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靈這一查,直直查了整整兩天,到了第二天黃昏時候,才勉強將所有的軍資器械清點完畢。清點完畢之后,手下主簙將清點的情況報給紀靈。紀靈這才明白,為什么張沐一直攔著自己。糧倉中各種器械糧草都有缺少,刀槍弓箭等兵器少了五千多件,酒、醬、糧、鹽種種物資比賬目都少了近三分之一,更令人好笑的是,馬草居然少的最多,整整少了一半。原來能支應(yīng)大軍一月有余的軍資,如今最多只能支應(yīng)大軍半個月了。
紀靈看完完畢之后,將賬簿揣進懷里,冷冷看了張沐一眼,打馬回去。張沐依舊微笑著目送紀靈回去,什么也沒有說,也沒有攔著紀靈。
回去之后,紀靈便寫了一份措辭極其激烈的奏書,將自己發(fā)現(xiàn)的軍糧短缺情況一五一十的寫了進去,痛陳徐常侍誤國貪腐之舉,董承無能不察之罪,又把相關(guān)的證據(jù)與奏書一起封好,連夜就遞了上去。
這次旨意下的很快,沒有讓紀靈等多久,奏書前日遞上去,第二日旨意便落了下來,旨意里對軍資短缺之事什么也沒說,只是直接褫奪了紀靈的上奏之權(quán),將紀靈打發(fā)去翻曬馬草。
旨意下來之后,紀靈徹底懵住了,連宮中宣旨的太監(jiān)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失去了上奏之權(quán),意味著紀靈與袁術(shù)徹底斷絕了聯(lián)系,意味著紀靈徹底喪失了翻身的機會。也就是說,除非出現(xiàn)奇跡,否則紀靈的余生,只能與臭烘烘的馬草度過了。
過了很久,紀靈醒過神來,將所有親兵都打發(fā)了出去,自己一個人坐在帳中發(fā)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帳中已經(jīng)完全黑了,帳外有人突然輕輕咳嗽了幾下,
“紀將軍?紀將軍?”
“是誰?”
“是我,張沐??!”
“張沐?什么事?”
“入夜了,特意給您送些吃的過來?!?p> 過了好久,紀靈沒有說話,張沐等在帳外,也沒有說話。
“進來吧?!?p> 張沐應(yīng)了一聲,提了一個食盒,提著盞燈,笑呵呵的挑簾進來。打開食盒,里面是幾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壺酒,張沐擺好酒菜,又取出一雙銀筷,放在案上。
“知道紀將軍心里不快,這是我特意找的一個徐州人做的,將軍嘗一嘗,看看合不合將軍的口味。”
紀靈沒有動筷子,只把眼看向張沐。過一會兒,張沐笑了,說道,“將軍不要這樣看我,人活著,總要吃飯。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吃飽了說不是?”
紀靈長嘆一聲,搖了搖頭,“想不到紀某到了這般田地,第一個過來看我的,居然是你?!?p> “可能也是唯一一個了,”張沐笑道,“怪只怪紀將軍太較真了,其實那日你若是果然認了,把丹陽、長水兩騎全沒的事?lián)?,也就不會有后面的事情了?!?p> “那等事,紀某從未做過,如何能擔(dān)?指鹿為馬的事,紀某如何能與之為伍?”
“你看你看,紀將軍且莫激動,且莫激動,”張沐滿上一杯酒,笑道,“我今日與紀將軍說些老實話。我以為,這就是將軍的不是了,我沒念過多少書,但我聽過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將軍凡事認真,這樣怎么跟同僚相處呢?”
“一群蠹蟲,我為何要在乎與他們的關(guān)系?”飯菜在前,紀靈果然覺得有些餓了。于是紀靈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見筷子并未變色,才將菜放到嘴里,果然是家鄉(xiāng)的味道,“我只要一番忠心向天子就是?!?p> “得,紀將軍您要這么說,那我就得給您講個故事,親眼所見,張某親眼所見的故事,”張沐作了個請的動作,紀靈將銀筷插進杯中,見銀筷并未變色,才舉杯喝了,張沐看在眼里,只是笑笑,又給紀靈滿上一杯,這才慢慢說道,
“那日我去宮中辦事,一直等著天子召見,等到天子召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飯時候了。那時天子正在翠微宮用膳,翠微宮是董貴妃的寢宮,我本來以為又能見到這個傳說中的美人了??蓻]成想,等我與天子奏對完畢,也沒有見到董貴妃。那天,天子是一邊吃飯一邊與我說話,我的事說完了,便依禮跪拜,準(zhǔn)備出去。等我跪下來的時候,才看到董貴妃在哪兒……”
張沐一邊給紀靈侍奉著酒,一邊笑問道,“紀將軍猜一猜,這董貴妃究竟在哪兒?”
“我怎會知道,你說便是?!奔o靈吃著菜,喝著酒,聽著故事,心中愁腸更甚。
張沐壓低聲音悄悄說道,“董貴妃伏在天子腿根,正在舔舐龍根。”
“什么?”
紀靈一口酒噴了出來。
“千真萬確,我親眼所見?!睆堛逶谀抢锔锌?,“紀將軍,你想,當(dāng)天子在吃飯時,當(dāng)天子在接見外臣時,董貴妃仍能一心一意為天子盡心盡力,討天子歡心,這是何等的……何等的……”
“無恥!”紀靈一把將筷子拍在案上,“無恥,無恥之極!”
“紀將軍,這哪里無恥了?”張沐一臉嚴肅的問道。
“不知禮儀!不知廉恥!”
“紀將軍,這便是你的不對了,”張沐放下酒壺,直身而起,義正辭嚴的對紀靈說道,“難道禮義廉恥比讓天子開心更重要嗎?難道在紀將軍心里,禮義廉恥比奉獻天子更重要嗎?難道紀將軍對天子的忠心,還要排在將軍的禮義廉恥之后嗎?”
“這……你這……”張沐這一番義正辭嚴的質(zhì)問,把紀靈問的啞口無言,雖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紀靈口拙,一時不知道如何反駁。
張沐停了一會兒,才又笑道,“紀將軍,這便是你不如董國丈和徐常侍的地方了。董貴妃和徐常侍,那都是只要可以使天子歡心,就可以拋開個人的一切榮辱廉恥的人,紀將軍行嗎?紀將軍可以忠心報答天子,忠心到拋開所有禮義廉恥嗎?”張沐不等紀靈回答,便自顧自笑道,“紀將軍,你不行的,所以你才會落到今天這個田地?!?p> “可我……”紀靈一把撕開自己衣服,露出肌肉虬結(jié)的胸膛,上面布滿了刀劍傷痕,“難道我這一身傷,不是為了盡忠保護天子而得來的嗎?”
“噯,將軍穿好衣服,小心受風(fēng)?!睆堛逍Φ溃凹o將軍,你怎么還不明白呢?如今許都的那位,不是南陽太守,不是豫州牧,不是揚州牧,是天子!天子是善忘的,天子是永遠不缺勇士的,天子缺的,是能拋開自己的一切榮譽廉恥去侍候天子歡心的人,這才是忠心!最大的忠心!”
張沐請紀靈又喝了一杯酒,四下看看,壓低了聲音悄悄跟紀靈說道,“我再與紀將軍說一件事,紀將軍以為,你昨日的奏書遞上去,天子是什么想法?天子覺得將軍是不忿!是污蔑!仲氏王朝剛剛立國,正是昂揚向上之時,如何會有這種暮氣之事?”
“這……”紀靈被這個消息驚駭?shù)囊呀?jīng)不知道說什么了。
“紀將軍,這個酒壺,您沒印象了嗎?”張沐笑瞇瞇的問道。
紀靈聞言向酒壺望過去,那個酒壺鑲金嵌玉,壺身上金玉鴛鴦在戲水,“這是……這是九曲鴛鴦壺?”
“紀將軍認得就好,”張沐從食盒中又取出一個酒杯,扳動酒壺上的機關(guān),倒了一杯酒出來,“紀將軍再試試?!?p> 紀靈用銀筷插入酒中,銀筷立即變作黑色。紀靈勃然色變,“你什么意思?”
張沐笑道,“酒壺是宮中之物,紀將軍告訴我,是什么意思?”
紀靈呆愣的坐在席上,呆愣了好久,忽然放聲大笑,笑著笑著,兩行熱淚流了出來。
張沐嘆口氣,說道,“紀將軍,走吧,這里已經(jīng)容不下你了。張某只能言盡于此了。”
“好!”紀靈大喝一聲,站起身來,沖著張沐一拱手,“多謝兄弟今日之情,紀某記在心里了?!?p> 張沐站起身來,也對著紀靈拱了拱手,“山高水長,希望將軍多多保重。”
說完,張沐揮一揮衣袖,出了大帳。張沐一路出了紀靈大營,旁邊早有人牽過馬匹,張沐翻身上馬,打馬一路向西,縱馬上了一處高坡,坡上徐常侍和董承等人已在那里等了多時。一見張沐過來,徐常侍便急忙問道,“如何?那廝如何說?”
“幸不辱命!”張沐淡淡笑道,“稍待片刻,等那廝走了,便可以放火了?!?p> 是夜,仲氏軍糧倉突起大火,軍中都說是前主將紀靈不忿天子近日對其重責(zé),先是縱火燒了糧倉,而后反出大營,投曹軍去了。幸賴司庫張沐素來警醒,發(fā)現(xiàn)的早,主將董承和監(jiān)軍徐常侍又反應(yīng)迅速,這才從大火中搶回了部分軍糧,可即便如此,還是有將近九成的軍資被紀靈縱火燒毀。
消息報到仲氏天子袁術(shù)那里,袁術(shù)大為震怒,隨即命令董承立即強攻潁陰,盡早誅滅曹軍及叛國賊紀靈。而后對張沐等有功之臣,各有賞賜擢拔。至于那些名義上被大火燒掉的軍資,早就被張沐換成了黃金,流入了各個相關(guān)人員的口袋。當(dāng)然,相關(guān)人員都不知道的是,最大的那個口袋,并不屬于權(quán)力最大的那個,而是屬于居中設(shè)局聯(lián)系的張沐。