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驪嬙剛用過早膳,便有一世婦來傳令。女椒忙扶著驪嬙行禮接令,那世婦四旬開外,臉上毫無表情,干巴巴宣道:“驪妃聽令:晉侯今晚夜宿章含宮,著驪妃沐浴更衣,掌燈熏香,靜侯酉時三刻?!?p> 世婦宣完詔令,正待轉(zhuǎn)身離開,不想驪姬起身道:“還請官人留步,煩勞轉(zhuǎn)告主公,妾身今日有諸多不適,恐今晚不能陪侍,請主公移駕別殿吧!”言畢就竟轉(zhuǎn)身入內(nèi)里去了。
這世婦一時愣住,自任后宮掌儀數(shù)十年,由她安排姬妾陪宿事宜,傳達君王旨意,曾見過無數(shù)后宮姬妾,個個無不翹首以待君主臨幸,見自己如見至寶,恭敬有加,喜在心頭,這驪姬雖說正值寵幸,卻直接斷然拒絕侍寢,著實太拔扈而驕了。
女椒忙跟來內(nèi)室,拉住驪嬙的衣袖,一連聲道:“萬萬使不得呀,這個世婦是耿夫人跟前的掌儀,負責(zé)后宮姬妾侍寢事宜,娘娘怎可將她斷然拒絕。再說咱們做奴婢的,只能聽從主公的吩咐,怎可自作主張呢?”
“有什么使不得的,后宮的妃嬪姬妾多得是,我這里服侍不了,他不能去別的宮?”
“蒙主公侍寢,是多少人想盼都盼不來的,娘娘卻還要推卻,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別人?”
驪嬙不屑道:“誰愛搶就搶去,反正我不稀罕?!闭f完就去榻上歪著躺下了。
女椒道:“奴婢雖職分低下,但有句話還是想勸著娘娘。娘娘雖然現(xiàn)在榮寵無限,但這宮里如曇花一現(xiàn),盛極而衰的姬妾多得去了,娘娘若想長久地在后宮占得一席之地,可不能如此任性而為!”
“哦,依你說,該如何做呢?”
“娘娘進宮的日子也不短了,耿夫人已幾次差人送了賀禮來,娘娘怎么說也得去回拜一下,也不能總是推托說身子不適吧。雖說娘娘正受著寵,畢竟耿夫人還掌著后宮呢?!?p> “晉國禮節(jié)繁褥,每次拜見都要行個三禮六規(guī),讓人不勝其煩,這幾日晉候天天不是章含宮就是玉蟾宮的跑,我也侍候得乏了,懶怠走動,回拜之事以后再說吧?!?p> 女椒無奈只得退下。
這日到了晚間掌燈時分,驪嬙洗漱完畢,早早地就準(zhǔn)備睡覺了,女椒一面拔弄著油燈,嘴里還咕噥不休:“娘娘,今日之事可真嚇熬奴婢了。奴婢服侍主公多年,從未見有姬妾主動把主公往外推的。按理說主公這會兒應(yīng)該來了,該不會是因娘娘的一番話真的著惱了吧?”
驪姬本閉著眼假寐,聽她實在煩人,便道:“我今天不知怎得嘴里發(fā)苦,你去膳房看看,讓他們做個點心來,要清甜可口的。你親自盯著,別讓他們偷懶了去,做好了趕緊拿過來?!?p> 女椒聞言一臉不樂,“這半夜跑腿的事打發(fā)外頭的奴才們做就得了,何苦還要我親自跑一趟?”
驪嬙睜開眼道:“我是晉侯最得寵的姬妾,你是我跟前最得力的奴婢,我的一應(yīng)大小事不由你管著讓誰管?難不成你捉摸著我在晉侯跟前失了寵,竟使喚不動你了?也罷,你要想攀高枝盡管及早另謀他處?!?p> 女椒被她一番搶白,無言可答,這才悻悻地去了。
細柳打來一盆水,來至驪嬙寢榻前,為驪嬙梳頭,見女椒一臉不快地出去,不安地問:”娘娘,今日之事當(dāng)真無礙嗎?晉侯他會不會……”
驪嬙手中正拿著玉簪,微微地出神,“你怕了?想當(dāng)初你隨我在草原上射鷹獵狼,尚且不懼,他晉侯難道是一只老虎,把我們都吃了不成?”
話音剛落,便聽一聲大笑自外而內(nèi)進來,“妙極,妙極,寡人第一次聽見被人稱呼為老虎,寡人一向被人稱呼為明君,中原霸主,抑或奸雄、梟夫,既然當(dāng)今天子自稱為龍裔,我這個老虎也勉強當(dāng)?shù)昧??!?p> 來得自然是晉詭諸,細柳早嚇得跪倒在地,瓊枝跟在晉詭諸身后,跪下道:“娘娘,主公方才進來時,不許奴婢先行稟告?!?p> 晉侯道:”都起來吧,若不是我無意闖入,怎聽得到驪妃對寡人的盛贊呢?”
晉詭諸攙著驪姞走進內(nèi)室,驪姞走過來,坐在驪嬙床榻上,關(guān)切道:“主公聽聞姐姐身體不適,便來我玉蟾宮略坐了坐,和我一起用過膳后便約了來看望姐姐。”
驪姞又俯身輕言道:“主公心里可是對姐姐關(guān)切得緊呢!”
驪姬坐起身來,下了床榻,向晉侯行了禮:“妾身無甚大礙,許是來晉國后水土不服,近日來甚感倦怠,不思飲食,倒讓主公掛心了?!?p> 驪姞道:“我們姐妹泣別親人,遠離國土,不遠千里來到晉國,姐姐許是太過思念家鄉(xiāng)了。”
晉侯用一只手抓起驪嬙的臉,抬起下巴,見她略顯蒼白的臉上,依舊是一副桀傲淡漠的表情,如秋水般澄澈的雙眸中有暗流閃動,令人難以揣測。
晉詭諸道:“吩咐下去,讓醫(yī)官明日一早來給驪娘娘看看?!?p> 驪嬙轉(zhuǎn)過臉,退開一步道:“主公若真有心,只需讓眾人勿擾我姐妹倆即可。我們素來閑散慣了的,比不上中原國家的女子,知書達禮,禮節(jié)眾多,只怕我倆有些魯莽無禮之處私下得罪了人也不自知?!?p> “你若不喜歡,后宮中一應(yīng)回拜,見面之禮都可免,只需在宮中靜養(yǎng)即可。各式宴饗之禮,你便隨個喜,露個面也就罷了。”
驪姬姐妹沒想到晉侯這么爽快就答應(yīng)下來。驪嬙依舊臉上平淡如水,行了禮謝過晉侯,轉(zhuǎn)身在繡褥上坐了,依舊讓細柳為自己梳理。
晉詭諸站在驪嬙身后,見她秀發(fā)如瀑,愈發(fā)襯得頸背上的肌膚如瓊脂般細膩,不禁走上前,接過細柳手中的梳子。細柳會意,和瓊枝打了個眼色,兩人鋪好了榻具,下了帳幔,退出寢室,在宮門口掛上一盞紅燈籠,任由夜色在章含宮溫柔地彌漫。
第二日,晉詭諸又差東關(guān)五和梁五送了不少綢緞,珠玉過來,賞賜給姐妹倆。時下正值春季,與戎狄休兵罷戰(zhàn)之時,晉國借此休養(yǎng)生息,晉侯也樂得把征伐之事暫且擱下,陪著驪姬玩樂宴飲。
姐妹倆雖美,只有一件令晉侯不樂,這驪嬙脾氣剛烈,嬉笑怒罵全憑一時的性子,任晉侯百般遷就,只對他忽冷忽熱,讓晉侯全摸不著頭腦,渾不似別的女子那般低眉順眼,只一味遷就自己??稍绞侨绱?,晉詭諸卻越是欲罷不能,想盡法子想博驪嬙的歡心。
除了賞賜金銀珠寶外,晉詭諸知道姐妹倆愛看樂舞百戲,便讓東關(guān)五從宮外搜尋了不少俳優(yōu)舞伎,日日陪著姐妹倆戲耍。驪嬙又從眾舞伎中挑選七個最上乘的舞伎,這七人不僅面容姣好,體態(tài)柔美,而且舞技出眾。
驪嬙將她們安排在章含宮,叫來舞師教授她們技法,教了幾日,又嫌舞師教授的太過刻板,拘謹,全然沒了女子的那份靈動,遂把那舞師打發(fā)走了,親自教舞伎們跳舞。驪嬙又叫來樂府的一班樂工為舞伎們伴樂,使得章含宮日日歌舞升平,笙歌艷樂不絕于耳。
這日驪嬙正在觀看舞伎們跳舞,內(nèi)豎且進來稟報說長漪公主到訪。驪嬙素聞長漪公主的賢名,知道她是申生的親姐姐,晉詭諸的嫡長女,忙親自到大殿門口迎接。不多時只見宮婢們簇擁著一個美人兒進來,長著容長臉兒,眉眼高挑,朱唇含丹,與申生確有幾分相似。
長漪未語先笑道:“早就聽說宮里來了一對才貌無雙的絕代佳人,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啊。”
長漪是晉詭諸的嫡長女,地位自然非一般姬妾公主可比,驪嬙鄭重行了拜手禮,長漪扶起道:“論理我早該來拜訪妹妹,因我有冬天犯咳的毛病,所以拖到這兩日天氣和暖了才過來,還請妹妹見諒?!?p> “姐姐說哪里話,論理應(yīng)該我先去拜見姐姐才是,因入宮不久,諸事不明,又恐禮節(jié)上有失,被人恥笑,所以至今不曾來拜會,妹妹我給姐姐陪罪了。”
女椒忙拿來繡墩,鋪在地上,長漪拉著驪嬙的手,在繡墩上坐下,看著幾個正在跳舞的舞伎,笑道:“我剛才遠遠地在宮外就聽到細樂之聲,聽說妹妹酷愛樂舞,還親自教授了幾個舞伎,看來就是她們了?果真是不可方物,我見猶憐啊,與宮中那些如出一轍的舞伎們不可相提并論?!?p> “姐姐過譽了,也不過是些庸脂俗粉,我不過教她們?nèi)绾斡懶┕郧啥??!?p> 女椒奉上果品來,驪嬙有心想探聽一下申生的消息,又不好直說,只得旁敲側(cè)擊道:“我在驪戎無拘無束慣了,來到晉國后整日悶在宮中,閑得無聊,又無人可以與我們姐妹說得上話,只得找些樂子,打發(fā)時辰。不象姐姐還有個兄弟,可以說說心里話,宮里宮外的也可以有個照應(yīng)?!?p> “我這個兄弟,整日忙于國事政務(wù),要替君父分憂,哪里有空到宮里來陪我閑聊,如今二十好幾了,連個正室夫人也沒有,我這個做長姐的也為他憂心啊。”
“莫不是世子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
長漪嘆道:“我對這個同母一胞的兄弟還是頗為了解的,雖然他表面恬然如水,實則是至性至情之人,一旦陷入進去,極為感情用事,所以當(dāng)年先母去世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p> 長漪話題一轉(zhuǎn),道:“聽說當(dāng)初是申生去驪戎將妹妹接來晉國的,是嗎?”
驪嬙點了點頭。
“我這個兄弟,第一次出使他國行聘問之事,若是途中有對兩位妹妹失禮之處,還請妹妹見諒?!?p> “姐姐言重了,世子恭謙禮讓,是個難得的君子,何來的失禮呢?!?p> 長漪看著驪嬙道:“世子身負繼承晉國大統(tǒng)的重任,為萬眾所矚目,只要有一點失禮逾矩,就會被小人所利用,想來這是妹妹和我都不愿看到的?!?p> 驪嬙唯有默然點頭而已。
長漪又道:“世子前日受晉候之命,前往周都覲見周王,沒有數(shù)月怕是回不來,我的來儀宮正嫌寂寞無人,妹妹得閑了盡管來坐坐?!?p> 兩人又說了些話,長漪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末了道:“妹妹初來晉國,難免有些生分不適,若有需要我的地方,盡管開口,你我既為一家人,以后便應(yīng)互相依扶才是。”
驪嬙將長漪送到宮門口,看長漪坐上轎輦?cè)チ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