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距離晉國都城絳城百里遠的地方,一支浩浩蕩蕩的兵車大軍正緩步行進著。沿途揚起遮天蔽日的黃塵,周圍漫入天際的雜草也紛紛噪動不安起來,將這一片塵封已久的荒涼驅(qū)逐殆盡。
這支由戰(zhàn)車和步兵組成的軍隊氣勢威武,行動整齊。走在最前面的一輛戰(zhàn)車上,坐著三位勇士,坐于最左邊的是主帥,面目俊朗,英氣逼人,身著及膝的青銅盔甲,手握一桿大常旗,旗上繪著騰云探爪的蛟龍圖案,整支軍隊將在他的指揮下應(yīng)時而動,此人就是本支軍隊的統(tǒng)帥——晉國的世子申生。坐在中間正在駕駛馬車的是馭手,位于馬車右邊的是申生的副將——里克,手執(zhí)一根三丈長的長戟,主要負責(zé)保護主帥,并擔(dān)任沖鋒陷陣之職。
里克隨晉詭諸南征北戰(zhàn)多年,卻從未象今日出征這般輕松,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軍隊,又看看身邊一臉端莊的申生,壓低聲音道:“公子,要依我說,主公也太大題小作了。一個小小的驪戎,也需要出動咱們晉國二百乘的戰(zhàn)車嗎?”
申生淡然道:“驪戎國雖是小國,但多年來和赤狄部落糾纏不清,與東山皋落氏等部族暗中勾結(jié),數(shù)次劫掠我國東去中原做生意的客商,此次出兵征討驪戎也是情理中的事。”
里克道:“公子,主公放著身邊的虞國、虢國不打,放著整日騷擾我國邊境的赤狄也不打,偏偏繞遠路,出重兵去打一個不起眼的驪戎,我聽說晉候一直想為公子娶一位正室夫人,而那驪戎國主有兩個貌若天仙的女兒,難道……”
“里將軍,”申生打斷他的話,臉上微微有些窘意,“君父自有他的打算,咱們做臣子的,執(zhí)行君令即可,其他無需多想。此番出兵務(wù)必要全力以赴,不可有絲毫分心雜念?!?p> 里克還想再說,見申生一臉肅穆,只得硬生生把話吞了下去,轉(zhuǎn)頭一聲吆喝,催促后面的人馬快快跟上。
軍隊一路連夜急奔,奔至酈邑城下時,驪戎國主還在睡夢中,得到晉軍來犯的消息后,連衣服未曾穿戴齊整,便召集了各卿大夫商議對策??蓱z這小小的諸侯國主,自周武王分封諸候以來,偏安一隅,年年按禮制上貢周朝,不敢有絲毫不周之處,但地處強晉和戎狄之間,猶如在虎狼環(huán)伺之間偷生,縱使左右逢源,到處周旋,不過圖個茍且安生,還是免不了被強晉所覬覦,這驪戎國主實在想不明白無征無兆的,這晉國怎么就公然侵犯自己呢?
眾卿大夫也是一籌莫展,任誰都清楚,驪戎國方圓不過三百里,國小力弱,全城將士不過加起來不過五十乘戰(zhàn)車,都城酈邑多年未曾修繕,如何抵擋得住強晉的進攻?為今之計只能出城投降,希望晉國念在同為姬姓的份上,接受和談,罷戰(zhàn)休兵。
驪戎國主先派了使臣出城去,向晉軍獻上請降書,不多時收到申生接受請降的消息,便穿了身黑衣素服,長發(fā)披散,親自打開城門,率著一眾卿士大夫,對著前來和談的申生行稽手禮,以示臣服。
驪戎國主手持木盤,上面放著本國的鎮(zhèn)國玉壁,沉聲道,“我驪戎國自大周武王分封天下以來,恪恭勤勉,無一日敢違祖訓(xùn),如今國力敝條,想來是哪里失了禮數(shù),侍奉不周,有勞貴國世子親自揮師來犯,還請不吝賜教?!?p> 此時的晉軍早已在城門前排好陣列,只等統(tǒng)帥一聲令下,便可攻城。申生站于戰(zhàn)車上,見驪戎國君親自出城獻降,心里松了一口氣。這本是一場可打可不打之仗,驪戎國主即然識時務(wù),也就免了自己大動干戈。
申生從戰(zhàn)車上一躍而下,雙手扶起驪戎國主?!绑P公快快請起,貴國即誠心歸降,我晉國又豈能失了禮數(shù)。貴國雖與我國早已訂立盟約,以護衛(wèi)王室,驅(qū)逐蠻夷為已任,不知如何卻與戎狄屢屢眉來眼去,數(shù)次借道于東山皋落,使狄人侵襲我國邊境,劫掠往來客商,不知可有此事?”
驪戎國主道:“實不相瞞,并非是我驪戎有意背盟,實在是我國民力衰微,不得已而與些戎狄人做些往來貿(mào)易,所得之利也不過用來接濟民眾,貢奉晉國和周王而已,至于劫掠客商一事,或國中有些流匪盜寇,侵犯了貴國的客商,我卻實在是不知??!”
“當(dāng)初周武王在普天之下分封姬姓后裔,便是讓天下姬姓諸候勵精圖治,對抗蠻夷,實行天下一統(tǒng)的禮治教化,而驪戎身為姬姓之后,卻背棄祖訓(xùn),忘本逐末,不思進取,天下諸候皆可討之,你難道還不知罪嗎?”
驪戎國主老淚縱橫,雙手奉上道:“這白壁已是我國最貴重之物,代表的是驪戎百里的疆土,現(xiàn)敬奉于貴國,除此以外,我愿奉上敝國國庫內(nèi)所有的珍寶,只求貴國能保全我驪戎國的封號,留一塊寸土之地,讓我等能祭祀于先祖的靈前,還請世子成全!”
申生道,“這個不難,我出征前,晉國國君已有令在先,只要你等主動投降,獻出國都,我國可允其保留麗土一地,將宗廟一并遷至麗土,卿士大夫和民眾也可自行選擇遷至?xí)x國或留在原有的土地上。但是我國國君還有一要求,請驪公獻上你的一對女兒。”
驪戎國主呆了一呆,“寡人的一對女兒,人稱“太行明珠”,從來愛若珍寶,未肯輕易示人,至今未嫁。如今既然世子到此,許是冥冥天意吧,寡人便將一對女兒奉上,愿世子善待之?!?p> 至此申生這才松了一口氣,雖說驪戎國小言微,論實力晉國要滅他輕而易舉,但畢竟同為周朝姬姓國,若只憑著與戎狄有染便出兵攻滅,只怕會得罪周天子和天下諸候,落個同宗攻戮的罪名。如今驪戎國主自愿投降,并獻上女兒,自是省了不少麻煩。
驪戎國主當(dāng)即邀請申生入城,并設(shè)宴款待世子和其手下一行。申生怕多生變故,不敢久留,當(dāng)即辭別驪戎國主,帶著一雙“太行明珠”就起程回晉國去了。驪戎國主為一對女兒送上諸多陪嫁,用幾十輛車子拉著,并送了數(shù)百的陪嫁仆從,浩浩蕩蕩跟在后面,驪戎國主一直送出都城五十里外,揮淚而別。
從驪戎到晉國的路程快馬需要三天,帶了兩位公主,加上眾多仆從,一行人只得慢慢行走。申生先讓人快馬回去稟報晉侯,自己護送兩位公主策馬緩步而行。申生在前面導(dǎo)路,驪姬兩姐妹的瓊車緊隨其后。。
這一對明珠姐姐名嬙,妹妹名姞,都是容貌過人,蘭心剔透之人。雖說被父親深藏于宮中,心里也明白自己不過如珠玉一般,遲早是要送出去的,只盼能嫁個相得益彰的夫君,不求夫君為王,為公,只求是個謙謙君子便足矣。
尤其是姐姐驪嬙,更是一個心高氣傲之人,身在深宮,卻把中原各大諸侯名門公子了解得了如指掌,常暗自思忖:這天下只有三個男子方與我匹配,齊國的公子昭,魯國的公子申,晉國的世子申生,若不能嫁此三人,我情愿以死明志。不想晉國的軍隊來得突然,自己還未來得及向父親表明心志,便已被披上錦華重服,送入瓊車之中。姐妹倆在心慌無主之際,打聽得人說,前來迎親的人正是晉國的世子申生,這才芳心落地,喜上眉梢。
眼見故國之路漸行漸遠,自己的未來便如同這條漫漫長路,曲折蜿蜒,卻始終見不到盡頭,瓊車雖極盡華麗,珠玉環(huán)佩之下鐺啷之聲終日不絕于耳,卻也掩飾不住心緒的寂寥。唯一可解煩悶的只有馬車前方的一騎白衣男兒,驪嬙數(shù)次偷偷掀開重幔,那挺拔的身姿不遠不近走在自己的前方,不離不棄,卻又若即若離,雖距離瓊車五丈開外,卻始終不曾轉(zhuǎn)過頭來。
“姐姐,聽聞晉國世子申生不僅品貌端正,文治武功俱是十分了得,是個不可多得的君子,不知可正是前方那位領(lǐng)路的男兒?”
“妹妹何須多此一問?只看他腰間所佩的玉觽,尊貴非同尋常,除世子外,再無第二人可以用得的。”
“姐姐好眼力,晉國當(dāng)真是無愧為大國,只那一件玉觽,便已勝過父親所用之觽了。只是聽說申生他向來只監(jiān)守國都,從不領(lǐng)兵打仗,為何這次親自來驪戎,迎我姐妹去晉國?聽說世子年已二十出頭,但還未曾有夫人,難道……”驪姞說到這,不禁臉頰緋紅,臉上卻喜不自禁。
驪嬙道:“公子申生可稱是位溫文爾雅的君子,晉國上至公卿,下至庶民,無不交相稱贊,且不論他今后能否繼承晉候的大統(tǒng),一女子若能嫁于他,也不枉為世上一遭了?!?p> 聽姐姐的話似乎與自己想到了一起,驪姞不禁芳心亂跳,“姐姐,你我在此處盡是一廂情愿之語,都不知這晉世子長相如何,是俊是丑,是長臉還是方臉,要是能讓你我見一面方才好呢!”
驪嬙捂嘴一笑,“死丫頭,沒羞沒躁的,你我公主身份,還未出嫁,怎可私下與外人見面,中原大國禮數(shù)甚多,咱們雖說是小國出身,可也不能讓他人笑話了去。”
見妹妹低了頭不語,驪嬙又撲哧一笑說:“只是咱們?nèi)缃襁€未出驪戎邊境,晉世子和你我也未定名分,便算不得有違禮數(shù),你我堂堂公主,在驪戎國還不是想見誰就見誰,難道如今還見不得自己中意的男子一面么?”
驪嬙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便留了心尋找機會,誓要見上申生一面。這日人馬正走得困乏,申生聽得身后瓊車內(nèi)一聲驚呼,當(dāng)即勒馬朗聲問道:“公主何事驚慌?”
“公子,適才小女子不慎將絲帕遺失車外,此方絲帕是我心愛之物,素來帖身收藏,不知可否有勞公子把絲帕撿回?”車內(nèi)聲音如鶯啼婉轉(zhuǎn),千嬌百媚,讓人難以拒絕。
申生停下馬來,于道旁撿起那塊帕子,只見潔白的帕子上,在右下一角,繡著一個嬙字,帕子上若有若無的香氣,絲絲沁入鼻中。
申生將帕子折好了,交給隨行于瓊車后的婢女,轉(zhuǎn)身上馬去了。這婢女名叫瓊枝,是驪嬙的貼身丫頭,接了帕子后,遞入車廂中,驪嬙暗暗地道了一聲:“多事,”便打發(fā)瓊枝到后頭去了。
申生走了不多時,只聽身后的車中又傳來那鶯啼婉轉(zhuǎn)的聲音,“公子,剛才風(fēng)大,將帕子又吹落到外面,能否煩勞公子再為小女子撿拾一次。”
申生停下馬來,微微轉(zhuǎn)頭道:“絲帕本為閨閣潔凈之物,如今即已數(shù)次飄落在外,沾染泥塵,公主不要也罷了?”
驪嬙一時無言可答,只恨得玉牙直咬,卻無可奈何,只得另外再尋機會。兩日過去,這日聽得傳令官說已行至?xí)x國地界,驪嬙知道如果人馬進入都城,便再也無計可施了。當(dāng)下細細留心。一日經(jīng)過一處坡地時馬車頗為顛簸,兩人坐于車內(nèi)左搖右晃,十分不適。到了日中時分,申生下令道;“全軍就地休整,埋鍋做飯?!?p> 軍馬找了個平整的地方停下來,士兵們各自拾柴尋鍋,準(zhǔn)備炊飯去了。驪嬙從頭上拔下一根玉簪,偷偷掀開車簾朝外探望。
驪姞不解地問:“姐姐,你這是何意?”
驪嬙也不答話,見無人注意,揚起玉手,將那玉簪猛然扎進馬尾,就聽一聲長嘶,受驚的馬兒撒開四蹄,沿著山坡一通狂奔。驪姬的隨從們正圍坐在不遠處的鍋灶邊,見了這一變故無不目瞪口呆,將士護衛(wèi)等更是坐在遠處,一時都不知發(fā)生了何事。
就見路邊閃出一襲白影,如離弦之箭般朝失控的馬車飛撲而去,眾人看清那是公子申生時,白影已沖出數(shù)十丈開外。馬兒慌不擇路地往山坡下奔跑,前方不遠處是一處斷崖,若是在平常,這種高頭大馬跳過數(shù)丈寬的斷崖應(yīng)是無事,如今身后還拖著一輛盛裝的馬車,自然不能與平時相提并論。
此時車內(nèi)的驪姬姐妹早已臉色煞白,手足無措,兩人緊緊抱作一團。驪嬙的指甲把皮膚掐得發(fā)白,心里開始有一絲悔意,原本只想引得申生的注意,趁申生過來時見上他一面,不曾想這受驚的馬竟會如此狂躁,如今竟不知如何收場,唯有在心里默默祈盼而已。
眼見馬兒已奔至斷崖邊,一仰頭、一抬足,正欲躍起,忽然一個趔趔,頸項上的韁繩被死死扯住,全身的力道硬是被拉了回來。這匹馬本是一匹烈馬,受此禁錮突然野性大發(fā),四蹄騰躍,嘶鳴不絕,待要再發(fā)力前奔時,頸上的繩索被猛然割斷,馬兒一縱身向那斷崖直墜下去。
車內(nèi)的驪姬姐妹還不知外面發(fā)生了何事,馬車已驟然停住。驪姞已癱軟在車內(nèi),驪嬙雖嚇得不輕,還是顫抖著手。微微掀開車簾一角,見一襲白衣的申生雙手緊握馬車的轅木,左腿跪地,右腳頂在斷崖邊一塊突出的巖石邊。谷底傳來一聲轟鳴,連得地面也傳來隱隱的震動,申生腳下的巖石隨著細小的礪石一齊落入斷崖。申生一聲輕叱,把馬車推離斷崖數(shù)丈開外,一個鷂鷹翻身,自己也躍了開去。
驪嬙渾身如被定住,目光看著申生竟動彈不了,那一襲白衣下的申生,巋然挺立,如同這漫天荒涼中的一株白楊木,讓人心中升起無限依戀之感。
申生走到馬車前,并不抬頭,抱手行禮道:“適才馬兒失控奔逃,驚擾了兩位公主,是在下看護不周所致,還請公主包涵!”
驪嬙脆生生一笑:“若不是公子武藝高強,及時出手相救,只怕我姐妹倆已如那駑馬一般翻入山崖,跌個粉身碎骨了。還要請公子受我多謝之禮!”說完盈盈地低頭作揖,心中喜悅之情自是難以言表。
接下來的路程申生加倍小心,常常是不離馬車左右,這一路倒也平安無事。驪姬姐妹聽著申生的坐騎一路蹄聲踏踏,這原本枯燥單調(diào)的聲音不知何時變得如此動聽起來,馬車內(nèi)百無聊賴的時光似也過得飛快,不日就到了晉國都城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