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驪嬙請晉詭諸來章含宮看雜戲,讓驪姞也來作陪,驪姞昨日走得乏了,本想推辭不去,驪嬙道:“今日有一場千載難逢的好戲,你若不去,怕是要后悔。”
“什么好戲,無非優(yōu)師排的那幾出雜戲,看多了也乏了?!?p> “今日這一出大為不同,真戲假作,假戲真做,還能有比這更精彩的嗎?”
驪姞雖然不甚明白,也依了驪嬙,到后庭來看戲。
今日表演雜戲的還是那幾個侏儒,演的是一場盡人皆知的魯國公案,講的是魯惠公的長公子魯息姑,寬和謙讓,魯惠公死后,魯息姑在魯國攝行國政,一心為國,忠貞不二,原想等世子魯允長大后把君位傳給他,不想魯允受大夫羽父的教唆,認(rèn)為魯息姑要篡奪自己的國君之位,便讓人暗殺了魯息姑。
幾個侏儒演得聲情并茂,嬉笑怒罵之間,各種姿態(tài)表情,無不繪聲繪色,底下的宮人們看到熱鬧處,個個笑得前俯后仰。
驪嬙暗中察言觀色,見晉詭諸初時還頗有興致,漸漸地臉色就陰沉下來。驪嬙知道優(yōu)師精心編排的大戲又一次戳中了晉詭諸的心事,適時道:“主公,世子已經(jīng)來了三天了,臣妾怕他住在宮里不便,讓他先到太廟住著,主公看什么時候喚他前來?”
晉詭諸沉著臉道:“他怎么到絳都來了?”
“主公忘了,臣妾上次不是說了,臣妾夢到齊姜夫人,夢中齊姜夫人在九泉下饑寒凍餒,十分不堪,所以臣妾向主公請求,讓申生在曲沃祭祀齊姜夫人,然后把祭品帶來絳都嗎?主公見過世子后,也不必說是臣妾的主意,免得讓世子心生疑慮?!?p> 晉詭諸這才想起來,半月前驪嬙曾經(jīng)提過此事,當(dāng)時自己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只因最近去了趟長庲,就把此事給忘了。
“既然世子來了絳都,就讓他進(jìn)來吧?!?p> 驪嬙讓人將申生從太廟召進(jìn)宮來,這里侏儒和樂工們都退下。過了片刻,申生進(jìn)殿來,向晉詭諸和驪姬姐妹倆行了禮,在下首坐了。
驪姞已有數(shù)年未見著申生,今日乍見之下,見申生滿臉髭須,形容黑瘦,再無當(dāng)年英姿颯爽的風(fēng)采,暗暗感慨歲月無情的同時,也驚異于自己竟然再無初見申生時春心蕩漾的感覺。
晉詭諸見申生容色憔悴,只道他是在外駐邊操勞的緣故,便道:“聽說你在曲沃整頓兵馬,嚴(yán)明軍紀(jì),戎狄不敢進(jìn)犯秋毫,讓寡人深感欣慰。寡人前些時候夢見你的母親,夢中她向寡人哭訴,雖然寡人不記得她說了什么,但寡人依稀記得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所以寡人傳令讓你祭祀亡母,告慰她的在天之靈?!?p> 自從申生與芮姬交談過后,本懷疑驪姬假傳晉候的命令,將自己騙進(jìn)宮來,現(xiàn)在聽晉候親口說出,只道是自己猜忌過甚,心下釋然之際,未免又有幾分愧疚,便道:“遵從君令,保家衛(wèi)國,是兒臣的份內(nèi)之職,先母亡逝多年,君父依然能顧念舊情,足可見君父對先母的深厚情誼,讓兒臣十分感懷?!?p> 申生雖是肺腑之言,晉詭諸聽在耳中,卻是有些刺耳,只道:“戎人最近可有什么動向?”
“戎人震攝于我晉國的武力,暫時不敢妄動,但兒臣以為,若只用武力征服,恐怕非數(shù)年之功,且致國庫匱乏,民力鄙凋,戎人雖殘忍好戰(zhàn),無知無識,但并非全然不能教化,若能讓晉國民眾多與他們雜處,互通商貿(mào)往來,久而久之,戎人們移風(fēng)易俗,為我晉國所同化,便可緩和兩國多年的矛盾,到也不失為一個折衷的好方法。”
驪嬙向晉詭諸道:“世子難得進(jìn)宮一次,主公應(yīng)多問些家常冷暖才是,怎么一開口就是軍務(wù)政事,顯得咱們君候之家親情淡薄似的。那些軍國大事你們留著以后再說,此刻先為世子接風(fēng)洗塵,好好款待一番罷。”
晉詭諸遂傳令擺下酒宴,讓幾位小公子、小公主也一齊來參加。申生聽見驪嬙發(fā)話始終不敢抬頭,幾次想伸手將袖中芮姬給的那塊布帕掏出,卻始終打不定主意。
不多時奚齊和卓子也進(jìn)殿來,驪嬙讓他們在自己旁邊坐下,問了幾句學(xué)宮里的事情,奚齊轉(zhuǎn)頭見申生也在座,便走下來到申生坐席前,向申生行拜手禮,申生忙扶起他來,道:“齊弟何必行此大禮?”
奚齊道:“恕愚弟無禮,長兄在座,愚弟怎可坐在長兄前面呢?”奚齊遂坐在申生下首。
驪姞道:“奚齊入了學(xué),越發(fā)地象個知書達(dá)禮的謙謙君子,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到象是沒禮的了?!?p> 申生見奚齊年紀(jì)雖幼,舉止卻頗為儒雅,更兼長得唇紅齒白,不失為一美質(zhì)少年,與年少時的自己頗為神似。
申生心里喜歡,暗暗嘆息道:我若不是背負(fù)這世子的名分,與他成為金蘭手足也不一定。申生幾番轉(zhuǎn)念,決定暫不將布帕拿出來。
這里庖人和膳夫擺上酒饌來,驪嬙命人將申生帶來的祭肉和酒拿上來。一個內(nèi)侍先端上酒壺,將縮酒用的茅草鋪在案幾下,然后將酒杯斟滿了,遞給晉候。晉候舉起酒杯,向西南方向遙祭一番,以示對齊姜的追念之意,隨手將酒澆灑在茅草上,誰知那酒液觸到茅草,竟嗞嗞地升起一團(tuán)白色的煙霧。
眾人都吃了一驚,那內(nèi)侍失聲驚呼道:“這,這酒有毒?!?p> 驪嬙怒斥:“混帳東西,怎可出言無狀,這酒是世子用來祭祀亡母的,怎會有毒?”
驪嬙轉(zhuǎn)向晉詭諸道:“許是這酒放置了幾天,敗壞了也不一定,還是讓他們拿祭肉上來吧,風(fēng)干后的肉條想來無礙?!?p> 內(nèi)侍又端了祭肉上來,驪嬙道:“為了安全起見,主公品嘗之前,還是先試驗一番為好。”
晉詭諸點頭,驪嬙遂命人牽進(jìn)一條狗來,用肉干投喂它,那狗嚼食片刻后,就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僵撲在地。
在坐之人見此情景無不變色,驪嬙沉著臉,向那內(nèi)侍道:“你剛才不是說這酒有毒嗎?你來嘗一下肉干有沒有毒?”
那內(nèi)侍嚇得跪倒在地,見晉詭諸和驪嬙臉色冷得象冰一樣,知道自己難逃此劫,只得哆哆嗦嗦拿起一塊肉干,放入嘴中,果然不出半柱香的時辰,就口吐白沫,與那條狗一般倒地不動了。
晉詭諸氣得渾身發(fā)顫,拍案而起,正待發(fā)令要將申生拿下,忽然瞪目結(jié)舌。眾人轉(zhuǎn)頭看去,才見申生的坐席上已空無一人。
原來剛才內(nèi)侍將狗牽進(jìn)殿時,打扮成庖人的猛足隨幾個端菜的庖人一起混入殿中,一把抓住茫然不知所措的申生,小聲道:“世子,此時再不走,難道等著定罪受死嗎?!?p> 申生回過神來,不及開口,就被猛足拖拽著,踉踉蹌蹌地出了大殿。
猛足帶著申生出了章含宮,門口已停著一輛馬車,猛足將申生推入車中,自己飛身上車,急駕著馬車往外面趕。猛足不敢走正門,專挑只供仆役出入的小角門,出了宮城,在街上尋了輛拉干草的馬車,也顧不得體面,讓申生躲在干草堆里面,一路狂奔出城而去。
此時的申生只覺心亂如麻,毫無主意,只得隨猛足做主。猛足出了城門,又馳了五、六十里路,見后面無人追來,方才放松了韁繩,讓馬緩步而行。
申生這才問起猛足何以會到宮中,原來申生進(jìn)了宮城后,東關(guān)五將猛足一行安置在館驛,不讓他們隨意出入,還在館驛門口設(shè)了守衛(wèi)。猛足見申生進(jìn)宮兩日,不見回轉(zhuǎn),又毫無音訊,知道事情非同尋常,便趁守衛(wèi)不備時從館驛中翻墻而出,到城中找到一個名叫槌師的舊家臣。此人原是世子府中的匠人,申生到曲沃去后,此人便到宮中當(dāng)了個石匠。
猛足講了來意,槌師二話不說,便將猛足裝扮成匠人,帶入宮中,又多方打探,得知申生被軟禁在太廟,槌師又將猛足安置在匠人府中,暗中尋找進(jìn)入太廟的機(jī)會。
這日得知晉詭諸召見申生,槌師忙通知猛足,又找了套庖人的裝束,讓猛足換了,趁庖人往章含宮送食饌之際,混進(jìn)人群中去。猛足進(jìn)了大殿,正看見那狗倒地身亡,遂乘眾人不備,拉了申生出來。
申生此時心中也逐漸明朗,想來這一切竟是驪姬設(shè)下的圈套,一步一步將自己引入其中,且做得天衣無縫,只怕君父也信以為真,自己是百口莫辯了。
想明白了申生到也鎮(zhèn)定下來,此時馬車駛過狐突的府第,申生心中一動,暗想:如果此時去向狐突求情,請狐突代為向父親解釋,也許還能挽回局面,或者我修書一封,請狐突轉(zhuǎn)交給君父,也未嘗不可。但轉(zhuǎn)念又想,事到如今,自己已是弒君不成,罪大惡極的忤逆之子,如何能再去到別人府第,連累他人,也罷,我申生一生清白,卻還是免不了陷于泥淖,再圖掙扎也是無益,還是先回曲沃再做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