊勒德太多的共鳴。
大汗如何也想不到會有一天,竟以返老還童的面貌,陪著化作游魂的老父親再一次在地府為亡靈超度。這樣的情境令他有著一種脫離現(xiàn)實的虛無感,可不知為何,此時誦讀經(jīng)文的伊勒德胸中卻莫名漾起一股無形的溫暖,融化著他心底深處封凍許久的堅冰。
一段時間后,大汗緊閉的雙目似乎感覺到了點點光亮,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光源竟來自于眼前許多游魂手中捧著的黑砂土。
不知何時,從一捧捧小小的黑砂土堆中,生出了根根潔白無瑕的嫩芽,在頂端結(jié)出一顆骨朵。隨著經(jīng)文不斷地念誦,逐漸綻放成了擁有無數(shù)花瓣的白色鮮花?;ㄐ闹悬c綴的蓓蕾閃著淡黃色的柔光,猶如一盞引路的明燈點亮了捧花人的心房。
“父親,難道這就是你說的...”
伊勒德從來沒見過如此圣潔美麗的花朵,只顧欣賞它的純澈,都忘記把對父親要說的話說全。
“是的,這就是通向冥府的信物,婆娑花?!?p> 奇源老首領(lǐng)也看到了這百花齊放的盛景,嘴角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