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內(nèi)外積尸如山,騎兵踐踏著尸體,他們?nèi)泶┲岷阡摷?,高大?zhàn)馬同樣披著漆黑的銅馬衣。
他們就像一大群覓食的饑餓的烏鴉圍著伊恩旋轉(zhuǎn),狂風在板蕩,大地給他們踩踏得呻吟、戰(zhàn)栗。
一股難聞的馬汗臭氣充溢在空氣中,血紅色火焰和血腥味彌散在化為廢墟的小鎮(zhèn)之中。
突然,騎兵們一齊勒住戰(zhàn)馬,小鎮(zhèn)驀地陷入了安靜,前所未有的死寂。
殘破的小鎮(zhèn)內(nèi)空蕩蕩、陰慘慘,好像是一片了無生氣的廢棄墓地。身邊活動的只有風,觸目的是死亡。
嗒嗒噠噠地馬蹄聲響,騎兵自動分開一條道路,一個黑甲騎士從人群中走出來。
他身材魁梧,腰懸長劍,馬鞍邊掛著一柄烏黑長矛,渾身黑甲、黑盔,密不透風,只留眼睛面前一道狹縫。
只見那個騎士解開插扣,慢慢摘掉頭盔。他蒼白的方臉棱角分明,因為不常見日光,皮膚有些地方發(fā)青。
他的額頭寬闊而突起,腮幫子也高高隆起。他還有一個高挺的大鼻子,下邊是修剪的短短的髭須,灰白的嘴唇,全無血色,像兩刀片一樣緊抿著。
他的臉容雖然顯出高傲的神氣,但現(xiàn)在,在這里,在伊恩眼里,卻有說不出的陰森與可憎。
他就是愛麗絲的父親阿爾瓦·本·德雷尼斯。因為年齡的關系,他的一頭金發(fā)已經(jīng)不如愛麗絲與德威特那樣燦爛奪目,轉(zhuǎn)而變了顯得嚴肅的白色偏黃的顏色。
老德雷尼斯坐在高高的馬鞍上,他那雙陰郁的灰藍色的眼睛默默地望著這個年輕人,仿佛要把他看個透似的。
他的身后用原木豎起的巨木樁上,吊著兩具尸體,幸運地沒受到波及,被風吹得大搖大擺,翻來覆去,繩子與木頭發(fā)出悲哀的嘰嘰軋軋怪聲。
“你好像不奇怪,你就沒有想問我的嗎?”
他用充滿了奇怪的語調(diào)和伊恩說道,仍和從前一樣,他說話的語速很慢。
伊恩的眼睛望向小鎮(zhèn)上方的不祥的寂靜的天空,烏黑的云塊在空中笨拙地移動,遮住太陽。
不久,烏云又笨拙地挪開,一縷日光透過云縫而來下,他不由自主追著光線回到地面。小鎮(zhèn)內(nèi)黑云翻卷,映照之下,金鱗閃閃,耀人眼目。
“一個身為邪信徒的背叛者,需要在意我的看法嗎?”
良久,他反問。
“你超出我的預料。”
伊恩沉默了,如果在以前,他聽了他會情不自禁高興吧?
老德雷尼斯皺起眉頭,看著這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領主家的幼子,現(xiàn)在他感覺既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他有種感覺,少年和蛻變的和他們一樣。
“怎么可能,這種天真懦弱的家伙!”老德雷尼斯搖搖頭,把不切實際的想法趕出腦袋,他右手拔出長劍抱怨道,“還得需要老子來收拾爛攤子!真是個不省心的女兒?!?p> 他剛要催馬上前,忽然,騎士方陣一側(cè)起了騷動。他一愣,勒住戰(zhàn)馬,與所有人一起回頭看去。
只見從守衛(wèi)身后,冒出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人,她見人就嘿嘿傻笑。
一個看守對著那老人吐坨口水,還上前踹幾腳,叫她“滾遠些”??伤褪遣蛔撸廊簧敌χ?,反而朝空地過來。
這里的看守沒有不認得這個瘋婆子的,她也是小鎮(zhèn)的居民,被剝奪財產(chǎn)和自由后驅(qū)趕進窩棚。
他們處理的第一批死人潮主要就是她所在的窩棚。死的人也主要是那些身體虛弱的老人和兒童,但她卻奇跡般地挺過來了。
他們還記得剛身陷囹圄之時的老人仍堅持保持著平時的生活習慣,穿著干凈整齊,滿頭銀發(fā)一絲不亂。
老人的三個兒子和兒媳及七個孫子孫女死在她前面,她一一替他們擦干凈身體,拆開自己衣服的絲線補綴好他們的衣服,平靜地送走他們。她依然保持著體面,因為她還有一個最小的孫子。
但是,當老人的那個小孫子也在那場瘟疫中死去的時候,老人徹底崩潰了,幾滴稀疏的淚珠順著她那迅速衰老的臉頰滾落下來。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她守著她孫子的尸體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當?shù)诙烊藗円姷剿蠒r,她瘋了!
原本抹的整整齊齊的銀發(fā),變得蓬松散亂,遮住不知是凄苦、還是麻木的面孔。關節(jié)粗壯的手沾滿泥巴,手背皮膚粗糙,又腫又紫。
鄧格拉斯下令砍掉這個瘋婆子的頭顱,恰巧在那時,剛新婚的未來的伯爵夫人恰巧獨自經(jīng)過小鎮(zhèn),這也是他們在事變后唯一一次見到她。
不過,領地的原居民還是習慣稱呼新婚的夫人為德雷尼斯小姐,這是他們在她未嫁人時的叫法。
德雷尼斯小姐見狀砍斷了行刑者的雙手,然后狠狠教訓了鄧格拉斯后沒有任何交待就離開了。
于是,老人繼續(xù)留在了小鎮(zhèn)內(nèi),但他們誰都不敢對她出手,也不敢驅(qū)逐她。
她平日里就在鎮(zhèn)內(nèi)游蕩,喜歡數(shù)柵欄木樁的數(shù)目,一根一根地數(shù)著,并在上面做記號。餓了就到廚房,甚至他們餐桌抓把吃的,他們俱敢怒不敢言。
他們以為老人已經(jīng)隨著逃亡的人流離開了,極大可能死了,沒想她既沒有走,也沒有死,好好的又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布爾瑪婆婆?!”
伊恩不敢置信地輕輕喚道,這個瘋瘋癲癲的老婆婆曾經(jīng)是小鎮(zhèn)最心靈手巧的人,他從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她親手縫制的。
老人聽到喊聲,抬起浮腫的臉,“是你!你是伊恩少爺!你才是真正的伊恩少爺!穿三十碼的衣服,喜歡對襟,最討厭不牢靠的花邊和二十四個尖角的太陽形狀的軟帽?!?p> 她驚喜的叫起來。
“對,是的,是我……”還有人記得他!伊恩眼角濕潤,看著老人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阿爾瓦老爺,”不知是老人暫時恢復清明了,還是別的原因,此刻她的眼睛簡直亮的異常嚇人,她仰著頭看著老德雷尼斯說道,“愛麗絲小姐被騙了!你們被騙了!大家都被騙了,那個人是個大騙子,真正的伊恩少爺在這里!”
她一指伊恩,“他回來了!他才是你們以后效忠的人。鎮(zhèn)民們都說我老糊涂,認不清人了,其實他們才瞎了,所有人都被魔鬼蒙蔽了,只有我是清醒的?!?p> “張開眼看看我們的家園吧,已經(jīng)被糟蹋成什么樣子了?!阿爾瓦老爺,你要醒悟,不要被魔鬼……呃……”
老人的話沒有說完,忽然覺得一個涼涼的東西插進了身體。一點涼意和一點痛感在胸口。
她手下意識的捂住那兒,血從手縫間不停噴涌而出。一支弩箭自她的胸前射入,從后背穿透。
老人不可置信地望向老德雷尼斯,身體立刻癱軟無力,撲通倒地,黯淡的眼神,一點點熄滅的生意,蓬亂而失去了生氣的枯發(fā)在陣陣秋風中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