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王府中廳。
當(dāng)今天子楚珵韻致清舉,稚氣的臉龐有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冷靜持重。他端坐于上位,頭束發(fā)帶,尚未及冠,右肘擱在檀椅扶手上,將富麗堂皇的王府中廳打量個遍,視線一一掃過廳內(nèi)大紫檀雕螭案,青綠古銅鼎,銅鎏金香爐。
楚岸在旁還施著禮,等候那句吾皇口中的“平身”。
“皇叔不必拘禮,就當(dāng)是尋常侄子來拜見叔父即可。平身,請就座?!?p> 隨行的侍御史,薄玉漠,臉上閃過無聲嗤笑。
這小天子在他手里調(diào)教下,竟也逐漸懂得了些帝王之術(shù),潤物細無聲中悄悄拿捏人。
楚珵為上一代皇子中永王之子,永王序齒行二,湘安王行三。
親手將幼侄扶持上位,這湘安王是王親貴族中,惟一親得小皇帝口諭,可有入朝不趨、參贊不名的優(yōu)待。
同有擁立之功,康平王似坐了冷板凳,沒這個優(yōu)待。
方才,少年天子卻少說也叫湘安王彎身有半盞茶的功夫。
楚岸直起身,面容微有不虞,卻只是轉(zhuǎn)瞬恢復(fù)原樣,快得好像薄玉漠的錯覺一般。
“皇叔如何看秋漫國的小世子薨在我大楚地界?”楚珵開門見山。
“皇上已將此事移交大理寺聯(lián)合刑部督辦。”楚岸答得滴水不漏:“大理寺卿能干又有雷霆之才,想來很快便能破案。”
“破案?”楚珵輕擱茶盞,發(fā)出不輕不重的磕碰聲:“別國世子出行,必是高手環(huán)肆將人護得密不透風(fēng),況且還有我們的人暗中保護。依皇叔看,到底是何人如此膽大逆天,竟敢在王城腳下作祟?毀我大楚與友邦睦鄰關(guān)系?”
兩邦相交,自來一沾命案,便如蒙灰霾,若處理不好,輕則傷了睦鄰關(guān)系,重則一方扯旗動亂,逼得另一方不得不揮刀屠戮鎮(zhèn)壓。
實該慎之又甚。
楚該岸道:“尚未結(jié)案,任何推斷都未經(jīng)驗證,不可輕易揣測?!?p> “是啊。真是個讓人頭疼的事。涉及外事邦交,稍有不慎便能牽涉到戰(zhàn)事上去?!背炄缬兴福骸耙伯?dāng)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秋漫國的使臣都已經(jīng)在路上了,他們消息倒是靈通得很。動作竟然如此之快,派人來找我們要說法,等著興師問罪了。依皇叔看,該叫誰來接待他們?”
楚岸咳了一聲,吃茶不語。
楚珵蹙眉,看向旁邊站著的侍御史。
左摯會意那聲咳嗽大有深意,驟然回頭,垂首吩咐家將再三查探府中內(nèi)外是否有外頭的細作隱匿。
侍御史薄玉漠這時候知道自己該講話了,上前一步。
“還請王爺莫怪下官多嘴。下官既掌侍御史一職,既是對天子言行提醒監(jiān)督,又是掌糾百官及親貴入覲儀態(tài)。陛下在問話,王爺此時似乎不該沉默?!?p> “你的意思是──”楚岸撂下茶碗,淡淡卻不失威儀道:“我哪里御前失儀了?”
“不敢不敢。王爺折煞小人了?!?p> 薄玉漠臉色微變。
楚岸將那茶碗輕輕一放,茶盞竟然不穩(wěn),清淡的茶湯順著棗漆木桌蜿蜒暈開。
“既然不敢,方才圣上都講是尋常家詢,御前答言自是需要謹言思慮才可開口,才算嚴謹御前殿儀,你卻在此處插得什么話?”
“王爺!”
薄玉漠看著那茶湯氤氳熱氣慌忙跪下:“下官失言!失言!還望王爺饒恕──”
楚岸單手一擺,極有眼色的左摯會意,早叫來下人收拾起茶案狼藉來。
“圣上在此,你不去求圣上饒你,求我做什么?”
楚岸站起身來,當(dāng)即已經(jīng)甩了袖子。
“皇上!皇上!”
薄玉漠轉(zhuǎn)而跪向楚珵。
楚珵扭開臉。
叫薄玉漠跟來,可是用來壓楚岸一頭的,卻不想三言兩語倒叫楚岸拿住他的錯處。如此含混過去,他這個一朝天子,還如何接著剛才的話題激將湘安王去會見秋漫國來使?
如此草包,還當(dāng)什么侍御史?
楚岸道:“院中牡丹開得正好,恭請圣上同往一敘前去賞花?!?p> 楚珵正如坐針氈,聞言就著臺階就下,人已站起,“皇叔帶路就好。”
“圣上先行?!背豆Ь赐频揭慌?。
宮門們浩浩蕩蕩跟在楚珵身后。
楚岸見人走開些距離,預(yù)計憑楚珵的耳力能聽到,才轉(zhuǎn)頭面對左摯,音量微有拔高。
“我方才用過的茶具,該丟掉就丟掉。隨意放在桌上都不穩(wěn),茶湯都能撒出來,要它何用!若是被有人之人利用說我褻瀆天威,可就是無中生有,徒生事端了?!?p> “是?!弊髶磻?yīng)著退下了。
楚珵仍在拂花,不動聲色,表情隱晦藏于眼底。
跪著的薄玉漠,便被小皇帝如此丟在了無人中廳。
薄玉漠癱坐在后腳跟上,滿眼悵然。
小皇上的御人之術(shù),怕是有的熬,準確說與湘安王比,且差得遠,有得熬。
宮人們遠遠守著。
楚岸稍退楚珵半步,以示尊卑有別,兩人如此錯肩,于飽滿雪白的花海之中緩緩而行。
楚珵輕輕撫過一朵花瓣層疊的高枝,不想花徑上有刺,揪得一下扎進去,指腹間早有血珠就蹭蹭冒起來。
楚岸波瀾不驚:“臣馬上為圣上宣太醫(yī)?!?p> “花刺而已,哪里就這么大驚小怪了。又不是女子弱不驚風(fēng)?!?p> 楚珵接過旁邊貼身太監(jiān)遞過來的白娟,草草擦了一下。
“此來不為其他。倒還有一件,皇叔請求賜婚一事?!?p> 終于說到正事上了。
“皇叔身份尊貴,正妃亦是需要王侯貴勛達懿淑女,才配得上皇叔。”
楚珵丟了那白絹。
小太監(jiān)忙不迭去半空撿,好險沒將圣上‘落紅如梅’的點滴血跡給沾染上地面塵埃。
“只是不知這妙芃又是誰?”楚珵道:“從未聽聞王侯宗親中有這么一號人物。既不是宗師女,那便是平平常常籍籍無名之女了?聽說此人正在皇叔府中?”
楚岸道:“回圣上,沒錯?!?p> “那皇叔是否方便讓她出來?”楚珵丟開花枝:“皇叔選妃乃是大事,秉性、德懿、身份缺一不可。萬不可草率。朕這朱批,可是不敢輕易落筆。只有看過才能放心?!?p> “看自然是可以看的?!背痘仡^,左摯領(lǐng)命:“屬下這就去?!?p> 此時王府別院。
“──我不去!我不去!小月你松開我!小月,你到底是哪頭的!”
邵郁被小月五花大綁,竟絲毫動彈不得,面上更急。
“皇上都來了!我更不能見了!那位可是言令禁止,不讓我面見皇上,你忘了!”
可恨自己十年前中了熳毒,左臂又因箭傷落下病根,偏這個隱疾只小月知道,三下兩下按到她痛處,不然,她怎么可能叫小月制住。
“姑娘就是想的太多!”
小月猶嫌兩個繩子還不夠緊,不放心把自己的軟鞭都用上,胡亂系著邵郁腳腕處。
“那位也許還打著如意算盤,指望你能成湘安王枕邊人,替他監(jiān)視湘安王,隨時隨地探聽消息。”
“就是擔(dān)心他會如此要挾我,才要避嫌!”
邵郁簡直氣死,胡亂掙扎:“我如何能忍受得了被人拿捏?。∧闶遣皇且λ牢?!真到了那一日,我寧愿自行了結(jié),也不會去害三──”
三哥的“哥”字,愣是被邵郁戛然而止,吞在唇舌間不說出來。
小月臉上有笑意。
可算把實話給逼出來了。
小月笑著試探:“姑娘,這十年我看你過的著實辛苦。努力維持著鳳觴閣,買賣越來越大,好事越做越多,閣外名聲卻愈發(fā)狼藉。姑娘就沒調(diào)查過為何會如此?”
邵郁煩躁:“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松開我。”
“松開你容易,松開之后呢?”小月反問:“如今連歹人刺殺一個別國世子都能賴上鳳觴閣,給小人惡人不斷詰問找茬鳳觴閣又遞上一把刀,姑娘難道沒想過找一個靠山?”
邵郁明顯不愿意探討這個話題,“走一步算一步。找誰?難道找湘安王么?”
“不找湘安王找誰?”小月道:“看姑娘的意思,可是寧愿距離那位要多遠就有多遠。您既不找那位,又不依賴湘安王,明日若再有個更燙手的山芋丟過來,又該如何?眼下這個麻煩,姑娘又想如何擺脫?”
小月心里著急,索性道:“姑娘難道沒想過,既是躲了十年,本以為能躲一輩子,卻并沒有躲一輩子,才十年還是被王爺尋到。難道你就不想和王爺長長久久的?”
邵郁一下像被人道破心事,捉到痛腳一般,眼里神色暖意寒意相互打架,很是糾結(jié)。
要的就是這個勁。小月當(dāng)機立斷,抄起玉枕將人一不做二不休拍暈。
邵郁:“......”
左摯拍了半天門,額頭密汗一排一排的。
這妙芃姑娘怎的回事,為何還不開門?
敲著敲著他回過味來,別是又不愿意,不清不楚不情不愿被王爺強迫同榻而眠一晚,醒來想不開了?或者干脆跑路了?
武將左摯當(dāng)機立斷,抬起一腳氣沉丹田打算施力踹開,恰巧此時房門從里大開,腳下失衡的左摯一下子栽到門后屏風(fēng)上。
小月早已冷靜避開。
左摯:“......”
“小月姑娘?”左摯兩手撐在地上,吃驚:“方才沒功夫說話,也沒細看,我還當(dāng)自己認錯了人。你還活著?”
“什么叫我還活著?”小月道:“本姑娘一個大活人就在這兒,還不夠清楚么?倒是你左摯大人,幾年沒見,干嘛如此莊重行禮?還給我跪下了?”
左摯七手八腳爬起來,吃了這暗虧沒功夫反駁,順道扶起屏風(fēng),收拾滿地狼藉,心想壞了,剛才叮光一陣,怕是這屏風(fēng)砸毀了不少東西,這屋子里的東西都是王爺親手挑選布置,且昂貴珍惜的稀罕物,今年所有月俸怕是要被罰得精/光都不夠。
“我這不是太急于傳叫姑娘,沒顧得上留意屋內(nèi)有你在?!?p> 很快左摯回過神來:“既然是你在旁伺候著,那屋里頭那位──”
王爺找了這許久,總算見著活的了?邵郁?定北將軍?
從王爺下令部兵鳳觴閣他就覺得蹊蹺,這倒是蒼天有眼終于找到了?
怪不得王爺叫他帶人去鳳觴閣抓人。當(dāng)時黑燈瞎火得手了就罩上麻袋,左摯還當(dāng)自己認錯了人。
還真的是小月。
那這妙芃姑娘必是邵將軍無疑了。
“是我們姑娘唄?!毙≡碌溃骸澳阍捒烧娑唷α?,你來干嘛?”
“來請姑娘?!弊髶磫枺骸肮媚铿F(xiàn)下是否方便隨我去面圣?皇上來了,在府中花園內(nèi),等著見人?!?p> “清醒的怕是見不著了。”小月將人背出來:“昏迷的見不見?不見我們可要回鳳觴閣了?!?p> 左摯戰(zhàn)戰(zhàn)兢兢,舌頭打顫,難以置信:“見見見見!先別著急走!你們?nèi)舨宦暡豁懟亓锁P觴閣王爺會剝了我的皮。我的天,你怎么,怎么把人弄昏了?這可怎么是好?”
邵郁身上的男人裝束,更讓左統(tǒng)領(lǐng)牙齒發(fā)酸。
“穿著男人裝束又是作甚?我們王爺要娶的可是翩翩佳人,姑娘這男子裝束,怕是又要浪費許多口舌去向圣上解釋。不如換身衣裳,梳洗打扮一番才好面圣──”
小月舌頭快得很:“你問我?干嘛不去問你們王爺!衣服都被他撕爛了不能穿了!難道要我們姑娘衣不蔽體出來面圣?”
左摯:“......”
“到底還面不面了!”小月問。
“面,面,面?!弊髶?,回頭看見跟在皇帝身邊的小太監(jiān)小跑著過來催,一臉生無可戀:“走,走吧?!?p> 敢讓皇上等,他是有幾個頭夠砍。
兩頭都是死。
只有哪個死得更難看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